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拓收购名画的风波苏双碧

2002-11-15 作者: 苏双碧 王宏志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上世纪60年代初,北京有关邓拓买走一幅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的事,闹得纷纷扬扬。传闻之中,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苏东坡这幅画的真假问题,文物商店对这幅画拿不定主意,征求专家意见时,大多持否定意见,而邓拓独具慧眼,断定画是真迹,并出巨资买走这幅画;二是邓拓不该买这幅画,认为这是国宝,应由故宫博物院收藏,并因此引起非议。这件事虽是相隔40年的旧事,谈清楚了也还很有意思。邓拓的儿子邓壮以及其他一些作者,对此虽都写有专文,但总感到有些事还可以谈谈。

《潇湘竹石图》为白坚夫老先生所收藏。白坚夫原是北洋军阀吴佩孚的秘书长,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他在北京风雨楼的古玩店中买走了苏东坡的两幅传世珍品:一是《枯木怪石图》;一是《潇湘竹石图》。前者是风雨楼主人从山东收藏者手中买来的,后者则是风雨楼的藏品。白坚夫早年留学日本,太太是日本人,他把《枯木怪石图》卖给日本人。这样一来,剩下的《潇湘竹石图》就更珍贵了。1961年,白坚夫由于经济困难,为弥补生活,决定把《潇湘竹石图》卖掉。为此,他曾经专程到上海,没有把画卖出去,后来又来到北京。他找到熟人、国家文物管理局文物处处长张珩,因为张珩能识别文物。白坚夫把《潇湘竹石图》拿给张珩看,希望能给他说个价钱。但是,有位鉴赏家认定这幅画是赝品。白坚夫一气之下,卷起画就走了。此时,白坚夫正处在无可奈何之中,听说沈阳故宫博物院的杨仁铠先生在京开会,杨是白坚夫的四川老乡。杨仁铠听了白坚夫关于卖画周折的事,就向他推荐去找邓拓。白坚夫很高兴,他说:“只要能找到个识真宝的知音,钱少我也愿卖。”

苏东坡原名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州眉山人,我国古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是北宋词坛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但他在政治上长期失意,生活坎坷,虽胸怀大略,却壮志难酬。他是个大诗人,同时又是个著名画家。史书记载他画过《枯木怪石图》和《潇湘竹石图》。八百多年的历史变迁,以及苏东坡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他的画作自然也显露出自身的历史价值。邓拓研究过画,自己也作过画,他对画不但爱好,而且懂得鉴赏。邓拓对苏东坡淡泊仕途,疾恶如仇,非常崇敬,对他的画自然更怀有深厚的感情。邓拓抱着这样一个态度:苏东坡的画迹,从来只见书载,不见画卷。苏氏的真迹肯定是稀世珍宝,不管是真是假,都应当弄个究竟。正在这时,画家周怀民告诉邓拓,他家有一本日本出版的画册,其中印有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邓拓喜出望外,立刻和周怀民赶到周家。邓拓仔细地端详着一张不足一尺见方的珂珞版印刷品,被这幅画吸引了。他一边观赏,一边听着周怀民介绍苏东坡绘画的特点:苏东坡的画“枯木枝干虬曲,石皴硬,枯笔飞白不拘工整,笔力跌宕,想见苏氏当时心境,大有屈子离骚情怀。”“苏东坡所绘墨竹从地仰首向上,而且少有竹节。米芾问:‘何不爱节兮?’苏氏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两位书情画友深情地探讨着苏东坡绘画的风格。邓拓经过亲自观赏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以及和周怀民先生对苏东坡画的探讨,对苏东坡画的特点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就更加响往了。

一天,荣宝斋的画家许麟庐带白坚夫及《潇湘竹石图》来到邓拓家。白坚夫听过张珩的对邓拓的推荐,对邓拓先有一个很好的印象。但是,60年代初正是一步一步推行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因为白坚夫曾经事过吴佩孚和日本侵略者,历史有问题。许麟庐只介绍画,并不介绍卖画的主人。邓拓展开画卷,“隽逸云气扑面而来,画面上一片土坡,两块怪石,几丛疏竹,左右烟水云山,涉无涯际,恰似湘江与湘水相合,遥接洞庭,景色苍茫,令人心旷神怡。徘徊凝视,不忍离去。”这一段是邓拓观画时的意境,写在《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题跋〉》一文之中,颇有凌逸之气,照抄下来,让读者领受邓拓观赏苏东坡画时的情景。

邓拓鉴赏良久,才兴奋地对白坚夫说:“你这幅画我也不能辨别真伪,但从目前情况来看,这幅画的珍贵是毋庸置疑的,很有研究价值。我虽然十分喜欢,但是囊中也很羞涩,老先生你看准备要多少钱?”话音未落,白先生激动地说:“这是我的心血,由你保存我就放心了,关键在于我庆幸地遇到了知音。”邓拓谦虚地说:“在中国古代绘画鉴赏的造诣上,我不过是个学生,完全是为苏东坡的艺术成就和他的气质所感召,入迷而已。再说,有古书记载苏轼流传在世的画迹就只《枯木怪石图》、《潇湘竹石图》两幅。若我能有幸珍藏一幅,乃我的幸事。”

由于邓拓对这幅画的看重,也由于白坚夫认为邓拓是画的“知音”,价钱很快就谈妥了,双方同意作价5000元。当时5000元不是一个小数目,邓拓虽然有些稿费收入,但倾全部储存也凑不足这个数目来。于是,邓拓答应当即付给白坚夫2000元,其余3000元三天内全部还清。为凑足这笔钱,邓拓请来荣宝斋的经理和画师,忍痛从个人已有存画中,挑选出24幅,经画师作价,凑足了3000元。

邓拓收藏了这幅画后,就进行了认真研究,他以观赏研究苏东坡不同年代的书法艺术入手,并对《枯木怪石图》的用笔特点,以及苏东坡所用过的金石印鉴,总之,凡是可能和苏东坡画有关的,他都进行了认真研究。为较准确地判断这幅画的真伪,邓拓还请来许多画家、书画鉴赏家来一起研究和辨别。但是,树大招风,一幅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由邓拓收藏,一些政界的大人物,如陈伯达、康生,还有许多著名画家如吴作人、黄胄等以及邓拓的熟人萧劲光、傅钟等也赶来观赏。但是,邓拓买画的事,却得罪了一位权威,在王力的反思中记录了这件事。他说:这个“权威”指使一名不懂文物的支部书记,出面检举邓拓搞文物投机,引起了轩然大波。少奇同志批示严肃查处,几乎所有中共中央常委和其他领导人都划了圈,北京市委也不敢保。最后传到一位了解情况的、当时的大人物那里,他用笔批了一大篇,说邓拓在此问题上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说有的专家不仅武断,还仗势欺人,企图借“四清”打倒邓拓,以挽回自己的面子,长期把持文物阵地,不让别人插足。这位当时的大人物还派人查清此事,并由荣宝斋的王大山写成调查报告,送给刘少奇。少奇立即表示同意这个报告,从而弄清了邓拓买画的风波。在这过程中,邓拓受到的压力很大,但他心地坦然,现在问题搞清了,他可用更多的业余时间对《潇湘竹石图》进行认真研究。随后写出了《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题跋〉》一文,邓拓引用苏东坡题《惠崇潇湘芦雁》一诗: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买扁舟归去,故人云是丹青。

邓拓说读了此诗,再看此画,“恍惚置身于潇湘洞庭之间”。邓拓再举“东坡曾题《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为例,其中第一首写道:西征忆南国,堂上画潇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长。旧游心自省,信手笔都忘。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

其他两首意境也很好,例如“落落君怀抱,山川自屈蟠”,再例如“自说非人意,曾留入马蹄。他年宦游处,应话剑山西。”这些诗句叫人心旷神怡,会使人如入潇湘景色一样,叫人迷恋。所以,邓拓认为这三首诗,“其中许多诗句,用来题咏东坡自画之《潇湘竹石图》,其实也无不可”。可见,邓拓观赏《潇湘竹石图》感受之深。

邓拓说,苏东坡的学问、事业、文章、品行及一生遭遇,“彰彰垂于青史,人所共知”。但东坡之画却流传很少。邓拓找到宋代何的《春渚纪闻》所记,苏东坡不但时常作画,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故事之一,说苏东坡戏笔作枯木竹石,在给朋友的手帖上写有“本只作墨木,余兴未已,更作竹石一纸同往。”故事之二,是说苏东坡卖扇,“公取白团夹绢二十扇,就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因卖扇者刚出府门,“而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两个故事都谈到苏东坡作竹石画的事,而且是随手拈来,自成一格。邓拓认为从《潇湘竹石图》可以看出,东坡画法具有极大的创造性。东坡画石用飞白笔法,画竹用楷书及行书撇、捺、竖、横等笔法,而稍加变化,画烟水、云山、远树则用淡墨点染,气韵生动。邓拓认为黄庭坚说的,“东坡居士作枯槎、寿木、丛筱、断山,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诚非虚言。邓拓就苏东坡画史及特点,进行了认真而周密的研究之后,判断这幅画是真的。他说:

此画寓意深远,尤为难得。想见东坡当时心境,大有屈子离骚情调。卷末题“轼为莘老作”五字。莘老与东坡际遇有相同之处,堪称同调。五字题款语句简练、亲切,与东坡文章风格一致。字体古朴、浑厚,一见而知其为真迹无疑。

邓拓判断,此画创作时间当在11世纪后半期。当时北宋画院尚未成立,以苏东坡为代表的文人画派,运用直接观察的方法,概括客观事物特征,自由写意,不受拘束,在中国画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幅画历经九百年历史,辗转至今,藏主多有题跋,邓拓对这些题跋作了认真分析,十分有趣,摘其部分抄录于下,与读者共赏:

九百年来,如此伟大作品,辗转保存至今,历代收藏家之功,固然不可抹杀,而此画左下角及其后幅有历代题跋文字三千余言,凡二十六家,更足为研究画史者之重要参考资料。

邓拓对诸家题跋进行了认真研究,并考证出这些题跋,其中有些是名家所题,为今人所罕见的。他例举福建十大才子郑定的题词:“苏老才名重古今,人间遗墨若南金。山云挟雨溪头过,石上琅起夕阴。”邓拓再举明初高让,曾任翰林院编修,他的题跋是:“香毓峨眉,文鸣韶武。永叔齐名,与可为伍。竹比翔鸾,石如蹲虎。适兴一时,清风千古。”而明初的吴勤,曾被召入史馆,门生满天下,他的题词对竹石画评价更为直接,他说:“坡仙昔在黄州时,居闲每仿孙莘老。竹石曾将写赠之,遗墨到今真是宝。”此外,还有明代著名学者杨慎等的题跋,杨慎在长篇题跋中写道:“琅落纸珠生唾,画绝名缣诗实和。未论名价重三都,先遣风流惊四座。仙翁去后几百秋,江光清澈鱼龙收。”这些题跋十分难得,是研究《潇湘竹石图》的重要参考资料,其它许多题跋不能一一例举。但邓拓认为,二十六家题跋都不是泛泛应酬之作,都是针对东坡《潇湘竹石图》立论的。如叶的题跋中,就有:“百年翰墨留真迹,应写潇湘雨后枝。”而李烨题跋即有:“好似湘江烟雨后,令人不厌倚蓬看。”而明朝任工、户、吏三部尚书的夏邦谟,更将潇湘景色作了形象的描写:“东坡逸迹天下奇,竹石点染潇湘姿。恍惚二妃倚薄暮,林间或有泪痕垂!”

根据以上分析,邓拓当然认为这幅画属苏东坡之作无疑,但邓拓非常谦虚,他在文章的结尾说:

现在东坡作品已经摆在大家面前,就此进行多方面分析研究,还是刚刚开始,有待于文物鉴赏家、艺术评论家、国画家、收藏家及其他热心人士,共同努力考证、解释,更进一步接受这一份珍贵之文化艺术遗产。

邓拓收藏字画不仅是一种爱好,更主要的是为保存祖国的文化遗产不使流失,这颗赤诚的心,却常常为一些小人所诽谤,企图用他们的流言蜚语涂抹邓拓这颗光明磊落的心。但历史是不容歪曲的,历史是是非曲直的见证。早在60年代初期,邓拓就表示,如果专家们证实《潇湘竹石图》是真迹,他将无偿地送给国家。但是竹石图的真伪还在争论之中,邓拓只好继续研究这幅画的真伪。在这之后不久,邓拓邀请荣宝斋画家帮助他在藏画中挑选出144件,在邓拓押上“邓拓珍藏”的收藏印之后,无偿地献给了中国美术家协会。这批藏画有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有我国古代十大画家之中的徐文长、八大山人的作品,还有明代四大家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仇十洲的作品。他捐赠这批藏画中有手卷、有册页、有立轴、有中堂,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笔,有些还是邓拓十分喜爱的珍藏本。邓拓收藏和捐献文物,当然不是从60年代初才开始,早在抗日战争时期,邓拓就很注意收集文物,在平津战役之前,他把自己收集的文集20多本,全部交给华北博物馆筹备处。现在许多博物馆还可以看到邓拓捐赠书画的展出。1963年,他听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历史研究所要编辑《中国甲骨文合集》,就将自己收集储藏多年的甲骨文片,提供给历史所。这样一位对祖国文化事业忠心耿耿的学者,怎样说得上是和国家抢购文物呢?

十年浩劫之后,1984年春,国家文物局组织了一批文物专家,其中有谢稚柳、启功、杨仁铠、刘九庵、徐邦达等,对《潇湘竹石图》进行鉴定,确认邓拓保存并捐赠的《潇湘竹石图》是苏东坡的真迹。邓拓为党、为国家、为民族保存珍贵文物作出了杰出的贡献。1981年,中国美术家协会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地举办了《邓拓藏画、书法展览》。展览的“前言”,肯定了收藏家的活动对于各国人民的文化和学术事业,“直接发生积极的影响”。“如果有一批民间收藏家,随时随地注意收藏革命的、历史的、大大小小的各种文物,贡献给国家,那就方便得多了。”邓拓就是抱着这种对历史负责、对国家的文物事业负责的精神,来收藏字画的。“前言”的这段话,本来是邓拓在《燕山夜话》中的话,被“前言”节录于其中,成为美术家、书法家们的共识。

邓拓喜欢书画,也懂得书画,会鉴赏,也会鉴别。他自己画过画,发表过评画的文章,并为准备写一部《中国绘画史》作过许多努力。可惜他昼夜忙于工作,又要在广泛的领域,如历史、经济、哲学等意识形态领域进行研究,又要抽出时间写《燕山夜话》,写《三家村札记》,他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研究绘画史,这是他一项未遂的心愿。当然,更主要的是,因为他过早地被迫害致死,英年早逝,原本想要为祖国为人民做的许多事,成了壮志未酬,这对于祖国的文化事业来说,当然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

(本文写作时参考了邓壮:《邓拓和〈潇湘竹石图〉》、邓拓:《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题跋〉》、王力:《王力与文物》等文章)(责任编辑 程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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