“好婆婆”莫艾

2002-11-15 作者: 周建英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2年第11期 “好婆婆”莫艾 作者:周建英 ]

把领导比作“婆婆”,这恐怕也是中国的一个“小发明”。在两三代人合居的家庭中,婆婆是“管理干部”。她要有管理才能,有领导艺术,有令有禁,有慈爱而不能如母亲般娇宠子女那样,有礼数而不能像岳母待婿般一味客气。而为儿媳者,一生的大部分时间要在婆婆的指挥、教导下度过。这么一想,便觉得这个比喻,也入情入理。

但是,作为革命家庭中的“婆婆”,其职、其权、其修养、其责任,当远远超过千家万户的婆婆,这是革命“婆婆”的光荣!

我们动不动告状

莫艾同志,是我1953年从复旦大学毕业,踏上第一个工作岗位——新华社西北总分社时的“大婆婆”。所以这么称呼,因为他是总分社社长,下辖新疆等六个分社,同我们小记者打交道相对少些。那位采编主任则是顶头上司。说来有趣,50年代大学生似乎于人情世故方面,比当今的青年幼稚得多。我们从大都市带着初学的马克思主义和西方的自由、民主意识,似懂非懂进入革命队伍。结果,在许多小事上与当地干部观念习惯相左。初生之犊,哪能怕虎?我和两位男同学——胡越、孙传镐(半年后又来了姚宗仪),动不动就去告状。说白了,越过采编主任,直接找莫艾同志诉说委屈。

报到的次日一早,我们三人端了脸盆去找冷水盥洗。当时西安还没有自来水,东寻西觅,在伙房找到一大缸清水,三个人嘻笑着往脸盆和漱口缸里舀水,冷不丁背后一声嚷:“这甜水是人喝的,不是洗脸的!”

“那么洗脸水在哪里?”

“在井里,自己去打!”

我们像犯了“罪”似地不声不响端走脸盆……当天下午有人通知我们三人到莫艾办公室去。当年的大学生,国家一再说是“宝贝”,我们坦然去见社长。社长身材高大,精神奕奕,三十多岁,和蔼地要我们坐下。

“你们从上海来,西安的生活肯定有许多不习惯。西安的水井分苦水井和甜水井,其实甜水也不甜,是指可以喝的淡水。苦水可真又苦又涩。我们总分社几眼井水都苦,每天要去电台那一眼井买一车甜水来,烧开水,做饭用。苦水只能洗涮用。再说,西安的木桶很大,井很深,你们也打不动。今天早上你们用甜水洗脸了,不要紧,我已让管行政的同志从明天起,一天拉两车甜水,你们洗脸洗衣服都随便用好了。”

一车甜水,约半吨,一角五分钱,可以买五根油条。今天看来真廉价,可当时西安人吃一根油条也有点奢侈。于是,三个大学生每天洗涮洗掉五根油条,给人有了点特殊化的印象。

又一次,我取下房内5瓦的电灯泡,要去同管家换个40瓦的。他瞪大了眼:

“40瓦?你要这么亮干啥?”

“看书。”

“农村还用油灯呢,你用了电灯还不知足!?”

“我已经近视眼了,这么暗,会加深的。”

“家家都是这瓦数,就你们闹……”他嗓门越来越大,我拿了灯泡转身就奔莫艾同志家。老莫当时久久地盯着我看,一声不响,我有点心虚了。次日莫艾召集总分社同志开会,其中提到灯泡:

“新来的年轻人,晚上要看书,是个进步行动。我们要支持,马上换高瓦数的灯泡……”大概这件事也有点特殊。不过,莫艾同志当时威望很高,谁也不敢嘀咕。

于是,我们就有了吃哑巴亏的时候。当时食堂米饭和白面馍按比例供应。西安人爱吃馍,一盆米饭总有剩的,我们暗暗高兴。不料,才高兴两天,米饭首先被盛光了。当然,这次没有去告状。

“唉,你们这些娃娃,以后可要注意约束自己啊!”一位江南籍姓沈的中年编辑悄悄对我们说:“要学会体谅。这里许多同志是从延安来的,对上海的大学生不了解。莫艾同志给他们不断解释,你们也要懂事 。”

这以后,我们不再告状了。既有渐渐明事的一面,也有不好意思的一面。

婆婆的品格和脾气

挑剔点讲,有点架子,有点傲气,有点脾气的是莫艾这位“大婆婆”。但这些脾气是伴合在他的宽厚、恳切、讲民主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里。

我们有怕莫艾同志的时候(他当面批评人,毫不留情),但更多的是不怕他。因为他很重感情,极富情趣。

在西安那个古城,夏天的太阳要21点才下山。吃罢晚饭,莫艾就带我们打排球,打羽毛球。晚鸦归巢时,几百只飞过我们球场上空,莫艾双手抱头下令:“快快,蹲下,下炸弹了!”我们在嬉笑声中已落着了不少鸟粪。

当时刚建国不久,莫艾来自延安,但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洋气”。打球时,他会脱口喊出“My ball!”(我的球)。签名时他用“M”代表姓名。这可能同少年时在上海当学徒,或者延安时与众多名牌大学出身的革命者共事有关。而我们敬佩他的是另一种“洋气”——老学新东西,老出新点子,老提新要求,我们老跟不上。

一般的稿子,他很少看。有一回心血来潮,把我的一篇消息拿去了,十分钟后匆匆走到我桌前:“味同鸡肋!再去采访4小时,写出色、香、声、味来!”

稿件一次两次通不过,是常事。1959年莫艾担任新华社北京分社社长时,我又有幸在这位“婆婆”手下,当了十年的“媳妇”。这时已渐渐明白,由于稿子主题好,他才让记者不断返工。有位业务相当好的同事,一篇稿子锤炼了七遍,终成精品。他为此写一篇心得,题为《七擒孟获》。

“原子弹,总有一天会引爆”

莫艾的才华,从延安到北京,从总社到云南分社,人皆赞叹。而莫艾另一个高尚之处是:爱才。

他爱才,但不偏爱。他爱才、用才更注意育才。在他手下干事,确实不无慌乱和紧张。你听,走廊里响起小步急促足音,闻者个个知道那是谁,同时也在心里嘀咕:是退稿吗?是稿子顺利Pass吗?是要返工吗?是写出了严重错误要批评吗?

每个行业都会有出稿的高潮和低潮期,“媳妇”们也不能个个聪明伶俐、得心应手。记者自己都有自卑或气馁的时候,但我们这位“婆婆”却不把人“看死”。有一次难得有闲,在我们工业组办公室里他坐了十几分钟,先指着一位年轻的记者说:

“枪毙几篇稿,不要哭。你现在是冬笋,埋在土里,到春天就破土而出,到夏天就成了高高的楠竹了。”他又指着另两位说:“你们都是原子弹,一旦爆发,威力无穷。但得靠自己努力,才能爆炸。”那两位“原子弹”难为情地笑笑,似有所悟,自我感觉好转(20年后,他俩都是北京市很出色的人物)。

嗨,有时我们“婆婆”的运筹,也要失灵。“文革”前那时期,计划经济高度严格地运行,财贸稿件上不去。分工财贸的那位记者也觉得老虎吃天,不知从何着手。莫艾指挥了几番,见效不大,那也绝不甘休。于是提倡记者写采访日记:“不要写流水账,也不必写私事,就把你们一天采访的、碰壁的、想不通的,想得通的,都写进去,我要抽查!”这不是吓唬,确是抽查过,他要通过日记本来帮助记者“淘金”,分析记者采访的思想,观察事物的方法,摸清记者的知识面和写作能力,以便对“症”下药。当时好些记者养成了写随笔、做日记的习惯,财贸报道在“婆媳”协力开拓下,逐渐也有了起色。

我们的“游击队长”

我第二次在北京当莫艾的部下,确有十年苦斗的感觉。为了赶稿,超指标、竞赛、争插红旗(《人民日报》在1958、1959年给好稿插红旗),随时应对“婆婆”的各种智力测验,北京分社记者在办公室里睡地铺、卧沙发、躺写字台,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我三天没回家,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赶到家里,只听丈夫在哼《宝贝》哄小女儿。他改了歌词是:宝贝,你妈妈正在前方打游击战呢……我啼笑皆非,可没怨言。因为莫艾自己也日夜以社为家。

常常是晚上10点以后,一天稿子发完,莫艾以急促的脚步来到记者办公室门口,喊走一个,答辩去!我当时采访首都文艺界,有一次被他点上。

“我现在要请你当文化部长,兼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他一本正经向我宣布。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因为他既不喝酒,也不常开玩笑。

“请你考虑,社会主义时代的文化艺术如何能超过18世纪的欧洲和19世纪的俄国文艺?能不能?请你再考虑,像人艺这样目前中国艺术水准最高的话剧院,应该给观众什么样的精神粮食?应该出什么样的艺术大师?”

当然,我既没有当部长,也未兼任院长,而是在答辩之后,奉“婆婆”之命,住进人艺蹲点去了。人艺当时红得发紫,名演员于是之也红得发紫。话剧界有人去观摩还不易排上队,我这个小记者如何钻得进去?莫艾深知此情,他亲自为我与剧院领导说情,一进去就住在于是之家隔壁的女演员李滨的家。要访于是之,堵他房门就是。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莫艾不仅自己与编委们运筹帷幄,还培训记者胸怀大局。既要做出采访本行业的总体设计,又要你深入下去出色地完成一个个战役。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可以想像,“文革”十年,莫艾肯定受冲击。

犹记1969年我回沪探望父母。老父亲深夜向我严正叮嘱:不管莫艾同志是不是黑帮,你不能为难他。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样的好领导,叫他吃苦头,要遭天雷打。

我告诉老父,北京分社同志通情达理,我们批斗莫艾不让他挂牌,不让人动手,不让他弯腰。但不开批判会在当时是不允许的。父亲就放心了。

记得进驻分社军宣队有个刘政委,政策水平较高。他一来就问大家,几位关在黑屋里的头头定性没有?既未定性,不作专政对象看。“八一”联欢晚会,要他们一起参加。

晚会上,我和摄影记者顾德华被摊派上一个节目。我舞《北京的金山上》,她伴唱。因人到中年骨头僵硬,我一不留神,跳着跳着跪在地上起不来了。全场大笑,有人还从椅子上笑着掉到地上。这时我面前的一位同志用两手挽我,还问:“跌痛了吗?”仰面一看,竟是莫艾!这时的莫艾也已经笑出眼泪,这个笑容我们已经几年没有看到。我迅速爬起,与顾德华两人捂着笑痛的肚子,奔去厕所换装。我们直起身来,异口同声悄悄说了一句:“你看见吗,莫艾也笑了!”没有说出的一句是:“我们多希望他愁云散去,开心一番啊!”

前面说过,这位“婆婆”有点傲气。经过岁月和政治生活的洗礼,我相信自己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实质上是一种傲骨!在不认识的事理面前,不随声应和!在冤屈的命运前,坚信党的正确路线必胜!他有此傲骨,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然而,一个共产党员为追求真理连头颅都可抛,莫艾同志尽管受折磨,但肯定不会为他的金子般的品格悔恨一丝一点。

他有三份深深的情

在昏天黑地的十年“文革”中,采访时,面对凶恶、血腥、野蛮、无耻种种平时还算是自己人的表现,我痛苦极了,矛盾极了。“难道无产阶级对自己的同志就如此无情吗?难道做革命人就得那么冷酷凶残吗?……”

两三年后,情况不断变化。忽然,军宣队要我们“革命群众”同“走资派”个别谈心,以便解放一些好同志。记得那天是从晚上七时多同莫艾直聊到清晨三点。我毫无顾忌地向莫艾直白了自己想不通的种种问题,他以一个早年入党的老同志的政治经历,向我剖析路线斗争的道理,而且坚信做过了头的事,党是会纠正的。……当然,我只是向军宣队汇报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没有多久,莫艾去了总社,后又去新华社云南分社当社长了。……

当然,人无完人,莫艾焉能例外。为教我懂得“组织”纪律对一个记者的重要意义,讲及他自己在延安时一次“目无领导”而受批评的故事。但我想,后来他是否又矫枉过正?“文革”行将结束时,身为《光明日报》社长的他,唯命是从地登载了不该刊出的坏文章。为此,他是何等痛悔!退休后我们去拜年,他正捧着《共产党宣言》说:“我要重新学习啊!”

“冬裘夏葛相催逐,垂老光阴速似飞。”30年流去,连我自己都已退休,写此文时莫艾已经84岁。这几年他病卧医院,然而,我是想去看望又不敢看望。

因为我只希望他那青年时的英俊潇洒,中年时的朝气蓬勃,老年时的持重深邃,永留我脑海。

我时不时想到这位“婆婆”,想多了,思路集中到一点——莫艾是个感情深挚的好同志!

他执着地深爱着党,他纯真地爱护同事和部下,他绵绵无绝期地爱他的亲人——尤其是他的夫人李蕴辉同志和两个儿子。

这三份深情,我还要浅绘几笔。

莫艾伉俪情深意笃,一生如一日,凡识者与知者、闻者,莫不如此赞叹羡慕。我在西安初见李蕴辉,便被她典雅的风采、亲切待人的气质所折服。原以为八路军女将个个叱咤风云,原来并非如此。当时她肩任陕西分社和西安分社社长,日理千机,却总见她温和耐心地处理一切,可见才华和修养之出众。当时她的两个儿子——小明和小安,一个8岁,一个才4岁,都是需要费心照料的时期。可任何时候,我见李蕴辉总是装束整洁,容貌端庄清丽,绝没有被家务拖累的样子。如今她也80多岁了,华发虽添,可记忆仍好,谈吐入情入理,耳聪目明。更为惊人的是,莫艾住院两年多来,她天天上午到医院陪伴,不论老莫在长时间的昏迷状态或清醒时刻。也许,正因夫妇间如此深挚的爱情,可以击退一切病魔和衰老。

莫艾那么喜欢小孩子,也是我年轻时觉得很不好理解的。

故事的叙述,再回到西安时期。一个三伏天的晚餐后,好不容易洗去汗水躺在床上看小说。莫艾派了一个4岁的娃娃来喊我:“叔叔叫你去,一块儿听故事!”

到院子里一看,莫艾手摇芭蕉扇,六七个小娃娃坐在小板凳上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呢。我走近时,才知道是在做智力测验:

“天上有几个月亮?”

“一个!”

“苹果有几根小辫子?”

“一根!”

我听了啼笑皆非,正想走开,他一声唤住:

“坐下,坐下。小朋友,我们现在要考阿姨了。”

“我们陕西省有几个正副省长?叫什么名字?文化局正副局长是谁?”我未被他考住。

“这个礼拜内有哪个国家发生了政变”?我冒汗了。他又问:“你读过《资治通鉴》吗?”我摇头。“那咱们考《水浒》……”我求了饶,因为我连这本名著当时也未看完。莫艾有些不悦,我更尴尬,他说:“那你回去休息吧!”

次日上班后,莫艾果然叫我去他办公室,十分严肃而恳切地说:“我首先向你道歉,昨天当着那些孩子的面……不过,你们读完大学开始工作了,不等于书可以不读了。读了书不记住,不等于读过书了。报上的国内外大事也要记住,否则白看报。”他递给我一页稿纸,上面列了十几本书名(其中有《资治通鉴》和《水浒》),笑着叮咛:

要反复看《聊斋志异》,学习作者如何用最精练的文字写出动人的情节和人物;要细细读《福尔摩斯探案》,有助于我们写稿注意逻辑和推理;要常常翻契诃夫的作品,你看他写的都是普通人和平常故事,但每一篇的开头都不落俗套。我们写导语也应这样。

我如获至宝,谢完要走,他唤住,幽默地说:“可别当耳旁风啊,半年后,再考!”

不到半年,西北总分社随西北大区撤销,我同我的第一位“好婆婆”分了手。但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枕下是常有这些书的。莫艾同志,我是时时准备你再考我的啊,即使考不出,也甘愿挨批评。

如今,我多么愿意沉入早年的回忆。由于我的幼稚、浅薄和天真,与您们——我的“婆婆们”热忱、正面、激情交融着,绘出了共和国初期我们新闻圈里真实的一角。

“早岁哪知世事艰”——如今,且吟陆游诗句,有说不尽的体会和滋味!好在,这二十多年来,我们又过上了好日子,像当初那样,可以坦诚、正直、深情地做人!

莫艾同志,深信我们都会健康而快乐地活着。

(责任编辑 程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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