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与“第三种人”的论战

2003-06-15 作者: 刘书旺 刘小清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3年第6期 左联与“第三种人”的论战 作者:刘书旺 刘小清 ]

“第三种人”苏汶率先启衅

20世纪30年代初,以鲁迅为旗帜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与“第三种人”之间爆发了一场论战。

“第三种人”与“新月派”、“自由人”不同,他们不是资产阶级绅士政客、学者教授,而是同左联有着很深交往甚至参加过左联的“同人”,他们也曾翻译过苏联的文艺著作,并自称是拥护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其代表人物即苏汶。

苏汶原名戴光崇,又名杜衡,1926年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不久即与就读于大同大学的施蛰存和就读于震旦大学的戴望舒相识。这年3月,他们共同创办了《璎珞》旬刊。1926年正是第一次大革命走向高潮的时期,7月,国民革命军挥师北伐,10月,上海工人举行了第一次武装起义。革命前进的步伐吸引了苏汶与他的朋友,于是,他们停办了《璎珞》,走出文学殿堂,投身到实际斗争中。苏汶与施蛰存、戴望舒一同加入了共青团。当时他们三人同住一个宿舍,可谓形影不离。特别是组织交给他们散发传单任务的时候,他们往往一个在前注意巡捕;一个殿后,提防有人跟踪;而中间一人则将预先准备好的传单塞入老百姓家的信箱、门缝。一日,苏汶与戴望舒到一个团小组所在地活动,遭便衣警察逮捕,后经保释出狱。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形势骤然紧张,他们随后即离开上海。苏汶与望舒同回杭州,而施蛰存则回松江老家。不久,苏汶因“心境非常沉闷”,遂与戴望舒一道来到松江。这样,苏汶、施蛰存和戴望舒在松江一起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办起了“文学工场”。其间,冯雪峰因北京军警在北新书局抄到他的一部译稿,扉页写有“这本译书献给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人们”,为此遭到通缉,被迫南下到施蛰存家。冯雪峰是颇负盛名的湖畔诗社的诗人,大革命失败后加入中共,既有铮铮硬骨,又重友情义气。冯雪峰的到来为“文学工场”增添了新鲜活力。在冯雪峰的影响下,“文学工场”开始翻译苏联的进步文学作品,苏汶亦由此受到进步文学的熏陶。1928年初夏,戴望舒在震旦大学的同学刘呐鸥从台湾抵上海,在虹口江湾租了幢三层小洋楼。此后,戴望舒、施蛰存应邀搬到小楼同住。随后冯雪峰、苏汶亦抵上海。这样,“文学工场”一班人全部移师上海。1929年到1930初,“普罗文学的巨潮震撼了中国文坛,大多数的作家,大概是为了不甘落伍的缘故,都‘转变’了。”左联成立时,冯雪峰是发起人之一,故而在他的介绍下,苏汶和戴望舒均参加了在上海中华艺大召开的左联成立大会,同时也成为左联第一批盟员。

从苏汶的这段经历来看,他已经从一个自由文学人进入了左翼文学的队伍。然而,苏汶在左翼文学阵营的后院“放了一把火”。

1932年5月,施蛰存在上海创办了《现代》杂志,并声明“本杂志并不预备造成任何一种文学上的思潮主义或党派”。

不难看出施蛰存似乎想达到某种超脱,然而他不免率真。就在左联正集中火力批判“自由人”胡秋原时,苏汶在《现代》第一卷第三期发表了《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的文章,扯起了“第三种人”的旗帜,开辟了新论战“战场”。

苏汶关于“第三种人”的典型表述是:

在“知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

施蛰存对苏汶的“第三种人”是这样理解的:

这话是讲得很明白的。所谓“知识阶级的自由人”,是指胡秋原所代表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及其文艺理论。所谓“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是指无产阶级及其文艺理论。在这两种人的理论指挥棒之下,作家,第三种人,被搞得昏头转向,莫知适从。作家要向文艺理论家的指挥棒下争取创作自由,这就是苏汶写作此文的动机。不是很明白吗?“第三种人”应该解释为不受理论家瞎指挥的创作家。

然而,左联对“第三种人”的理解却并非如此。“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对左翼文化的压迫一天比一天严重,他们就公开打出小资产阶级的旗帜,声称他们既不是资产阶级的作家,也不是无产阶级的作家,而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算是‘第三种人’。他们在国民党压迫左翼作家,限制自由创作的情况下,不向国民党去争取创作自由,而向左翼方面去争取创作自由。”曾经担任过左联宣传部长、行政书记的任白戈的这番话则体现了当时左联对“第三种人”的定性。

左翼阵线不相信“不偏不倚”

事实上,苏汶并未成为如他所说的“第三种人”,而是在声援胡秋原。他讥讽“文学是个卖淫妇,资产阶级想占有她,无产阶级也想占有她,于是文学便只好从良。”同时,他亦认为“左翼文坛霸占着文学”,使“文学不再是文学了,变为连环画之类;而作家也不再是作家了,变为煽动家之类。”

左联阵营最早对“第三种人”进行痛斥的是署名易嘉的文章:

事实上,文学也并不是卖淫妇。文学是附属于某一个阶级的,许多阶级各有各的文学,根本用不着你抢我夺。只有这些文学之间发展着剧烈的斗争:新兴的阶级,从前没有文学的,现在正在创造出自己的文学;而旧有的阶级,从前就有文学的,现在是在包围剿灭新兴阶级的文学……

作者呢,本来就不是什么“第三种人”。作者——文学家也不必当什么陪嫁的丫环,跟着文学去出嫁给什么阶级。每一个文学家,不论他的有意的,无意的,不论他是在动笔,或者是沉默着,他始终是某一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代表。在这天罗地网的阶级社会里,他逃不到什么地方去,也就做不成什么“第三种人”。

继之,周扬又写了《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一文,参与对苏汶“第三种人”的批判。

面对来自左联的声讨,苏汶又先后在《现代》上发表了《“第三种人”的出路》、《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坚持自己的立场,认为左翼文学即是文学“受某种政治势力的干涉”,“成了某种政治势力的留声机”,于是高声反对“文学上的干涉主义”。

苏汶扛着“第三种人”的大旗,攻击左翼文艺的言论激怒了左联盟主鲁迅,鲁迅立刻写下檄文参加战斗,这便是鲁迅著名的杂文《论“第三种人”》,其中不无讽刺地说道: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面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

鲁迅同时又针对苏汶关于“第三种人”因为害怕左翼理论家的批评而被迫搁笔的观点,作了反驳:

然而苏汶先生的“第三种人”,却据说是为了未来的恐怖而“搁笔”了。未曾身历,仅仅因为心造的幻影而搁笔,“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家的拥抱力,又何其弱呢。两个爱人,有因为预防将来的社会上的斥责而不敢拥抱的么。

其实,这“第三种人”的搁笔,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真实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这样的“第三种人”,做不成这样的人,也就没有了第三种笔,搁与不搁,还谈不到。

鲁迅的《论“第三种人”》是左翼文坛对“第三种人”论战的最有分量的一篇檄文。然而,耐人寻味的是鲁迅的这篇驳斥苏汶观点的文章却是先交给了苏汶,并由他转交《现代》杂志发表的。这至少可以说明,当时左联对“第三种人”的论战,尚未形成水火不相融的局面,鲁迅对于苏汶,还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用说理的态度,希望他能认识错误,转变立场。冯雪峰生前回忆说:“鲁迅《论‘第三种人’》最后一句‘怎么办呢?’是我加上的,引用苏汶的原话,意在给对方留了后路。”

当年苏汶收到鲁迅《论“第三种人”》的手稿时,其心态如何,不得而知。但他并未将此稿扣下,而是坦然地交给施蛰存并在《现代》上刊发。这一细节可以说明当时这种论争,既有双方观点上的不妥协,又有私人情感上的包容,既有斗争上的激烈,又有方式上的平缓。“当年参加这场论辩的几位主要人物,都是彼此有了解的,双方的文章措辞,尽管有非常尖刻的地方,但还是作为一种文艺思想来讨论。”林默涵在建国后一次谈到当年鲁迅对“第三种人”的态度时,也有过类似之说:“鲁迅……那篇《论‘第三种人’》的文章,在理论上毫不妥协,指出作家超阶级的不可能,同时又有劝诱他们认识真理之意,而不是简单地骂。等到他们真正变成了国民党的鹰犬时,鲁迅先生就毫不留情地加以鞭挞了。”

“雨巷诗人”戴望舒等成为“苏汶之流”

当上海文坛围绕“第三种人”论战正酣时,与苏汶、施蛰存当年同在“文学工场”以后被称为“雨巷诗人”的戴望舒此时正在塞纳河畔的巴黎,戴望舒是自费赴法国索尔邦大学旁听的。学习期间,戴望舒选编了自己的诗集《望舒草》,并且翻译了《紫恋》、《苏联文学史话》、《比利时短篇小说集》以及《意大利短篇小说集》等。为此,他与法国左翼作家过从甚密。1933年3月21日,他参加了法国文艺家协会召开的大会,并应施蛰存之约,为《现代》专门写了《法国通讯——关于文艺界的反法西斯蒂运动》。

戴望舒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风闻国内左翼文坛对“第三种人”的批判,故而在文章的最后专门提及这一问题并亮明观点。这位也曾是左联盟员的青年诗人说:“在法国文坛中,我们可以说纪德是‘第三种人’……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于他的艺术的人,然而,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法国的革命作家没有这种愚蒙的见解。”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中国的革命作家有这种“愚蒙的见解”。继之,戴望舒又说:“正如我们的军阀一样,我们的文艺者也是勇于内战的。在法国的革命作家和纪德携手的时候,我们的左翼作家想必还在把所谓‘第三种人’当作唯一的敌手吧!”

戴望舒当年曾与苏汶、施蛰存形影相伴,同气相求,故而对“第三种人”的同情完全在预料之中。本来这篇发表在《现代》第三卷第二期上的文章并未产生多大影响,但鲁迅读到了这篇文章,他对戴望舒在万里之遥的欧洲仍写文章呼应“第三种人”颇有些不吐不快。于是挥笔写了《又论“第三种人”》:

中国的左翼理论家是否真指“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为全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据我所知,却并不然。左翼理论家无论如何“愚蒙”,还不至于不明白“为艺术的艺术”在发生时,是对于一种社会的成规的革命,待到新兴的战斗的艺术出现之际,还拿着这老招牌来明明暗暗阻碍它的发展,那就成为反动,且不只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了。至于“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却并未视同一律。

鲁迅在分析了每个阶级都有“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后,指出了问题的实质是“戴先生用‘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来和‘为艺术的艺术’掉了一个包”,这才“显得左翼理论家的‘愚蒙’透顶了”。

1936年,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杂文中,点到了苏汶、韩侍桁、杨人之流的“第三种文学”。显然,在鲁迅的眼中,“第三种人”的代表人物除苏汶外,还有韩侍桁、杨人。

韩侍桁是由冯雪峰介绍加入左联的。此前,他因在《语丝》上发表几篇译作而与鲁迅相识,并常有通信。他抵上海后,在鲁迅的帮助下,住进景云里与鲁迅相邻的一幢楼房的三楼,二楼住的是柔石。当时,韩侍桁与冯雪峰,柔石以及魏金枝等成为常在鲁迅身边的进步文学青年。

1931年秋,韩侍桁赴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当他返回上海时,左联与“第三种人”的论战已近尾声。为此,冯雪峰专门向韩介绍了这次论战前后的情况。韩侍桁自己说:“杜衡(苏汶)提出‘第三种人’口号时,我还在广州,根本没有参与这个事情。到了1933年,我才写了几篇有关‘第三种人’的文章,可见我卷入得比较晚。但我有个想法却为时已久,我认为提无产阶级文学不符合实际的。在中国搞无产阶级文学的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又不是无产阶级,他们对于无产阶级政治只是隔靴搔痒的理解。而在文学方面也没有一部像高尔基的《母亲》那样有切身体会的作品。我认为在共产党和国民党对立的形势下,并不是非此即彼,还有另外的道路,小资产阶级文学还有发展的可能。所以我赞成‘第三种文学’的主张。”由此可见,韩侍桁是自己主动投入“第三种人”怀抱的。

杨人是著名文学团体太阳社的成员,他早在1925年就读于湖北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时即加入中共,当时董必武还担任了他入党仪式的监誓人。杨人因当时出版有中篇小说《失踪》以及《战线上》、《狂澜》、《苦闷》3本作品集而在文坛享有知名度。1930年6月,杨人加入左联,以后又成为左翼戏剧家联盟第一任党团书记,不久又调入中共中央宣传部直属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杨人与胡秋原、苏汶、韩侍桁均相识,并且接触频繁,因而很自然地在文学观点上受他们影响。杨人曾写有《论“第三种人”的文学》的文章,以“和左联诸同志讨论”,称“左联放弃了最大多数的小市民和农民的群众,现在应该扶掖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文学,而转变战斗的对象向鸳鸯蝴蝶派进攻,并且左联不是共产党,不应该以政党的立场为文坛的立场而对于‘第三种人’的作家加以攻击和非难。”该文当时未能发表,以后他改写成《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发表在《现代》第二卷第四期。

歌特的文章及左联反思

左联与“第三种人”的论战在上海文坛造成极大影响,也引起了各方关注。在此要特别提到1932年中共中央机关报《斗争》发表的署名“歌特”的文章,题目为《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文章直言不讳地指出:“使左翼文艺运动始终停留在狭窄的秘密范围内的最大障碍物,却是‘左’的关门主义。”继之,则论述了这种关门主义的首要表现在于否认“第三种人”与“第三种文学”的存在,认为这是“非常错误的极左观点”;并称“在中国社会中除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文学之外,显然还存在着其他阶级的文学,可以不是无产阶级的,而同时又是反对地主资产阶级的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这种文学不但存在着,而且是中国目前革命文学最占优势的一种(甚至那些自称无产阶级文学家的文学作品,实际上也还是属于这类文学的范畴)。排斥这种文学,骂倒这些文学家,说他们是资产阶级的走狗。这实际上就是抛弃文艺界革命的统一战线,使幼稚到万分的无产阶级文学处于孤立,削弱了同真正拥护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文学做坚决斗争的力量。”文章的结论为:“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同盟者。”

歌特的观点高屋建瓴,显然不同凡响,给当时的左翼文化界震动很大。歌特是谁?一时成为文艺界关注的焦点。当然,这一答案在当时并未明朗,人们只能从文章的高度和语气中推测歌特一定是一位中央领导同志。事实上,直到近几年我们才从史学家的有关研究论证中了解到,歌特即当时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主管宣传工作的张闻天。

张闻天的文章当时确有拨冗之功效。夏衍在其《懒寻旧梦录》的回忆中,以大篇幅谈到了这篇文章,并认为它“无疑是上海左翼文化运动开始摆脱左倾教条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志”。确实,张闻天文章发表后,左联部分同人开始对这场论争进行反思。冯雪峰即分别以“洛扬”和“丹仁”署名,发表有《并非浪费的论争》和《关于“第三种人”的倾向与理论》两文。其中无论是观点和语气都显得较为宽容。文章提到:“我们不把苏汶先生等认为我们的敌人,而是看作应当与之同盟战斗的自己的帮手,我们就应当建立起友人的关系来。”“我们认为苏汶先生的‘第三种文学’的真的出路,是这一种革命的,多少有些革命的意义的,多少能够反映现在社会的真实的现实的文学。他们不需要和普罗革命文学对立起来,而应当和普罗革命文学联合起来。”

很显然,冯雪峰的观点是受着张闻天文章的影响。事实上,鲁迅亦曾说过:“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茅盾当时也曾对夏衍和叶以群说过:“排斥小资产阶级作家,左联就不能发展,批‘第三种人’的调子,和过去批我的《从牯岭到东京》差不多。”言辞之间,不难读出茅盾对这场论争的基本态度。

在回望左联与“第三种人”论争的这段历史时,不能不特别提到“第三种人”的代表人物苏汶的结局。抗战爆发后,苏汶便抵香港,与在香港办蔚蓝书屋的陶希圣搞在一起,以后又随陶希圣返重庆,投靠了国民党,进入中央日报社。同为“第三种人”的杨人在组织派其往洪湖苏区工作后,因根据地失陷而逃往汉口,叛党变节。

(责任编辑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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