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纳西族文化遗产东巴经书的遭遇

2003-04-15 作者: 木丽春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3年第4期 抢救纳西族文化遗产东巴经书的遭遇 作者:木丽春 ]

东巴经书是纳西族东巴祭司以自制的土纸、竹笔、松明烟炱墨,用一种称“斯究鲁究”的象形文字书写的经卷,“斯究鲁究”意为木石上的痕迹。根据我多年的田野调查,各种内容不同的东巴经书大约有1500多卷本,有的研究者把它分为八大类,有的分为九大类,我认为分六大类较为合适:一、丧葬类,二、术库类,三,禳解类,四、求福求寿类,五、占卜类,六、舞蹈绘画类。

1958年5月,我在云南省丽江县文化馆工作有一年半了,当时正值如火如荼的大跃进的年代,丽江县委向各单位抽调人员组成下乡工作队,我也从县文化馆抽调出来了,分配到石鼓区红岩大队岩头村工作。

岩头村是坐落在红岩顶头的一个小山村,30多户人家中,有7户是东巴祭司。我到岩头村的当天晚上,村干部召开春耕动员大会,按惯例,得抓一个活靶子,通过批判斗争使村民提高革命觉悟。活靶子抓了一个60多岁的东巴祭司。记得这个活靶子,是个瘦高个子,脖子上撑一个奇大的脑壳,满脸布着刀刻一般的皱纹,瘦长的脖子上挂着东巴法器摆铃、螺号、五佛冠,身上披着“神路图”,面前还堆放着一大堆被烟火薰黄了的东巴经书。年轻人捋着袖子,指责他暗地里搞封建迷信复辟活动。原来村里有一老人病了,这老人的家属就去请这个东巴占卜驱鬼。东巴祭司撕破不了乡邻的人情债,应了聘请,结果招来这场批判的厄难,从他家里抄出的这堆经书,也在这批斗会上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当我看到这个情况,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我是1956年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与牛相奎同志合作的《玉龙第三国》叙事长诗发表了。说起这长诗的创作,那是1955年春假时,我们怀着撒尼族有《阿诗玛》,纳西族也有《鲁般弄饶》的想法,来到我的故乡拉市乡美泉村,找到老东巴和光释读《鲁般弄饶》经典。我和牛相奎回到学校后,利用课余时间,根据《鲁般弄饶》和“游悲”等资料,创作了《玉龙第三国》长篇叙事诗。从历次接触东巴文化的亲身经历中,我逐渐认识到东巴经书的宝贵价值,它载录了纳西先民的原始文化,给人类留下了早期社会的宝贵遗迹。我看着这一大堆东巴经书被烧毁,暗忖这是毁灭人类文明遗产的错误举动。可是在那极左思潮当头的关口,我又是一个下派的工作队员,怎能“不分敌我”呢?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1956年2月间,那时我刚从学校出来,认识了中央民族文学研究所的孙剑冰和刘超同志,当时他们想到丽江收集民间文学,我们随同他们深入丽江县的山区收集民间故事。当时我们接触了著名老东巴和芳先生,和芳是几代著名的东巴世家了,但是他的东巴经书和法器却没有了。据说从他曾祖父传承下来的东巴经书,因家庭经济拮据,又得供他的儿子上学堂,在困难的情况下,一部分卖给了美国学者洛克,一部分卖给了北京学者傅懋绩先生。当时和芳还谈到贵峰村的著名东巴和文灿先生的几代人的家藏经书,也卖给了云南省图书馆的事情。孙剑冰和刘超如此关切地询问东巴经书的情况,是也想买一批经书带回北京去保存。但是他们的这个愿望落空了。于是孙先生向和芳先生提出采用原始土纸书写经书,一个月抄写三卷本,每月付酬32元工本费用。和芳答应了孙先生的要求,三年的时间里,为中央民族文学研究所书写了近300册左右的东巴经书。我从这些国内外有识之士不辞万里辛苦购买复制东巴经书的行动中,看出了东巴经书的宝贵价值,而现在村里原件的东巴经书却让人一把火烧毁了,我作为一个纳西人,一个基层文化工作者,能眼睁睁看着祖先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被烧毁而无动于衷吗?!此时我心里感到肩膀上似放着一座山一样的沉重了。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产生了抢救东巴经书的念头。

1958年7月,县委把工作队收回县上,在工作队的生活暂告一个段落,我回到了县文化馆。馆里的赵继先同志跟我谈到鲁甸大队附近的新主(阿时主)大队,有一个叫和文质的大东巴家里,藏着一屋子东巴经书的事。此信息像一声震碎冰峡的春雷声,深深地拨动着我的心弦:得想法把这一屋子的藏书收集到县文化馆里保存,不能让它被烧毁了。我马上把这一想法向馆里的领导汇报了,领导怕被说成搞封建迷信复辟,借口馆里没有收集经费,把这事推脱了,我满腔的热情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考虑了很久。当时我还有一笔《玉龙第三国》的稿费存在银行里,我就取出这笔钱,向领导假说家里有事请假,而自己背地里却悄悄地上新主去收集东巴经书了

我从丽江坐车到巨甸,第二天步行一天赶到了新主。我站在村口思谋了一下:和文质家是地主成分,他在土改时寻短见死了。若我直接投宿到他的家里,会落个敌我不分的罪名。我又想到和文质有个弟弟叫和正才,他年轻时曾同和文质一道学过东巴经,是新主仅次于和文质的东巴祭司,而和正才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这样,我就决定到和正才家里投宿了。我东问西问,直到黄昏填满新主峡谷的时候,才摸到了和正才的家门。

和正才在火塘边接待了我。他60多岁了,浑身透着一股不知疲倦的扑人气息。我说明来意后,和正才的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厚道地说:“木先生,煨茶吧。”他的粗大的手递过一只土茶罐。

我边喝着茶,边把这次的来意又进一步说了一下,和正才沉吟了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不如收走了的好,收走了才能躲逃过迟早被人焚毁的劫难。”他顿了一下,摇着花白的头发,很无奈地说:“流传了千年的经书,看来要破败在这一代了。”后来他转过话头,说起了堂哥和文质的身世。

原来和文质和和正才都是1883年出生的,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时,和文质被划为地主,阿五得是和文质的私生子,被区别对待,划为中农。和文质就在土改运动中寻短见死了。和文质死后,他的全部家产都划给了私生子阿五得。这样,这个经营了八九代的东巴世家的传世经书,才免遭没收毁坏,在中农阿五得家保存了下来。

我在草楼上睡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我起床下楼,走进母房,看见正才大爹坐在火塘边喝早茶,火塘的屋地上,有个小姑娘在一旁揉着面,她是正才的小女儿,名叫阿命。小姑娘长得非常秀气,有一双灵敏的会说话的眼睛,她以娴稔的速度,很快把粑粑煎熟了,粑粑煎得又软又香又酥,放在嘴里不用牙齿嚼就融化了。饭后我跟随和正才来到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楞楼前面。跨进大门,是一座宽大的四合院,房屋都是古老的木楞楼,屋顶覆有泛着灰色的木板瓦,是一座典型的大山主住的院落。和正才在门口咳嗽了一声,一个身着毛布衣衫的青年汉子,从母房里走了出来,和正才跟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耳语了一阵,他仄过头来,朝着我的身上打量了几眼,然后抓抹了几下脑壳,又转身走进屋里,从屋里取出一只锈蚀斑驳的铁钥匙,在他的手上掂了一下,略微迟疑了一阵,又朝着我这个陌生人审慎地看了几眼,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向左侧厢房的一间小屋门口,开了锁。我们跟了进去,啊呀!偌大一间内室,四壁的木楞墙上搭架着一层层的手工很粗糙的书架,架上层叠层地摞满用夹板夹着的经书,书架上堆满了很厚的灰尘。我简直被这么多的藏书惊呆了。我们的祖先在古老的火塘边,创造了象形文字的文明,用它载录了纳西先民的智慧、人类童年文化的足迹,它是一个民族的心血结晶。“哎哟,伟大,太伟大了!”我激动得转过身子,一把紧紧抓住和正才大爹的手说:“大爹,这屋子里的经书,该有多少卷本啊?”

“我也摸不清这有多少卷本了,我只知道这是我的祖上……”他神情哀伤地掐着指头,嗓音低沉地说:“这些经书是从我祖父的祖父手里传延到和文质这一代手里的,少说也有八九代人的辛苦经营了,估摸也有八九驮的东巴经书了。”

此时,我又激动地转过身,发现阿五得神情哀然地呆站在门口,眼眶里溢满了泪水……这个著名的东巴世家啊,此回我收走了它全部的经书,不是说明一个闻名九山十八寨的东巴世家没落消亡了吗?我对承传不了世家智慧的末代东巴阿五得,该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我走过去,双手紧握阿五得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阿五得缩回了粗大的手掌,抹了一下眼眶,颤着声说:“木同志,我的祖先的心血交给您了,不要叫它丢失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辰,我就悄悄地跑到供销社,买了八对包装药材用的竹篮,喊了和正才大爹,去到和文质家里,很快地把东巴经书分装成驮。在我整理屋子里经书时,从书堆中发现了一本李霖灿先生编写的石印的《么些象形文字谱》,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心中不禁又生出感慨。原来,李霖灿先生在丽江逗留的四年中,曾在这个东巴文化之乡住了八个月的时间,那时他住在和文质的家里,请和文质作他的释读东巴经典的老师,所以李先生与和文质有深厚交情。后来,李霖灿编著了《么些象形文字谱》,就寄来一本向和文质征求意见,现在手中的这本象形文字谱就是李霖灿先生寄来征求意见的了。我如获至宝,赶忙一起收罗起来(后来此书一直留在我身边,随时翻读,在我受到政治冲击的时候,才被人抄走了)。这时我想,我是做着与李先生一样有价值有意义的光明正大的事情,这不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我是问心无愧的……想到这里,我对我的行动更有信心了。

次日,当我们把驮子抬上马背,跨出和文质家大门的时候,那高大魁梧的汉子阿五得慌慌地追出大门,拉着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地哭泣起来,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见他咬断了哭声,哽咽着说:“木同志,这是我们东巴世家的福泽宝贝,都交给你了!我也没有收一文钱,若是为钱我就不会给你带走了。”

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又说:“我父亲和文质在世的时候,李霖灿先生以高价向他购买这份祖传的经书,我父亲不同意。看在与李先生的情谊上,我父亲喊拢他的一大班师兄弟和徒弟,日赶夜赶照原样复抄了一套东巴经书送给李先生,而祖传的宝物没有失去一根毫毛。现在,我把经典托付给你了,请你好好地保管,我死后,回归祖源故地的时候,见到先祖们也好有个明白的交待……”

他的言语再次使我的灵魂受到震撼:一个东巴祭司的子孙,他考虑的不是一户一人的得失,他想的是祖先留传下的文化宝物是否能躲避毁灭,他的行为是否对得起祖源故地的祖先?我本来有些口吃,此时激动得更加口吃了:“我——一定好——好——好好保存。”这时我想到驮马已经走远了,生怕路上又遇到什么不测,赶紧告别阿五得,转身走了。当我走到拐弯岔口回头看的时候,只见阿五得仍像一截木头一样呆立在原地,高举着一只沉重的大手,向我粗笨地招着。我双眼满含泪水,脱下帽子,激动地边走边向他摇晃,表示同是一个纳西儿子的道别和问候。

经过数日奔忙,我终于把八驮经书运回了县文化馆。

我怀着满腔热情向馆里汇报,满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可哪里想到我的辛苦和付出换来的不但不是赞许和肯定,反而是冷酷的斥责和吓人的政治帽子,说我是为封建迷信复辟活动张目。他们不但不给我报销驮运东巴经书的驮运费,反而勒令我检查交待自己的罪恶用心,几天的时间里对我批判斗争,把我的“罪行”上纲上线说成是复辟封建迷信的反革命勾当,最后把我划为内定的反动分子。记得那天,是当时的馆长周霖先生(纳西族画家)找我谈话的,他把处分通知递给我,摇着满头的白发,叹了一口气说:“小木,木丽春,别乱想了,人间不会没有走的道路。”我呆呆地看着这一纸通知,冒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从未有过的浑身散了骨架似的乏力。

我被划成了内定反动分子,开除回家,监督生产劳动。面对这残酷无情的打击,这置我于死地的“通知”,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我不过是个20岁出头的毫无社会经验的知识青年,解放时我才是十来岁的孩童,可以说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一夜间竟变成了反革命,陷入了绝境。怎么办呢?回拉市老家吗?家里是富农成分,我的爹妈吃这富农成分的苦还吃不够吗?他们把自己纯嫩如笋的儿子送出门,也就是希望儿子有一个好的前程,如今开除回家,还戴着一顶比富农成分还严重的反动分子的帽子,他们能受得住吗?我能在爹妈心口的伤疤上再撒上辣子盐巴吗?!

我朝着拉市老家的方向呆望,拉市大山的背后,就是通往石鼓的山路……石鼓!绝望中的我顿时想起,那坐落在长江第一湾的石鼓,1957年我在那儿参加扫盲时不是结识过一个姑娘吗?我到过她家,她上无兄长,下无弟弟,就两姐妹,我们之间也曾有过一种朦胧的感情,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何不干脆就奔她家上门去呢?我心头豁亮了,咬咬牙,就决定上石鼓。

可问题是,在当时没有户口关系是寸步难行的。按规定,我被开除回家,我的户口只能转回拉市老家,我得随着户口走,这不是上石鼓的希望要破灭了吗?!在急迫中猛然想起了一个人,我赶忙奔派出所而去。到了大研镇派出所,把头探进办户口手续的那个窗口,工作人员认出了我,客气地招呼:“啊,小木,你来办什么事情?”我立即按路上想好的一套谎言哄他说:“老和同志,上面批准了我自愿下放到石鼓落户锻炼改造的要求,我是来办理户口转移手续的,请你给我办一下吧!”老和冲我笑了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很快就给我办完了手续。我心里这个高兴啊!我这下尝到了什么是绝路逢生的滋味了。

进了石鼓镇保夫落村我心中向往的那位姑娘的家门,我直言了来意。听了我简要的陈说,善良的姑娘和她心地宽厚的父母感到很突然,也感到很无奈,但他们没有把我赶出家门,他们最终接纳了我,接纳了这个厄难中无家可归、有家难归的小伙子。我真不敢想像,如果这次求助失败,我还能走到哪里去?我的生命承受力还能坚持多久?所以,我对这位姑娘——后来成为我的妻子的女子所给予我的恩情,是终生地刻骨铭心!

我被内定为“反动分子”的通知发到我老家所在地的乡政府,又从乡政府打回县文教局,文教局探知我到了石鼓上了门,便又很快地把通知转到了石鼓。石鼓方面得知我是一个应当进行监督生产劳动的“反动分子”,村里领导就通知我到“四类分子”(地、富、反、坏)集训的“学好队”里接受改造,村上的亲戚劝说我的妻子莫找反革命男人,动员她跟我离婚,我的妻子不肯。他们就把我的妻子推荐出去参加了教师工作,而把我支派到丽华公路的工地去挖公路。我在石鼓好景不长,妻子走了,我也无奈地卷着行李向丽华公路的工地走去。

人在劫难中,最想念的是自己的母亲。我走在路上,止不住地挂念起我的妈妈,在上公路工地之前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我的劳苦一生的妈妈。

天黑了,我轻轻地挪开门拴,进到院坝里,见厨房亮着,我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妈”,没有回应,我又连续喊了几声,房里不但没有回声,反而发出一种压抑的凄惨的抽泣声,我走进厨房,见妈拢着弟和妹蜷缩在灶门前,我又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妈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撇下弟妹,冲上来一把抱住我,左摸摸右捏捏,知我是个活人时突然“哇”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过了一会儿,妈抽噎着说:“儿啊,只听说是你遭开除了,你骑青马(指江水)走了……”原来,村里谣传说我被开除后跳金沙江死了,刚才我进屋喊妈时,妈妈以为是我的阴魂回家了,所以吓得他们又恐惧又伤心。

到了丽华公路工地,我找见了我的父亲,父亲见到了我,噙着满眶的热泪说:“村里传来消息,说你丢失了,还说你跳金沙江了……”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儿,越是碰到厄难越要往前看,前面有长着绿树的路,不要老是看自己的影子……”

人生就是祸福难测,祸福相依。正当我处于绝望境地的时候,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1959年3月间,当时省委宣传部部长袁勃同志带着高登智、梁凡生二同志来丽江考察工作。他们到来后,因我和牛相奎是20岁发表《玉龙第三国》的青年作者,他们询问了我们的情况,了解到两位作者中,一个在街道修缮队里卖工度日,一个被开除公职,在铜厂劳动改造。他们到丽江县委了解调查,问我是为何开除,当事人回答说我是富农,当时高登智问是不是富农分子,他们说是富农子女,说我的思想反动,为封建迷信复辟鸣锣开道。后经省、地委宣传部门反复调查,认为我抢救东巴经没有错,更不能说是思想反动,责令当时的地委宣传部部长张元瑞同志落实我的政策。但是在落实政策的过程中,当时在县委宣传部搞肃反工作的人,以个人感情代替政策,故意刁难我。张元瑞同志气愤地说,既然你们县里不收回他,那地区就要他!这样张元瑞同志就把牛相奎和我的工作落实到地区歌舞团了。

我到地委宣传部报到,一个姓杨的干事接待了我,叫我先暂去省民族民间文学调查队协助工作。我到了那里,省调查队有一个东巴经典翻译小组,他们叫我到这个组工作。我在东巴经翻译组里,又是料想不到的遇见了和正才老东巴祭司!他一见我就上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里噙满了热泪,哽咽着说:“木同志,你为抢救我们纳西族的东巴经罹难了,受苦了……”

原来省民族民间文学调查队来到丽江后,成立了一个东巴经翻译小组,询问文化馆里有没有东巴经的藏书,这一问,就有人从文化馆的保管室里,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间翻出了我驮运回来的八驮经书。从这时起,八驮经书获得了新的生命,它的价值又重新被人们所认识和肯定。省调查队沿着八驮经书的来历线索找到了新主中村和正才的家里,这样才把博学的老东巴和正才请到了调查队,作为释读东巴经典的教师。和正才把这些情况慢慢地向我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这个年逾70的老人,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哽咽着说:“木同志,你走后,我也为这八驮经书的事吃尽了苦头,连我的小女阿命……也被逼死了……”

原来,我从新主中村和文质的家里收走了他家的八驮经书以后,村里那伙极左的人,诬说和正才串通我,把和文质的东巴经书拿出去高价出售了,诬说他收了不义之财,为这封建迷信的毒品泛滥成灾鸣锣开道……给和正才加了这些罪名后,对他进行了残酷的批判斗争。和正才老实交待了八驮经书的实情,他们仍不相信他的交待,最后还把他的小女儿阿命也抓去进行轮番逼供。一个十七八岁的山村小姑娘,她的脸皮薄如嫩芽,怎受得了这般残酷的黑霜蹂躏?她经受不了别人的无中生有的侮辱,负气地拿了一根麻索,在一棵比她年龄还小的树上寻短见了。我心里自责道:阿命,如果不为经书的事,你何至于冤死?阿命,我对不住你了,为抢救东巴经书把你也株连死了,你死得好可怜,好可惜呀……从那时起,我总觉我的心像缺了一角似的,心在滴血珠,隐隐作痛。

我参加省民族民间文学调查队的工作以后,在鲁甸大队下乡期间,又零散地收集到300多卷东巴经书,还有两匹神路图。那次工作告一个段落后,在1963年,中共丽江县委书记徐振康同志拨款一万元,叫我们县文化馆组织力量翻译东巴经典。工作开展以后,馆领导说我年轻力壮,分工我到乡下请东巴祭司,同时收集东巴经书。那次我跑了大东、南溪、天红、龙山、鸣音、塔城等地,一边寻访博学的东巴祭司,一边设法搜集经书。但我所到之处,民间收藏经书,经过几次“运动”的洗劫,所剩无几了,先后仅只收集到500余册。

在丽江县图书馆里收藏的3500多卷东巴经书中,有1700多卷是1958年从和文质家驮运来的那批经书。这批经书,科目系类齐全,经卷足数,是丽江所藏经书中最系统最完整的一套了。

新时期以来,各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更加得到重视,特别是对纳西族的东巴经文化遗产,在国际上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1980年,丽江地区召开东巴会议的时候,和文质的儿子阿五得也被邀请来参加会议。会议结束以后,他在丽江东巴文化研究室里留住了几天,他在研究室里看到研究人员释读所用的经典,都是他家的东巴经书。一天,我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东巴世家和文质的儿子阿五得,提着两瓶清酒,找到我的住处来了。他一看见我,一把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红着眼睛激动地说:“木同志,我又看到我家的经书了!全都在着哩!我死了也好跟我的东巴祖先交待清楚了。过去我还怀疑过木同志,真是不该有的误解疙瘩啊!”

阿五得心情平静了些后,不无感慨地说:“遮山的云雾被风吹走,大山在着哩,常绿的树木也在长着哩……”(仲禄整理)

(责任编辑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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