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青年

2003-09-15 作者: 瞿独伊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3年第9期 永久的青年 作者:瞿独伊 ]

李何同志在建国初期曾任新华社驻莫斯科特派记者,后调《人民日报》国际部任副主任。他1918年2月出生于福建福州,自幼随父亲到广东汕头读书。1933年,他15岁中学毕业,到厦门大学念了一年进修班,接着考进厦门大学。在校内他开始接触进步同学,并秘密参加共青团组织,从事进步活动。后因身份暴露,反动派要逮捕他,即转往广州中山大学继续读书。抗日战争开始时,他参加海关救亡长征团,辗转广州、香港、武汉等地作演讲宣传。1938年他和许多进步青年一样,从武汉长途跋涉到了革命圣地延安,不久入了党,并在抗大学习了半年,当年冬天,受党的派遣到新疆工作。

抗战前,盛世才趁新疆军阀处于混乱时,用阴谋手段夺取政权,成了“新疆王”。在抗战高潮时,盛世才伪装进步,实行亲共、亲苏的六大政策,我党为了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应其请求,派出一批优秀共产党员前去新疆,宣传马列主义,帮助建设新疆。李何同志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到了新疆,被分配到《新疆日报》任国际版编辑。为了工作方便,他取原名履和的谐音改名为李何。当时,报社只有五六个党员和几位当地工作人员,熟悉业务的干部不多。李何因从小爱读书,中文程度也不错,刚开始从事新闻工作便担负起许多社论文章的撰写,用“小黎”的笔名,写了不少国际评论,特别是“短评”专栏,一连十几天,天天都有李何写的文章。从1942年元旦到7月7日,李何一人就发表了41篇文章。据当时报社负责人李宗林回忆,李何是最用功的,工作做得最多的同志,他几乎负责写了50%的社论和大部分国际版的稿件。他星期天从来不休息,有一次报社请一位同志赶一篇社论,那位同志想去玩不愿写,李何说:我不休息,我来写。这样又赶写了一篇社论。他常常连坐几个小时不离开桌子,一口气写完一篇稿子是常事。

李何在《新疆日报》工作期间,一直勤奋学习,刻苦钻研业务。他平时不多言谈,除了工作就是学习,每天晚上都要学到深夜。李何和报社的同事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关心他们,常常和一些进步青年谈心,主张多读书,多写文章。他说:“书籍宛如把我们从小溪漩涡中带向广阔生活海洋的船舶,只有博览群书,才能领略知识海洋的无限风光。”李何非常重视和少数民族交朋友,从政治上、业务上培养少数民族干部。维吾尔族编辑维古尔·沙依然、黎·穆塔里甫,都得到过李何的具体帮助。他们在编辑或翻译稿件时,遇到的各种问题,例如一些人名、地点、名词术语等不明白,都乐意向李何请教。李何总是有问必答,态度耐心。

李何在新疆工作近四年,却遇到盛世才叛变。1942年9月,苏德战争和国内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阶段,盛世才投向国民党,悍然把新疆150名中共党员干部及家属全部先软禁后投入监狱,也包括李何、我母亲杨之华和我在内。盛世才将我们集中到八户梁招待所大院,软禁起来,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联系,停发一切报纸杂志。我们利用这个时机,一方面向盛世才展开公开斗争,联名写信抗议盛世才对我们的无理软禁,要求恢复自由,并送我们回延安;另一方面暗中整顿组织,成立学习委员会,加强领导,开展革命气节教育,准备长期斗争。学委会的成员是陈潭秋、毛泽民、徐孟秋、潘同、刘西屏(徐、潘、刘后叛变)。9月17日陈潭秋、毛泽民等被捕后,学委会成员改由马明方、张子意、方志纯、李何、谢良担任。通过学习使大家认识到今后的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要作好长期坐牢的准备,但不管形势怎样恶化,斗争如何残酷,大家都要保持坚贞气节。

我和李何是在新疆认识,被捕软禁期间彼此了解更深,因而结婚的。李何知道我长期在苏联生活和学习中文水平差,所以在结婚第二天早晨就教我读范文澜写的中国历史书,帮我学习中国历史,提高中文水平。

1943年春形势进一步恶化,国民党在甘肃、新疆边界增兵,甚至把部队开进新疆,大批国民党特务渗入盛世才的政府、军队、学校各个部门。盛世才撕下最后一道假面具,公然下令逮捕中共在新疆全体人员。4月11日他派公安局副局长带领军警来到八户梁招待所抓人。一些女同志责问军警:你们凭什么来抓人?不少同志是应盛世才的要求来新疆工作,为各族人民做了许多好事,为什么要遭到你们的虐待和逮捕,是何道理?当时,我妈妈杨之华紧紧拉住李何,嘱咐他被捕后应该如何对待敌人。双方相持了一阵后,男同志被强行推上几辆卡车拉走了,不久,所有的女同志也被捕入狱。

李何被关押在一监狱,和吉合、杨南桂同在二号牢房。

1943年6月份,经过党组织的研究,决定在“七一”党的生日那一天向盛世才反动当局提出抗议,抗议信是李何起草的。据方志纯后来回忆说:“李何同志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写得一手好文章,是我们当时的‘大秀才’、‘宣传部长’,我们狱中一些重要的文字工作都是他搞的。他写的抗议信简直就是一篇很好的讨盛檄文。控诉的地方义正辞严,呼吁的地方真诚恳切,抗议的地方理直气壮,提要求的地方合情合理。”当时在狱中设法弄到几份报纸,党组织便委托李何根据报上的消息写成时事报道和分析文章,并用蝇头小楷抄在纸条上或书本空隙中相互传递,帮助同志们了解当时国内外形势,讨论对敌斗争策略,鼓舞斗志。记得我们女牢也曾接到过这样的纸条。

1945年“七·一”,李何为纪念党的生日写了一首诗《母亲》,表达思念之情:

母亲啊,多么怀念你!我们的梦魂,夜夜飞度天山,回到你的身旁;你的音容,时时透过狱墙,落在我们的心坎。是你的讯息,加强我们胜利的信心,是你的乳汁,哺养我们无穷的力量。牢狱——僵死不了我们的思想,黑号——钝化不了我们的眼光,镣铐——打不烂我们的硬骨头,吆喝——压制不了我们的怒吼,饥饿——改变不了我们的心肠。母亲啊,多么怀念你!总有一天:黑暗到了尽头,屠场被踩平,囚笼被打碎;我们奋起自由的羽翼,冲向光明的天空,投到你的怀抱!

在男监,我们的同志有组织地进行过三次绝食斗争,李何于1961年写了一篇回忆在新疆监狱中第三次集体绝食的文章《一心向着党》,记述了这次斗争的情况。

我们在狱中生活了四年,终于于1946年6月获释。党中央委托张治中把这批新疆工作的同志送回延安,李何和我便分配到新华社工作。后来随部队进入北京,除了忙于业务工作外,他还兼做团的工作,并曾出席过全国第一次团代会。

1950年3月,李何和我被任命为新中国第一批驻外记者,派到莫斯科去建立新华社记者站。我们的工作在从北京赴莫斯科的旅途中就开始了。3月12日正逢苏联举行最高苏维埃代表选举,为了使每个选民都有投票机会,苏联在列车上也设了投票箱,我们便采访了列车上去莫斯科的旅客,请他们谈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完成了我们从国外发回的第一篇新闻。

到莫斯科后,我们按总社领导的指示,以介绍苏联人民生活、苏联经济建设的具体经验为主,同时要报道有关中国的消息,翻译一些有关东方问题的权威性理论文章。但在实际工作中我们发现有许多困难,主要是苏联限制我们的活动范围,只能在莫斯科周围50公里以内,一切对苏联人的采访都要经过苏联外交部新闻司批准。

在莫斯科工作第二大困难就是向国内发稿难。首先是发稿费用高。其次我们向国内发电讯还要经过这样的手续:先由大使馆译电员把所发消息译成电码,然后用打字机把电码打出,同时还要把电讯内容译成俄文。这样一来,一条电讯常常几个钟头都无法发出,很难保证时效。

从莫斯科给国内打长途电话,1分钟14卢布,要先立户存美元,通话内容事先用俄文写出备考,这是当时苏联新闻检查制度的规定。

莫斯科记者站编制有限,我们身兼数职,既是记者、通讯员,又是译电员、抄写员、打字员、翻译,甚至还是会计、炊事员、采购员,各种零七八碎的琐事,无不分散我们的精力。有一次,我们去拜访苏联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刚好赶上下大雨,我们下了公共汽车还得走一大段路,到他那里后,衣服、鞋子全湿透了。谈起工作,他说你们有些事情不必亲自跑,写封信派人送到外交部收发室即可。当得知我们既没有车子又没有通讯员时,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向他解释:“中国目前厉行节约,一切力量都放在建设上。”他说这些情况他也知道,只是可惜我们要白白浪费掉很多时间和精力。我们不仅在工作中注意节约,在生活上也同样要求自己简朴,在给我们定薪时,李何主动减去400卢布,我也减掉700卢布。当时,记者站用于工作的电视机、收音机、照相机都是我们自费购置的。我生病住医院的费用要比苏联公民高三四倍,但我们都没有向公家报销。我后来离开记者站去学校学习,有几次用公家的小车接我回家,李何都一一交汽油费。在国外工作期间,李何所得的稿费绝大部分是交党费。李何在分社工作期间,还义务兼任《人民日报》的工作。

我们的工作就在这样的条件下一步一步开展起来。李何的俄语是在新疆监狱自学的,阅读报刊还可以,口语和听力差。但他有丰富的新闻工作经验,所以,编写稿子都是他的事。我则相反,俄语好,中文水平太差,又没有搞新闻工作经验,所以只能给李何当助手。外出采访,我给他当翻译;去列宁图书馆查资料,也是我摘下原文,回家后口译给李何,他记录下来,然后再编成稿子发回总杜。

李何写起文章来,往往是先准备好材料,经过仔细分析研究,一气呵成,连续五六个小时坐在桌旁,忘了喝水,忘了吃饭。记得有一次,我生病,发高烧到40℃,当时家里没有别人,李何给我递上暖壶,拿毛巾帮我擦擦汗,便又去赶写文章。既不留下来照顾,又忘了去叫医生。李何对自己的健康更不注意,他19岁时就得了心脏病,早在新疆工作时候,医生检查他的身体,就讲过他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做新闻工作,不能太劳累。可是,他从来没有向组织上提出过这种要求,仍然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

1952年5月,中国农民代表团到苏联访问,在莫斯科进行直接采访非常困难,我们争取到陪同该团一起到苏联各地参观的机会。但代表团提出条件,要我们两人帮助他们工作,李何当秘书,我当翻译。后来经再三协商,该团同意主要由我帮助他们工作,用我一个人的劳动换取两个人随该团参观的机会。我们随团到库班、克拉斯诺达尔、阿塞拜疆等南方一带访问。代表团成员参观,我翻译,李何仔细记录。代表团休息,他写报道。当时天气很热,温度达39℃左右,列车车厢内闷热异常,李何为了赶写通讯,在车站找个地方坐在砖头上,用膝盖当桌子便写起来。有一次,在一个小站上,他因为太劳累而晕倒。代表团团长要他留在当地医院治疗,他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工作岗位。就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他以战斗的姿态,在两个多月紧张的访问中,发回了十多篇通讯。

建国初期,我们缺少俄文翻译,所以国内有代表团访苏时,常常借我去当翻译。如文化代表团、工会代表团、青年代表团、农民代表团,甚至周总理访苏、中国驻苏使馆张闻天大使举行宴会和在群众场合讲话时,也要让我给他们当翻译。这样一来,我原来的工作也要他承担,生活上我更丝毫帮不了他,搞得李何非常辛苦。有一次,他对我诉苦:“独伊,你走了,我连饭都吃不上。”我这样频繁被借出工作,李何原已沉重的工作量就更加重了,我常常感到不安。

工作虽然辛苦,但取得的成绩令我们欣慰。1950年10月,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周年盛典,为了充分反映当时苏联人民对新中国的热爱,李何夜以继日地工作,我们翻遍了列宁图书馆的报刊及有关资料,采访了曾到过新中国的第一个苏联代表团的成员。由于我们的辛勤工作,这一时期先后向国内发回10多篇消息和通讯,受到总社的通报表扬。后来,我们发回总社的许多特写、通讯、综合报道等,在国内被广泛采用,总社也来信称赞我们:“稿件详尽、切实、新鲜生动,说明国外分社记者在掌握语言的条件下,是可以大大发挥工作能力,很好地推进我们的宣传报道的。”

李何同志在莫斯科工作了八年,先是作为新华社的特派记者,1954年后又作为《人民日报》的驻外记者。作为《人民日报》记者时,他可以直接和《真理报》联系,因此采访就方便多了。在这期间,他几乎跑遍了苏联各地大部分加盟共和国和大的工厂、集体农庄、学校等,写出了数十篇通讯和报道,并因此得到过中宣部的通报表扬。这些通讯后来还汇编成三个集子。李何同志因为从事新闻工作的出色成就,在1956年还被选为代表,光荣地出席过党的“八大”。

1958年春,李何奉调回《人民日报》国际部担任副主任,分管社会主义国家的宣传报道工作,他也亲自动手写了不少宣传党的对外政策的评论文章。

李何在工作之余,空闲时间几乎都用在学习上。他喜爱的领域很广,古今中外,政治经济文史,无所不好。他在新疆监狱里用原文版的“联共党史”和中文版的“联共党史”对照看,一个字一个字去抠,反复琢磨自学俄文。

同李何同志相处的同志,一致认为他身上具有许多突出的优秀品质:无论在工作中、在监狱里、在病床上,都一贯顽强工作,刻苦学习,克己奉公,不计较个人得失,对同志热爱;他为人正派,充满革命正气,坦白直爽;对组织,不论是领导机关,还是基层组织都十分尊重;无论驻外也好,在机关也好,非常注意请示汇报,有很强的组织性、纪律性。

李何回国后,在业余时间开始写关于新疆监狱的回忆录,但没有充足的时间,常常是挤一点、凑一点的时间,生前竟写了将近10万字的草稿,尚未来得及写完,他就去世了。“文革”时,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达10年之久,这手稿和他在国外写的其他一大箱文稿手迹,全部被抢劫走了。这是他多年的心血,竟毁于一旦,多么痛心可惜!

李何年轻时患过白喉,得了后遗症心脏病,在新疆监狱的艰苦生活又使健康受到很大摧残,再加上长期工作中不顾身体辛劳过度,经常加班加点赶写文章,使他的心脏病急剧恶化,终于不治,于1962年8月5日病逝,终年44岁。他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离开了我们,首都新闻界为李何同志举行了少有隆重的追悼会,由吴冷西同志主持,胡绩伟同志致悼词,王莫同志讲述了李何在新疆监狱的生活和斗争情况。参加追悼会的人坐满了人民日报社的大厅和大厅外屋。

李何病故的消息登在《人民日报》后,许多朋友、同事、战友来看望我,表示哀悼。当时儿子也患不治之症,他的生命也维持不久了!这一切使我悲痛欲绝。来看望我的新疆监狱战友于村对我说:“独伊,你不要太悲伤,李何同志虽然只有44岁就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一生的工作量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你应以此来安慰自己。”战友们的这些话极大地慰藉了我,帮助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战友们对他的工作的评价也鼓励了我向他学习,继承他的遗志。他工作起来的确像一团火。不怕艰苦,不知疲倦,也不顾身体,只知道满腔热情地干、干。虽然他去世已41年,但他忘我工作的形象和精神还常显现在我的眼前,也鼓舞了我在他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工作和生活的信心。

我想用我父亲瞿秋白在“儿时”中写的话来结束我的回忆:“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假使他天天为这世界干些什么,那么,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久的青年。”李何同志就是一个这样的永久的青年!

(责任编辑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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