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真话说到底
[ 2004年第5期 吴组缃真话说到底 作者:吴继路 ]
在北京西山蓊郁的丛莽中,一座普通坟茔的墓碑上镌刻着两句铭语:“竟解中华百年之恨,得蒙人民一世之恩”。这是墓主,著名作家,学者,教授吴组缃先生对自己一生情事真诚的高度概括。吴老逝世已十年,“古来圣贤皆寂寞”,光阴流水,世事沧桑,对这位风骨卓然的世纪老人,旧人会记得,新一代可知道?
吴老生于1908年,1994年去世,他的经历前一半在旧中国,后一半在新中国。年轻时负笈清华大学,后以早熟的才气创作农村题材的小说,解剖社会人生刻骨见血,态度严谨,被茅盾大师赞为文学“生力军”,并预言他“是一位前途无限的大作家”。记得当年求学读他的成名作、代表作《一千八百担》,因为对作品深刻揭露的南方农村宗族统治复杂关系不很了解,加上小说完全用人物对话刻画性格,推进情节的高超手法,使缺乏鉴赏力的我没有读懂。后来读《天下太平》,我的心被震颤了,作家笔下底层农民惨苦境遇与绝望挣扎,尽管事过境迁,也叫人坚信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名言“贫穷是革命和罪孽之母”,从而相信旧中国农民造反是天经地义。
农民果然造了反,中国革命从农村星火燎原,并且经过浴血奋战取得了成功,新中国建立。吴组缃先生刚过“不惑”之年,赶上改天换地,兴奋欢跃自不待言。可是,历来以写农村写农民著称文坛的吴先生,此后却专心于教学与研究,没有再搞文学创作。据说他这个决定,也是接受周恩来总理的建议。回顾前尘,盖棺论定,不能不赞叹这个决定的世事洞明。
为什么呢?组缃先生的创作自始抱定现实主义宗旨,那是既经典又现代,既有传承又极具个性的文学法则,他视为天条,所以一贯反对“主题先行”,更拒绝奉命写作。倘若面对农村题材,他断然不会去写那样的小说,譬如煌煌四大卷的《金光大道》。陈寅恪先生有句翻用古人意韵的诗,曰:“不采萍花即自由”,很可以表达吴先生当时的状态。文学研究专家对这种现象自然可以有很多深刻的阐释,但就普通人来说,便只能有个单纯的认识,那就是这位作家或学者一贯主张和坚持:说真话。
组缃老人后半生的四十多年,是以教师和学者身份在美丽的燕园———北京大学度过的。丰厚的学养,严谨的作风,事事务实的处世原则,使得吴老在学府讲坛成就了另一种流泽与业绩,历届学生都盛赞他的讲课极富魅力,听他的课如同被能工巧匠琢磨陶冶,完全成为一种享受。
我无缘享受这种幸福,只从几番阅读他的作品产生由衷景慕。吴老晚年口碑甚丰,不胫而走,而最为人们钦佩颂扬的,莫过于他鲠直坦诚的性情,任何时候都敢于说真话。“说真话”,这么一桩简单的事,竟会成为人们崇仰的对象么?是的,因为上世纪后半段,正值我们青壮年时期,经历过一段难忘的世道,那里假大空备受褒扬,而敢讲真话的人却横遭整治,上至元帅下及黎民,有的竟付出生命代价。文学大师巴金老人把他的“随感录”题为《真话集》,正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标示。
在我多次听过吴组缃老人数十年间敢讲真话的典故逸事以后,便潜生一个心愿,何时能有机会拜晤老人家,“见贤思齐”,亲聆教诲?但素昧平生,凡人如我,怎好贸然登门叩访呢?
而机缘终于有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为了编《作家童年散文百篇》,给组缃老人写信,请他推荐篇目。很快得到老人答复,信中说:“我没有专写童年回忆的散文。只有一篇散文《柴》,写到童年一段故事。此篇甚长,后段可独立,或可滥竽充数。”
《柴》写小时候他家雇来劈柴的一个贫苦农民,个子瘦高,小孩子叫他“鹭鸶哥”。他孤苦破落,身世悲惨,一边狠狠劈柴,一边向身边小孩子倾诉自己的倒霉遭遇。结结巴巴的故事却惊心动魄,这成了作者阅历人生的重要启蒙课。作品刚发表即由日本作家增田涉译成日文,被赞为有“鲜明的写实主义作风”,收入佐藤春夫编的《世界短篇述作全集》。
想通过这篇文章叫新一代读者了解于他们已很生疏的老作家,这个愿望的实现原本渺茫。但是我趁机会重读一遍组缃先生的全部文学作品,对这位学者型作家独异的文韵文体多一点感受,却是很有收获。“风格即人”为洋格言,“读其文,想见其为人”是古贤语,我在延宕了很长时间,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碍之后,终于在1992年4月末的一天,来到北京大学朗润园九公寓,拜晤吴先生。
事前我预设的一个聆教题目,就是关于说真话。我一位朋友,同事,早先做过吴老学生,他告诉我:吴先生的为人,使他倒霉的地方,也是他顶受人钦敬的地方,就在于一贯耿直,刚正,敢说真话。在这一点上他极严格,不将就不敷衍不矫饰。朋友知道我有顾虑,又鼓励我说:先生的性情外刚内柔,对凡人百姓,老人家从不摆架子,你用不着胆怯。
果然,我在以室代厅稍显幽暗的书房看见吴先生时候,84岁的老人正在病后调养。本来魁梧的身材,坐在沙发里便难以彰显,但见他高额宽颊,疏眉朗目,面貌清癯遮不住文人武相。他戴一顶绒线织的便帽,似乎小孩子才戴的那种,眼光宁静却烁烁有神。我自报家门,向老人家问候。在我们编的书里,作家按生年前后排序,他的《柴》排在第三十九,中间靠前。老人翻开书,指着冰心的题词说:“她大我八岁,身体还很好。”
谈话入轨,事不宜迟,我暗转到预设的话题,想印证传闻很广的有关老人家讲真话的逸事。出乎意料,老人说真话不留面子,吐肺腑惟见坦诚,他这个脾气当时便亮了相。提起解放后全力投入教学不再创作的事,我没有细掂量,贸然说了一句:“您是不是不愿意搞‘遵命文学’?”
老人听了,眼睛直直望住我,语气显然带着不满,正色道:
“你是说鲁迅讲过的那个‘遵命文学’吗?你去好好查查书,鲁迅有明白的解释。”
或者看出我面红耳热,老人面色和缓下来,说,我们那一批搞文学的人,无论做人为文,受鲁迅的影响太大了。你是教写作课的,必定知道鲁迅做文章的秘诀,就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一片真话坦言,在我如醍醐灌顶,那次访问归来,连忙查鲁迅文集。“遵命文学”的话在《〈自选集〉自序》里,当提到《呐喊》的创作经过后,作者说:“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组缃先生早年就说过,自己做人为文的宗旨,都是鲁迅“启发扶助起来的”。当时“革命先驱者”改造社会的主张,与他们的文学追求完全一致,如此的“遵命”自无须避讳。但是如果让文学成为一种东西的奴仆,唯唯遵奉圣旨,服从政策,这无疑就变成了“命令文学”,跟先前讲的“遵命文学”所指全不是一回事。我很钦服吴老几句真话的教诲,想到他的断然选择,他一生前半后半的不同奉献,带一定典型性,值得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人好好审视。
我提到早年一件说真话的典故,老人沉吟说:“那不是一件平常事么,还有人记着?”
解放初期,作家协会召开一次座谈会,讨论刚问世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抗美援朝战争还在进行,这部紧跟形势的作品自然很被看重,主持会议的人也预先有个意向,希望与会者充分肯定。发言者热情鼓励,中肯分析,这都在情理之中。组缃先生也讲了话,因为他在作家协会任职,又是著名小说家,他的发言自然很引人注意。吴先生在对作品的合时宜与作家真诚投入生活的态度作了赞许之后,更多更细地剖析了小说的不足与缺点,特别是主要人物形象刻画上的粗糙乃至败笔。他说的一片真话,深含着对同行的关爱,也流露对新创作的期许。不料这样的真话,由于跟主调不和谐,竟遭到一些人非议,七牵八扯,说了不少离题的话。随喜尚同大概是人的普遍心理吧。逆耳良言往往被误解,鲁迅早年批评过的那种小家子气,小圈子气,风流不绝,文坛与名人也未能免疫。
访谈不到20分钟,话题剪接老人的经历却达二三十年。吴老回忆说,当年那次座谈会是沙汀主持的,沙汀跟他是老朋友,面对那种气氛也无可奈何。“前几年他又调到北京工作,我们见过面。”提起写《三千里江山》的杨朔,老人慨叹说,他是个很认真很诚实的作家,听说也在文化大革命中给迫害死了。
在中国,讲真话倒大霉的一页皇皇历史是反右派运动。吴老历来直言不讳,“炮筒子”,他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鸣放”时候谁晓得那是“阳谋”?整风,给党提意见,提到知识分子政策,一阵子受批挨整,过后又“落实政策”,一贯心里有话就直说的吴先生,顺口打了个比方,说:“这倒像大人对小孩儿,打一顿屁股,给一块糖吃。”
“不过那么一句口头大白话,俗话,想不到成了名言,多少年老有人提它。”老人口吻平静,其中的感慨是蛮沉重的。
我给老人茶杯添上热水,说:“因为多少年间说真话太不容易吧。您为说真话不也付出代价了么?”
知无不言的那些意见,加上他写文章批评“政治挤瘪了业务”,他的种种言论处处不合时宜,反右运动里老人不断挨批判,后来,他的预备党员资格也终于被取消。
真是禀性难移,他说实话真话的做人宗旨可谓“屡教不改”。十年之后他的遭际更凿凿证明了这一层。
我从听闻得来对老人的印象是,他很肃谨,不苟言笑,忽然听到他幽默诙谐的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吴老静静地说:
“那以后倒不打屁股了———,”看见我诧异的表情,他仍静静地说:“改成往上打,打脑袋了。”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整治打击知识分子的既定方针,到文化大革命算登峰造极。北京大学这块新文化运动发祥地,谁也料不到半个世纪以后,竟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对文化,对文明的疯狂践踏。寒凝大地,恐怖四伏,举国上下举红书,喊万岁,造声势,说假话。大批正直人士为保全性命而严缄其口是自然合情理的事。鲠直坦诚的吴先生怎么样呢?真话还是憋不住的。这回的真话不是俗语而是一句成语:“毛骨悚然”。
动乱伊始,吴先生和一大批学者教授专家,被揪出来批斗。红卫兵造反派把大石板压在他们脊背上,限定时间背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来,皮鞭棍棒砸过来,劈啪声痛呼声刺耳震心。如后来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里记述的,不堪非人凌辱,他同样有过自杀的念头。这些老文化人硬撑着活下来,是他们倒要看看这天大的闹剧究竟如何收场。
闹剧的高潮该算林彪爆炸,“批林批孔”开幕,滑天下大稽地把先前的罪过扣在副统帅头上。“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一大群人开学习会,组缃老人发言,回顾当年“横扫一切”的情景,说到一辈子难忘的感觉,这才有“毛骨悚然”的话。其实,这不是经历那种场面的所有人都产生且铭记的真实感觉吗?只不过先生说真话的性格“不可救药”,他就像童话《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自顾自说出了实情。
“为这句四个字的大实话,听说您又挨批判啦?”
“当然,说是仇恨文化大革命。”老人的语气和表情依然坦荡平静。
他还说过文化大革命“造成文化和文明的不毛之地”,当然更属于地道的“反动言论”。一通通批判如狂风恶雨,闪电霹雷,吴老却像一株大树,叶子掉了,枝杈断了,扎在泥土里的根株则一丝不动摇。工农兵学员“上管改”了,他在课堂讲文艺理论,说到塑造人物,仍然搬出讲了多年的一条“准则”,引用一句古典名言,叫“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礼记》上的话)。反右倾回潮,他又成了靶子,军宣队负责人声色俱厉上纲,说:“林彪,我们也要知其善吗?也要爱他吗?”
先生木然听着点名批判,一声不吭。那位发言同志大概没想,若是林彪一无是处,坐根儿就是坏蛋,恶魔,那么,把他钦定为“接班人”该当何罪?
不能影响老人家休息,我该告辞了。我想听的话,几段有关“说真话”的口碑式传闻,得到了主人公的证实,又亲聆老人教诲,我感到很高兴。蒙慨准,我给老前辈照了一张相,也拍了个合影。叫我痛感意外的,我对老人第一次访拜也成了最后一次。两年后,86岁的吴组缃老人溘然长逝。对后面近二十年,他称为“欣逢盛世”,抱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信念,他想做不少事情,包括后半生中断的文学创作。高阁壮志,夙愿未偿,自然令人叹惋。但老人终身不移的精神操守,尤其他那种铮铮骨气,他那种刚直不阿、永远敢说真话的气派,形成一股被众人心仪的人格魅力,“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无疑更具有永久价值。
果然,名贤流泽不会随人而逝。组缃老人已不在,而有关他的一个新典,也属于吐肺腑说真话的,使我很感兴趣,忍不住说项。上世纪80年代初,年逾古稀的他应邀赴美国访问。在大学演讲,一位听众发问,提出个敏感尖锐的历史性问题。拨乱反正,国策转轨,原来坚决反对的东西,如今要极力推行了。问者不无挑战意味:你们那些当政者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样的巨大课题,横岭侧峰,答案纷纭,莫衷一是。组缃先生一辈子心口如一,怎样表达自己的真实信念又不说空话呢?饱谙世事,人情练达,他的一席真话,又是大俗话兼大实话,在讲堂里激起一片笑声:
小时侯,老祖母叫给她搔痒,我就去执行。她老人家一会儿说:上边一点儿。一会儿又说:下边一点儿。先说靠左,再命令我靠右。后来才嚷:对喽对喽,那是正好抓到了痒处。你看,连搔痒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也不是一下子就抓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搞一种新制度,能不摸索吗?
吴组缃先生这样的世纪老人,他们的信念,他们的追求,包括他那种“真话说到底”的品格,都同中国上一个百年的历史紧密联系着。若想探索先生的心灵历程,他为自己和他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夫人沈菽园撰写的墓志铭:
竟解中华百年之恨得蒙人民一世之恩
或者能够成为最具说服力的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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