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的乡愁

2004-08-15 作者: 金光群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4年第8期 于右任的乡愁 作者:金光群 ]

于右任是国民党的元老,德高望重,长期担任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1949年4月,被国民党特工挟持去台湾,再也没有回来过。在台湾闲居15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陆,盼望祖国统一。但长期处于失望中,受浓浓的乡愁的困惑,忧郁而死,临终也未能实现他的愿望,抱憾终生。

一、重点“护送”赴台对象之一

1949年4月20日,是于老在南京最后的一天。这天下午5点多钟,我到南京宁夏路2号于公馆采访,遗憾的是:这次我未能见到于老,我走进楼下熟悉的大客厅,坐到我常坐的沙发上。经常在楼下招待来客的于老的副官,照例泡一碗盖碗茶送过来,低声告诉我,院长在楼上收拾东西。说完他转身上楼去通报,我扫视大客厅,有四五个客人,其中有两个年纪不大,穿黑色中山装,不像是平时常来的客人。不一会儿,副官下楼,手拿一卷白宣纸,弯腰在我耳边说,于院长今天没有时间下楼会客,叫我把这副大对联送给你,院长讲来不及题款,边说,边请我打开看看,大概是怕引起“客人”怀疑,的确,在坐的几位,都投来带有疑惑的目光。我同副官分别展开上下联,只见字迹苍劲,如龙飞凤舞,我称赞说:的确是一副书法精品,而且是于老特殊的风格,可惜,只匆匆瞥见一眼,未记住内容。我卷起于老墨宝,辞出客厅时,请副官代我向于院长道谢。

事后得知,楼下那两位年轻人,有特殊使命,是负责“护送”于老去台湾的。国民党蒋介石集团,早就作计划,部署特工对一些“靠不住”的高官,要防止他们投向中共,要分别妥善“护送”去台。当然,“护送”就是“挟持”,不过好听一点而已。

次日午后,我发完晚报稿后,又驱车到宁夏路2号,已铁门紧闭,人去楼空,据留守的看门人说:院长昨晚已由“客人”“陪着”走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时候跨出一步,会影响他以后的命运。前几天,于老差一点,有机会去了北平,就会留在大陆。4月中旬,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想利用于老的声望,派于老去北平协助和谈。可惜决定的太晚,当时于老已作好准备,专机已待命起飞,北平和谈已到了最后阶段。中共代表已于4月15日将和谈协议草案最后文本交出,国民党和谈代表团进行研究,必须李宗仁签字,决定派人回南京述职,送协议草案给国民党政府当局讨论决定,因此通知于老暂勿起程,次日即派人回南京。4月20日,国民党政府党政人员开会,否决了这个草案,李宗仁不敢在协议上签字。因此,人民解放军于21日凌晨大举过江,于老已被挟持去了,再也无法留在大陆。于老这一步未迈出去,以至在台湾住闲,日夜处于乡愁抑郁中,15年后怅然辞世。

二、和平愿望的破灭

南京解放前的几天,我几乎每天都要到于府采访最新动态。当我从别处得知于老将以“特派代表”赴北平时,曾立即去于公馆采访。这一次,是专为于老赴北平的事而来。刚落座不久,请副官通报后,于老就从楼上走下来,于老微笑着,看来心情很好。

我急于想知道于老对此次北平之行的一些情况,多余的话没有说,就直接提问:李代总统为什么要请您去北平协助和谈?于老知道我会问到这些问题,于老说:我也不知道李德邻是怎么考虑的,他跟我讲,北平和谈已经进行好几天了,为了推动和谈进展,我想有劳您辛苦一趟,作为“特派代表”,加强和谈,问我是否同意。这件事来得突然,容不得我考虑,不过,我觉得和平是好事,我一向反对打内战,因此,我表示愿为和平尽力,就这样定了下来。接着我又问:您对和谈前景有什么想法?于老抚摸一下长须后说:只要大家都能真正为老百姓着想,从中国的国家利益出发,都作些让步,就有希望谈成。再说,当前人心思定,老百姓不希望老打仗。近百年来,兵灾不断,尤其八年的艰苦抗战后,又打了两年内战,人力、物力损失太大太多,战区人民受到极大苦难,急需休养生息,重整家园,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愿意处在战乱之中。我知道和谈担子很重,我要去了北平,也就尽我一点力量,争取和谈成功。最后我问:您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吗?于老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准备,等北平电话,随时可以起程。我站起来说:“那就祝您一切顺利!”

告辞回到报社,写了几百字的专访,发给晚报和外地《新民报》。于老的愿望,最终还是破灭了,北平也没有去成。

三、爱小孩、捎奶粉

《新民报》南京社一个编辑来找我,说他妻子在北平《新民报》工作,刚生一个小孩,北平买不到奶粉,能否托于院长捎一罐去?我觉得很为难,固然我同于院长很熟,但是,在这种时刻,托带东西,为点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是否合适?我说:这时候托于老带东西,不太好说,劝他不要带。这位同事爱子心切,一再央求,要求我试试,如果不行就作罢。我只好答应试试看。次日下午,我又去于府采访,把一大罐奶粉带在车上。于公馆的客厅里,总有些客人,这几天来客比平时还要多,我进门后同于老副官打了一个招呼,就找空沙发坐下。于老下楼来,同一些客人见面,有的托带信件,有的说几句话,不一会儿先后辞去。于老站起来移坐到我身旁时,我问于老何时起程,于老讲还在等北平的电话。看到于老精神还好,又没有其他客人,就试着探询:我们《新民报》北平社有一个女职员是这边同事的妻子,刚生一个小孩,北平奶粉不好买,这位同事托我问问您,能否给他捎一罐奶粉?于老一听,给小娃子捎奶粉,显得非常慈祥,满口答应。随后吩咐副官,等一会儿把奶粉放到车里。当我告辞出来到院子里,从我的车厢里取出奶粉,副官已打开于老坐车的后背箱盖,我也端着奶粉走过去,看到后背箱已放一些东西,我注意到有两扎信件,一扎写:毛润之(毛泽东)先生,另一扎写:李任潮(李济深)先生等。我把奶粉交给副官,又留下北平《新民报》收件人的电话号码,请他到北平后,在方便的时候,打个电话叫她来取。我暗自高兴,在这个特别时期,能托于老带东西,确非易事。

4月19日晚,北平国民党政府和谈代表团通知于老暂勿起程,使于老抱憾终生。

四、主张和平民主

于右任是陕西省三原人,生于1879年,1906年在日本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从此追随孙中山先生,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和扶助工农三大政策,1912年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交通部次长,1918年组织靖国军,任总司令,进行护法战役;1924年当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并随孙中山北上,反对军阀统治。以后先后任国民党政府委员、审计院院长、最高国防委员会委员和监察院院长等职,长期以来,于老为人诚恳,作风平易近人。他留了长须,到花甲之年,银白色的长须盈尺,有人称他为于大胡子,也有人称赞他是“美髯公”。于老平时写字作诗,只盼天下太平。当监察院长达20年。国民党政府标榜实行三权分立,即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国民政府设五院,即立法、行政、监察、考试、司法五院。监察院权力看起来很大,政府大小官员,都在监察之内,可以弹劾高官。实际上,蒋介石把监察院当作“冷宫”,不论监委们如何慷慨激昂,提出多少“案件”,结果都难于付诸实行,监察院当然管不了蒋介石,也管不住高官,充其量只能拍几个“苍蝇”。于老一贯主张民主和平,同共产党合作,反对打内战,同周恩来及民主人士有些来往,开起会来,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提出国共要和衷共济、停止内战等等。西安事变后,他要求释放张学良、杨虎城,这些都让蒋介石非常头疼,可是,于老德高望重,又奈何不得他,因此,表面上对于老很谦恭,于老提出小事,就给点面子,大事却寸步不让。如有一次杨虎城老母在家乡病重,于老向蒋介石提议,让杨回家探视,蒋介石就是不答应。背后说于“讨厌”,“多管闲事”。所以蒋介石一直让于右任担任有职无权的院长,表面上是担任要职,实际上同坐冷板凳也差不多,所以20年也未更换。

于右任还是老报人、诗人、书法家和教育家。1927年开始研究中国历代草书;1931年创办草书研究会,以后编著出版了《标准草书》、《草书字典》等专著。1905年,他协助马相伯创办复旦公学,这就是今天的复旦大学,到2005年正好是100周年。1907年以后,他先后创办《神州日报》、《民呼日报》、《民吁日报》和《民立报》,在报上撰文反帝反清,提倡民主思想,介绍苏联十月革命经验,他还以诗人身份参加文学团体——南社。

五、爱祖国、爱复旦

我1946年夏天到南京《新民报》采访部工作,听说于老从西北视察归来,以前对于老就有很深的印象,决定去访问他。一天下午,驱车到宁夏路2号于公馆。事前没有约定,按门铃入内,是一位瘦瘦的副官来开门,我递上名片(名片上印的是并排五地南京、上海、北平、成都、重庆的《新民报》记者),说明来意,我知道他是复旦的创始人之一,所以我讲了我是复旦大学毕业的,请他通报。他把我引进大客厅,泡上盖碗茶送来,就持我名片上楼去了。很快,就见于老下楼。他穿一套中式白色褂裤,宽衣大袖,特别是满脸银须飘拂,神采不凡,我立即起身相迎,于老满脸堆笑,一边握手,一边还用他的左手拍拍我的右手背,显得非常亲切。他已听说我是复旦读过书的,先问我:什么时候毕业的?我说今年学校要复员迁回上海,我们1946届毕业生,在5月底就提前结业,举行了毕业典礼,我6月才到南京。他问学校一些事情,又问陈望道等教师的近况和我是哪里人等等,我都作了简略的回答。于老讲:看到复旦的发展壮大,毕业生遍布全国,我特别喜欢,你们都在为社会服务,为国家尽力啊!

我很想听听他访问新疆的观感,就转入了正题,问于老:听说您访问了新疆,一定有不少事情印象很深,想听听您对此行的印象。谈到这次远行,于老的头脑中仍有不少新鲜影像,立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说:新疆地方大,很美,有大沙漠,也有大草原,还有很丰富的矿产,水果也多,出名的有葡萄、苹果、香梨和哈密瓜,农产品的棉花好,草地多,牛羊也多。矿产中有石油、煤炭,都有很大的开发价值。那里居住有十多个民族,维吾尔族人口较多。人们都极好客,都爱我中华。维族有个人叫包尔汗,很聪明能干,他把孙总理(中山)的全本《三民主义》都翻译印刷出来了。新疆风景好,天山南北有许多风景区,我最喜欢天池,这是一座高山大湖,在海拔1900米的丛山峻岭中,一湖碧水,四周林木青翠,高大的云杉耸立,高山上雪峰围绕,湖水深达几十米,碧蓝如镜,空气清新,沁人心肺。湖滨安静沉寂,偶尔有飞鸟出现,打破空气平静;人行岸上,倒影水中,水上蓝天白云相映,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美极了。于老像作诗一样,赞颂天池之美。新疆是古丝绸之路经过的重要地段,有很多古迹,高昌、交河有古城遗址,库车、拜城的千佛洞,吐鲁番的火焰山,喀什的清真寺等等。于老一口气讲了很多,那时没有录音机,我一边仔细听,一边记要点。看得出来,于老讲了这些,仍意犹未尽,还有一些美好的记忆,有机会还能再谈一些。最后他说,以后可以随时来他这里。这也是对我这个复旦后生的特殊优待。

随后两年多,我去过于老处的次数不少,有时是为了证实某一重大新闻,因于老可参加国民党政府一些首脑会议;有时是为监察院的一些议题;有时也没有一定目的,但作为一个记者,往往会从于公馆内外,得到意外的信息。我每次去,只要于老在家,一般都会接谈。平时于老不大谈国家大事,也不谈时弊,但言谈间总希望天下太平,民富国强。因为“复旦”的情结,我在南京时,同于右任、邵力子等老一辈复旦人就很亲近,常去他们府上走动,使我获益匪浅,甚至有外地记者,要求我带他去见于老、邵老,如天津一位驻京记者,我向于老引见,于老也予以接见。邮政总局的人,要去见邵老,我也领他们去。

于老送我的大对联,既未裱,也不敢挂,到文革时被焚毁,非常可惜,至今还后悔,为什么不收藏好。

于老到台湾后,已不再担任监察院院长。平时无事可作,写写字,偶尔写点小诗,常倚杖站立,眼看西北方,那边“有我大陆,有我故乡”。1969年,于老80周岁,有老友倡议为于老庆寿,他心情凄苦,摇头拒绝;他说在此乱世,还做什么寿,于是吟诗曰:“平生只愿看到太平时”。在台十几年,度日如年。郁郁终日,到83岁时去世。离世前作《望大陆》,诗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读了此诗,令人鼻酸。

于老至死,还一心盼望祖国统一,期盼能重返故里。但他在绝望中含泪而别,只能魂归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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