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小高

2003-09-15 作者: 李 普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3年第9期 忆小高 作者:李 普 ]

6月1日下午,我接到高汾的电话,说高集凌晨走了。

我们相交60多年,一直以小高小李相称,到老不变。现在写下“小高”这两个字,我不禁热泪盈眶。

近几年,小高的身体一直不好,先是心脏装了起搏器。他打电话向我取经,因为我是早已装了起搏器的,但是他早年肺部开过刀,身体比我差。他后来胃大出血,最糟糕的是脑血管软化,记忆力迅速下降,可以说身体的关键器官都出了问题。尽管如此,半年多前,他还是由老伴高汾保护着来到我家。他确实很衰弱了,拄着拐棍,走路也不稳当,耳聋眼花,几乎不怎么说话。比我去年到他家,他好像突然老了,我看了很难受。前不久,我打电话给高汾,请他们全家来再聚一聚。我的潜台词是,都是80多岁的人,聚一次,多一次了,我不愿说那种“少一次”的丧气话。但是高汾坚决拒绝,没有说出口来的话是小高身体不行。我理解她的心情,只好说过一阵再说。我确实不认为有那么严重,确实认为小高会慢慢康复一些的。

没想到小高这么快就走了,没想到他来我家那次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6月3日,我赶到高集家吊唁。他原来的卧室兼书房已布置成灵堂,桌上、地上摆满了花篮。墙上的遗像表情有些凝重,还像平时一样看着我,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我拉着高汾的手,喃喃地说了些傻话,他是我的好朋友,重庆那几年我们天天在一起。

我们是抗日战争时期在陪都重庆相识的。我们三个好朋友常常一起跑新闻。我们都是跑外勤的记者:我在《新华日报》,小高在《大公报》,还有一个是我们叫他维廉牡张的张维冷在《新蜀报》。《大公报》对国民党蒋介石小骂大帮忙,而且确实办得不错,在征订各报中位居第一。中共的《新华日报》叫许多人爱,叫另一些人恨而且怕。因为爱《新华日报》的人往往不便于公开表露,而对《大公报》记者,人们却不好拒而不见。所以我们三人一同采访,总是先由高集亮出名片来,进了门,我们再各自掏自己的名片。后来陈翰伯也从成都来了,在《时事新报》当采访部主任。我们四个就成了好朋友。翰伯的夫人卢琼英也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因为当时只有他俩成了家,开头我们有时就到他们家吃饭;不过他们家也很穷,后来我们就常常在外面下小馆子。《大公报》薪水高,我们这几个朋友唯小高有钱,当然每次都由他付账,现在叫“买单”。

跟他们交游,我常常觉得受益不浅。陈翰伯燕大毕业,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西安事变时期,他在事变领导者张学良将军所办的《西京日报》当总编辑,那时22岁。张维冷曾经留学日本,高集是西北联大毕业来重庆的。我认为他们都比我有学问。有一段时间,小高、维冷和我三人,分别在自己所属的报馆上夜班,恰巧又都是编国际版。这就好像是我们三个好朋友之间的友谊比赛,各出招术、各显神通。有时候我沾沾自喜,有时候确实自愧不如。我们《新华日报》编辑部的同志都知道我们三个是好朋友。我记得我们报馆另一位夜班编辑、北师大出身的杨赓,有一天就嘻嘻哈哈对我说,小李,今天不妙了,你输给你那两个好朋友了。那天他起身比我早,先看了报。

今天回想起这些事,我禁不住掉眼泪。我们,多么好的朋友,多么亲密的兄弟!

我和小高到达重庆和最后离开重庆的时间前后差不多。我到重庆是1939年冬天,小高是第二年夏天。他是1946年4月离开的,比我晚两三个月。他的姑父是大名鼎鼎的《大公报》主笔张季鸾,他当记者,恐怕是受了他姑父的影响。

小高常到曾家岩50号八路军办事处去,同徐冰、乔冠华、陈家康等人很熟,周恩来也很器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是地下党员,其实那时他还不是。我知道周恩来常常给他一些任务,叫他利用《大公报》记者的身份做一些工作。

小高也是《新华日报》的常客。同我们报馆的刘述舟、鲁明,还有胡绳、吴全衡夫妇都很熟。他比我小两岁,热情诚恳,口才好,会讲笑话。还有一项本事,“见面熟”,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好像老朋友一样。他是陕西人,有一次学山东潍县人说话,比如“炒鸡丝”,说“炒”和“丝”这两个字的时候,把舌头夹在上下牙齿中间,引得大家大笑。

那时候我们是很快乐的,生活很紧张、很充实。我们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反对蒋介石个人独裁。“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这是中共中央的政治纲领,其实也是我们的工作内容甚至生活内容。我们做的是这些事,日常思考的和谈论的也是这些事。这斗争虽然很困难,有曲折,但是我们认为我们必胜,干劲大、热情高、精神振奋。这方面,小高和我们完全一致。所以我们之间无所不谈,而且一起行动。

1941年“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加紧反共,国共两党有分裂的危险,国民党有大下毒手的可能。中共中央南方局为了保存实力,减少损失,采取疏散隐蔽的方针。留下少数人在重庆坚持工作,大多数分头隐蔽。《新华日报》的同志在组织的安排下陆续离开重庆,有的到香港,有的到桂林。我经贵阳到了昆明,又转到内迁大理的华中大学,隐蔽了一年。后来我听说,小高利用《大公报》这块牌子,送走了好几个人。

1942年夏天,政治形势好转,接到报社的通知,我又回到重庆,又见到了包括小高在内的许多老朋友。我离开的这一段,小高坚持在重庆帮助党做工作。他利用《大公报》的关系,经常给转移到香港、桂林的同志们写信,报告重庆的情况,也把外面同志的信件转交给八路军办事处。这段时间里,小高还参与办起了一份杂志。原来,“皖南事变”以后,重庆的进步杂志都被迫停刊。形势比较平稳之后,中共中央南方局有意恢复一本杂志,扩大党的影响,就让高集出面,请沈钧儒帮忙,由读书出版社出一本叫《学习生活》的杂志。他当责任编委,实际就是主编。编委有戈宝权、孔罗荪、陈翰伯、张维冷、鲁明等人。他一再推辞,推不掉。我听不少同志说起,小高对这本杂志很上心,到处约稿。他自己在每期杂志上都写一篇言论,也写别的文章,有时一期好几篇,忙得够呛。但是,这本杂志的寿命也不长,大约几个月,国民党就把它封了。

全国解放以后,小高一直在《人民日报》,我曾换过几个单位,1960年我到了设在广州的中共中央中南局。小高来过广州一次,见面十分高兴,但是接触的具体内容一点也不记得了。我1972年回到北京,并且回归了新闻队伍。我的老伴沈容、小高的老伴高汾,都是重庆时期的老朋友,两家往来比过去更密切。在我们曾经为之奋斗的新中国,我们个人都有过顺境,也有过不该有的逆境。但无论怎样,我们之间的友谊从来没有中断。

现在,“小高”走了,“小李”挥泪写下这篇短文,为小高送行。亲爱的小高,我的好朋友、好兄弟,祝你一路走好!(2003年6月23日)

(责任编辑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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