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家乡看办社

2004-04-15 作者: 孙瑞生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4年第4期 从我的家乡看办社 作者:孙瑞生 ]

一、农民是这样“自愿”入社的

1954年的上半年,我在河北省唐县中学读初三。在课堂上政治课里讲到了农业合作化的优越性,诸如便于推广应用新技术、便于使用农业机械、可以进行较大规模的农田基本建设等等。我听着课,觉得很在理。同时,脑子里想起了我们村里的一个不足十户的小合作社。因为这个社的社员中,有我一个同学的家庭,所以我对它的情况,有较多的了解。这个社的成员,都是当时农村中比较贫困的农户。他们都没有牲口没有车,地里没有水井,当然也就谈不上井上的水车了。他们组成合作社后,耕地播种都是几个人合着拉犁拉耧;浇地,则是向有井有水车的地邻借用,趁着人家不用的时候使用(通常都是午休或夜晚的时间)。水车也是几个人合着拉。因为他们确实是按自愿原则组织起来的,所以社员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可说是齐心协力。自1952年建社,经1953年到1954年,社员的生产生活状况都有了明显的改善和提高。当时我只有十五六岁,在课堂上听了那一番道理,才知道原来这几户贫困农民竟是代表了一种新型的、先进的生产方式。我对这几户农民,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并且对于父亲迟迟不想入社而感到遗憾。我决心在回家的时候力劝父亲尽早入社。我觉得如果父亲再不入社,我这个中学生很没面子。

于是,一次探家时,我便把从课堂上“趸”来的那些有关农业合作化的知识向父亲兜售。没想到,老师用了一节课的时间,便轻而易举地把“优越性”卖给了我这个中学生,而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把“趸”来的货卖给父亲。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家有牲口有车,地里有水井,井上有水车。而那些社员则是要啥没啥。因此,我家入社,肯定是干吃亏。他这么三言两语,便把我弄得张口结舌,呱呱背熟的那几条“优越性”一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以后的几次探家,每一次我都试图再劝父亲。起初,他还驳我两句,到后来就干脆不理我了。我一怨父亲太顽固,二怨自己没本事说服他。

暑假到了。当时初中升学考试,实行地区统考。我和班上几个功课好的同学对本地可以报考的那些学校都不满意,就结伴到北京考学。因为我们报考的那个学校考期很晚,所以在北京呆了二十多天才考完回家。

回到家,父亲告诉我,他入社了。我问他是怎么一下子想开的。他说:“哪是什么想开了,是不入不行啊!”

原来在我赴京赶考的这段时间,县里下来了几个干部,那天是晚上,他们召集村民开会。会上他们讲了一番农业合作化的大道理,就让人们报名入社。但只有十几户报名。散会之前干部讲话:“农业合作化是农民致富的康庄大道,因此县委派我们下来,给大家讲道理。县委要求我们,这次下来,务必把大家引上这条康庄大道。县委还要求我们,一定要坚持自愿的原则,今天入社自愿,以后退社自由。绝不允许我们强迫大家入社。今天大多数人都没有报名,看来是我们没有讲清楚。我们有耐心,也有信心,一定要把道理给大家讲清楚。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加入合作社。明天晚上,凡是今天已报名的,可以不来了;而没有报名的,务必还要再来。”

第二天开会,再讲一遍“道理”,又让大家报名。到散会前又有十几户报名。

散会前,干部讲话的内容,与昨天的一样:已报名的,明天可不来了,没报名的,务必再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起初县干部还讲几句,到后来,干脆就什么也不讲,只等着人们报名了。大家你瞪着我,我看着你,熬呀熬呀,熬不住了,报上名,就算解脱了。

父亲终于也熬不住了,只好把心一横,作为最后一拨中的一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了父亲的叙述,并没有因为他终于入了社而高兴,倒是为县里干部们这软中带硬的工作方法而感到迷惘:这样搞起来的合作社能给农民带来好处吗?

暑假后我到北京上学。在学校我经常一阵阵想起父亲,想起家乡那些合作社。父亲能做一个好社员吗?合作社能办好吗?

放寒假时,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盘旋。

回到家,父亲告诉我,那个社根本就没有办起来。一个多月后,县干部走了,社也不声不响地散了。

二、退社风潮是怎样制止的

转眼我已在北京读书一年多了。1955年冬,从报纸上广播里看到、听到,全国除了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之外,绝大多数农民都入了社,在全国范围内基本实现了农业合作化。这时的合作社不是1952、1953年的那种几户、十几户组成的小社,而是几十户、几百户的大社,叫高级社。

我的家乡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这个“奇迹”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我已不需问人了。如果说,1954年,那些县干部们嘴上还说说自愿原则,到1955年,他们已决心不再受什么自愿原则的拖累,干脆“合作没商量”了。

1956年春节,我照例回家度寒假。

大约是从1955年底(阴历),村里就陆陆续续有人找到县驻村干部程某,要求退社。到春节前,要退社的人越来越多,合作社大有天塌地陷之势。

正月的一天,程某召集全村“社员”开会。会上他愤然陈词:“这些日子以来,人们一个个要求退社,这完全是因为有坏分子(当时还不时兴‘阶级敌人’这个字眼)捣乱。这个坏分子就是孙老先。”他说的孙老先是个中农。“对这样的坏分子,我们决不能手软,必须严厉打击。现在我宣布,把坏分子孙老先捆起来,押赴公安局法办。”他当即命令两个民兵,把60多岁的孙老先捆了起来,拉到众人面前低头站着。程某继续讲:“孙老先到处散布流言蜚语,煽动人们退社。所以遭到今天这样的下场。我知道,还有那么几个人,跟孙老先是一路货色。今天,我暂且放你们一马,看你们今后的表现再说。”

散会后,孙老先被押送到了公安局。

全村那些闹着要退社的人们,一下子便都偃旗息鼓了。

过了一个多月,退社风潮平息了,孙老先也被糊里糊涂地放出来了。

自此,我家乡的农民,也和全国绝大多数农民一样,在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康庄大道”上,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在那以后的二十多年中,社会上流行一句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每一次我听到、看到这句名言,脑子里就会想起孙老先老人那被绑送的一幕。

三、收购谷草的故事

1956年上半年,我因病休学在家。大约是四月的一天,我在屋里看书,隐约听见一阵争吵声从邻居王家传来。很快地,声音由低到高。我放下书本,出门去看。原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和王大妈争夺一把谷草,嘴里还大声吵嚷着。那年我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之际,又自以为是在北京读书的学生,眼见大妈受欺侮,岂能坐视不顾?便三步两步赶过去。我愤怒地命令那陌生男人:“住手!你是哪儿来的?要干什么?”此时,原本站在门外看热闹的十几个男女老少都已随我来到现场。那陌生男人听我的口气,本能地松开了手中争夺的那把谷草,转过脸来,喷着吐沫星子冲我说:“嗬,你问我是哪儿来的?干什么?好,我就告诉你。我是大社的副社长,是奉社长之命来收购谷草的,遇上了这个顽固女人,她愣是不肯卖。我倒要问问你,你是干什么的?竟敢挡我的横车?!”我高傲地说:“你别管我是干什么的,路不平有人修,事不平有人管!像你这样跟土匪似的欺负老百姓,谁都可以管!你说你是收购谷草,那就是买。既是买,为什么还要夺?!”这时王大妈告诉我说:“什么买?他们根本就不给钱。说是记上账,其实以后也不会给钱!”那位副社长火冒三丈:“好,你说我是夺,那好,这谷草我还是不收了,误了事就冲你说了。走,你跟我到大社办公室去!”

“去就去,我还正要找个地方告你这个土匪作风呢!”

五分钟后,我跟他到了大社办公室。原来从1955年冬,一夜之间实现了全国农业合作化之后,合作社的规模一大再大,先是一村几个社,后来全并成一村一个社,再后来又合成了六个村一个大社。这时的大社社长,已相当于此前的乡长了。

一进办公室,那位副社长就冲着一张方桌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喊:“王秘书,这谷草没法儿收了,又有坏人挡横车!你看怎么办吧。”说着他便气呼呼地坐在了一条板凳上。这位王秘书不问青红皂白,“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说,你是怎样破坏郭副社长的工作的?”这时我已坐在他对面的一条板凳上。见他拍桌子,我也重重地拍了一下:“你还别这样诈诈唬唬的,你以为谁会怕你不成?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我是大社秘书。我现在要你老老实实交代,你是怎样破坏副社长工作的?”

“噢,听你两次说刚才那人是个什么副社长。我问你,在这里是不是随便长个脑袋就可以当副社长?!”我冷笑一声。

“王秘书,你消消气,我来跟他谈吧。”这时有人跟他说话。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本村的马国庆。我随即喊了一声“国庆叔”。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喊着我的乳名:“走,咱们到那个屋去谈吧。”我跟他到对面的一间屋。他指了指方桌前的一条板凳,让我坐下。他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北京上学吗?怎么惹着大老郭了?”他问。

我把事情的原委述说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两句:“听说他还是个副社长,可看他的表现,简直就是个土匪。他哪是做工作,明明是在破坏党的威信,损害党的声誉嘛!我敢说,如果刚才那一幕,让毛主席遇上,绝对会就地撤他的职。”

“你在北京读书,哪里知道这农村的情况。工作难做呀!说实话,你要是斯斯文文的,许多工作还真做不下去。”

他又接着说:“哎,我跟你说,你这几年不在家,农村的好多情况你不知道,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可别再瞎掺和了。说真的,今天你是遇上我了,要不然,他们揍你一顿,你也没处说理去。”

“国庆叔,我还没问,你在这儿是什么官儿呀?”

“我是社长,要不然,他们才不肯把你交给我呢。你呀,回家去吧。”

我走到半路上,老远就看见父亲惶恐地从对面走来。一看见我,便生气地说:“你不好好看你的书,给我惹什么祸?他们没有怎么着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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