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附和
[ 2004年第4期 说附和 作者:陈四益 ]
《起居注》是中国专制主义时代记录君主言行的资料。主管记录的是史官。君主是天子,他的言行当然就是天意。天意难违,百官和百姓本只有拥护和服从的份儿。不过据说,史官有秉笔直书的传统,天子若有违背天意的时候,史官也要如实记录,以保留真相。但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很可怀疑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话一句耳。谁惧了?天知道。敢于冒死直书如董狐与齐太史之俦,看来也只是少数特例。正如作《史通》的刘知几所说:这世界上,倒是正道不走走邪道的小人居多。为什么?无非因为“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所以多数人“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顺从保吉的多了,什么事情都舞文弄墨附和君主,要保留真相,谈何容易!这也就难怪章学诚要感叹“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了。
明白这一点,对于各种官修的史书,就要多一个心眼儿,免得尽信书而被它瞒过。
不过,官修史书中也有许多有用的材料,只要会读,可以从中推知一些真相。
喜欢旅游的人都知道,一个康熙,一个乾隆,留下的碑题最多。康熙爱写字,这是真的,在写字上下过一番功夫,这也是真的,起居注里多有记载。有一段记叙很有趣味:有一次,康熙问左右满族大臣道:“我看到朱熹这帮人说,字都被苏(轼)黄(庭坚)胡乱写坏了。你们听到那些汉人大学士对这种批评怎样说?”因为是问汉族大臣的看法,几位满族大臣立即转述了听到的说法———“汉人大学士说,朱熹这拨儿人与苏轼那拨儿人各自为党,所以这样攻讦。不过,苏轼的真迹现在已很难得到了”———但他们自己是不表态的。康熙说道:“苏轼、黄庭坚的文章书法,后人至今还在模仿。可见那种批评是很偏颇的。”接着康熙叹道:“我又好久没有写字了。”一听到皇帝这样明确表态,气氛立即变了。左右大臣竞相跟上。说:“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这话确实偏私,正如皇上所指出的那样。”说:“读书人每天练习写字,应该都会写,可有的人一辈子也写不成样。这就是天分不够。皇上您是天纵之圣,写的字尽善尽美,真是大家的楷模啊!”说:“能像皇上这样善于写字的,古今少有。何不多写些,让万世流传无极。”还有人恭请皇上“时御毫素”,以便“臣等幸得御笔,藏之于家,以为鸿宝,让子孙传之无穷。”
瞧,一场以学术性问题开场的讨论,转瞬之间就成了歌功颂德的竞赛。而且这种附和阿谀的竞赛是在官僚集团最高层毫不遮掩地进行着。
另一段起居注的记载也同样有趣。还是康熙,有一次在北巡途中,同随行大臣谈到了一个叫穆尔赛的官员。他说:“我听说穆尔赛居官不善。你们知道吗?”在这之前看来是没有一个左右大臣向他报告过穆尔赛的问题。但皇上一说,左右的话匣子一下全打开了。有人说:“就像皇上您英明指出的那样,穆尔赛为人昏聩,不能办事。”有人说:“穆尔赛的贪,大家都知道。”还有人言之凿凿:“我往西岳祭祀时,那一带州县官员提到穆尔赛都叫苦连天。穆尔赛的名声实在不好。”有人说:“这样的人,天理也断断不能容他!”从左右的应答来看,他们似乎对穆尔赛的问题早就知情,但谁也不开口。待到皇上一点,便如河之决,人人都成了先知先觉。
一个君王周围如果聚集着这样一批不知办事、只知附和之徒,一定是非常寂寞也非常孤独的。但也一定会养成君王的独断专行和刚愎自用。制度就是这样铸造人的性情:它把所有臣下都铸成唯唯诺诺、只知附和的奴才;也把君王铸成独断专行、无法无天的暴君,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听取赞歌和接受无休无止的附和与恭维了。诗曰:
赞歌唱罢骨筋酥,奉主一人众作奴。
秦帝有知当笑慰,传家有道朕非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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