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华裔音乐家黄武殿苏
2003年3月14日。印尼首都雅加达。大丛山佛堂。这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寿筵,祝贺华裔音乐家黄武殿先生的80大寿。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印尼大使馆文化参赞陈怀之先生到会祝贺。会上宣读了卢树民大使(陕西三原人)的贺信,称颂武殿先生为繁荣印尼的音乐事业、弘扬中华文化、促进中国和印尼的文化交流作出了积极的贡献,祝愿武殿先生健康长寿!
大丛山佛堂是印尼华裔所建的号称全国最具规模的佛教寺庙,该寺庙的慧雄法师颇晓音律,精通印尼文、中文,是黄武殿的知音。这天到会的音乐界、政界人士、学生和合唱团成员等约千人,由慧雄法师安排合唱团演唱黄武殿先生创作的歌曲。祝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2004年3月11日。距前一年的祝寿活动仅差3天就满一年,在雅加达的阿默渣雅殡仪馆,参加者有20多个合唱团和文艺界、宗教界人士,很多是前一年参加祝寿的“原班人马”,但举行的是肃穆庄严的黄武殿先生追悼大会,令人感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追悼会上演唱了黄武殿作曲、李焕清作词的《印中友好万岁颂》。
2004年3月8日,我在西安家中先后接到两个印尼电话,同一内容:老友黄武殿先生当天上午病逝于雅加达。噩耗传来,为之怅惘良久。随后远在温哥华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林祥园也打来电话,谈了近一个小时的黄武殿。过几天香港也转发来由印尼李焕清先生写的追悼文。
我认识黄武殿始于1948年。其实我们都是印尼棉兰市苏东中学毕业的,是校友。可他是二战前毕业,我是二战后毕业,他算是我的“学长”。1948年我们都在苏东中学附属第一高级小学教书。在教务室里我俩桌对桌,面对面,很快就熟悉了。我们后来又在棉兰市的一个颇有名气的学艺歌咏队共事,为这个歌咏队的“向左转”走向新生而努力。1951年底,我准备背家私逃,回国到北京上大学。他知道我经济困难,曾和林祥园一起,帮我筹集了部分经费。我和他的最后一面是在2003年9月21日,我们是参加印尼苏岛华侨抗日“九·二○”事件60周年纪念会而聚集在香港的。那天晚上,他和甄绿荷女士到酒店话别,恰巧崔前磺、周芸夫妇也来,挤坐在我那非常狭小、灯光黯淡的房间里,追忆往事,很有“昏昏灯火话平生”的意境。我们酝酿着由武殿口述录音,周芸执笔协助他写传记之事。武殿是印尼华裔音乐界中很有影响的人物,大名鼎鼎,他刻苦自学音乐,最后取得成功的经历值得传世。那天我们谈到午夜才惜别。可惜此一有意义的工作还未开始,武殿遽尔仙逝。
这几天,我整理多年来武殿给我的信件、照片、歌曲集、歌曲磁带、节目单、报刊等等,一大堆。想一想我总该写点东西吧,不只是为了纪念他,为老友保留一点资料,也许还有为印尼华侨华人史积累点材料的意义。于是乎命笔。
黄武殿于1925年阴历2月12日生于印尼苏门答腊岛棉兰市,祖籍福建南安。当时印尼是荷兰的殖民地,称“荷属东印度”。黄武殿自幼聪明,但家境不佳。小时曾清早沿街叫卖糕点,贴补家用,再上学校读书。自述从8岁起就很喜欢唱歌,把当时流行在海外的黎锦晖歌曲如《可怜的秋香》、《桃花江》、《毛毛雨》、《妹妹我爱你》等等全唱完了。上高小时曾因撬开琴锁,偷弹全校唯一的凤凰牌脚踏风琴而被记大过。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几个回国升学的小伙子黄源尹、黄生通、洪云龙回到棉兰。他们三位长于歌唱,当年的中国驻棉兰领事馆在本馆礼堂为他们举行演唱会。垂髫少年黄武殿从礼堂后的小巷偷偷爬上窗子,听了两个小时。他还记得印象最深的两首歌曲是聂耳的《打长江》和任光的《渔光曲》。
他在苏东中学上初中时更沉迷于音乐,音感很敏锐,颇有“入耳不忘,出口成曲”的本事,成天满脑子里都是飘来飘去的音符旋律的排列组合。但其它功课不好,又以顽皮爱打架闻名全校,是个“问题学生”。初中毕业后因家里困难,无力继续升学。随后参加了由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波德威夫人在棉兰组织的“中华合唱团”,对他来说不啻进入了音乐殿堂,几年时间,他大大开阔了音乐视野,不但受到了初步的声乐训练,甚至可以说对他一辈子音乐生涯起了良好的奠基作用。当年“中华合唱团”的台柱人物有在抗日战争中回国,在国内颇享盛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黄源尹,有在50年代享“棉兰歌王”之称的黄文湘,有著名的女中音王御凤等等。日本南侵占领印尼时期(1942—1945),这些文艺活动全都停止了,我们听到的只有连唱带吼的日本国歌和日本军歌。
战后印尼独立,华侨社团又纷纷成立。黄武殿和一些热爱歌咏活动的朋友(好些是原来“中华合唱团”的成员)组织了“学艺歌咏队”。它和先后成立的新中国剧艺社、昆仑歌咏团、海风社等等都是当时棉兰市的著名文艺团体。尽管这些团体刚成立时各有不同立场,但到50年代初都汇聚到爱国的棉兰华侨总会旗帜之下,它们为棉兰市华社培养出大批堪称后起之秀的文艺骨干。
50年代的黄武殿既是华侨总会的文娱主任,又负责印中友协的文娱部。他曾参加接待以郑振铎为团长到印尼演出的中国文化代表团。1959年他作为合唱指挥和男中音独唱演员参加印中友协文化艺术团到中国、朝鲜、越南作为期40天的演出。这是他第一次回到祖籍国。这时的武殿工作十分带劲,意气风发。可是他一生中最为春风得意的时期当推60年代前半期。1960年他组织并任指挥的“英勇前进合唱团”在印尼颇有名气,有人称之为“总统府合唱团”。由于水平高,自1962年至1965年,印尼节庆日及招待国宾(如刘少奇、金日成、胡志明、西哈努克、米高扬等)的演出,大多有该合唱团的节目,有时还派专机接送。黄武殿也得到爱好音乐、美术的苏加诺总统的器重。据他说,他的印尼文名字“Uddin Wijaya”中的“Ud-din”就是苏加诺总统给他起的,音近“武殿”;而“wijaya”是梵语、古马来语,意为得胜、凯旋。其第一音节“wi—”音近闽南语“黄”的发音,姓黄的华裔多采用“wijaya”为其印尼姓。1965年4月,他获得由苏加诺总统亲笔签名的印尼文化艺术一等奖勋章(WIJAYA KESUMA),以表彰他为印尼民族事业特别是音乐艺术事业做出的贡献。据说自印尼独立以来获此殊荣的只有6人,黄武殿是唯一的华裔人士。此次获奖为印尼华裔争得了荣誉,也为他自己的音乐生涯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1965年8月,他随印尼歌舞团出访,预定到非洲、东欧作为期40天的访问演出。在肯尼亚,他曾登上非洲最高峰,海拔5895米的乞力马扎罗火山群。这似乎也象征着他音乐生涯获得的荣誉已登峰造极。好景不长,接下去印尼发生“九三○”事件,政权更迭,苏哈托总统上台,歌舞团原定赴东欧演出也临时取消了。印尼国内取消华校和华裔社团,社会生活中不许用华文华语。此后一段时间黄武殿浪迹海外,从事商贸谋生。音乐方面的活动似乎慢慢转向作曲。风波过去后他定居在印尼首都雅加达。
写歌曲必须有歌词。除印尼文歌词外,黄武殿也需要中文歌词。那个时期印尼严禁中文书刊入境,但通过第三国转寄普通书信还是可以收到的。1985年他写来一封信,建议我们合作,我写歌词,他配曲。我已久疏此道,敬谢不敏。但先后引荐了陕西几位优秀的歌词作者如郎太根、党永庵、王军道给武殿提供歌词,武殿据此谱写了几十首中文歌曲。这些歌曲中有好些题材和陕西有关,如《我漫步在黄帝陵前》、《游子归国看秦俑》、《华山含笑迎客来》等等,此后黄武殿来陕西的次数就多了。老归侨、他的当年棉兰市苏东中学的“老学妹”苏文女士(原名郭攀凤)时任陕西省古典乐团团长,又是著名的《仿唐乐舞》最早的创意者和总编导,这就为黄武殿歌曲的配器、试唱创造了很方便的条件。我记得有一次我陪武殿在省歌舞剧院院内,由武殿自弹钢琴伴奏,女高音歌唱家于淑荣(以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闻名)试唱黄武殿曲、郎太根词的新作《妈妈就在你身旁》。唱了一段,武殿忽然把头伏在钢琴上放声大哭。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把他拉起来。他定了定神,为他的失态道歉,对于淑荣说“我没有想到你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这首歌曲1988年荣获上海《华声曲》金龙奖。
1997年元旦,在北京21世纪大剧院,他和党永庵合作的《长江黄河拥抱香江》,和王军道合作的《妈妈窗前的丁香》荣获迎接1997香港回归作曲奖。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教材选用了他的作品《故乡常在我心上》、《但愿不是在梦里》和《我爱你妈妈》。90年代,中央广播电台的“海外”和“九州彩虹”节目中,曾多次播放他的歌曲。陕西出版的《音乐天地》也选刊过他的代表作。
黄武殿还创作了大约40首佛教歌曲,印尼文、中文歌词都有。一些歌曲是和印尼慧雄法师合作的。其中《炉香礼佛》和《回向偈》经印尼宗教部佛教司认可,作为印尼佛教徒举行仪式时的规定佛曲。他曾应印尼体育及青年部要求为晨运体操配曲(包括太极18式及24式等),广播全国,于1987年获该部奖励。
印尼李焕清先生对黄武殿的歌曲作了很全面的总结:他的歌曲“宣扬了中华民族悠久文化,赞颂它繁荣富强,体现了对祖籍国的情怀”。“号召增进印中人民友谊,促进世界和平,表明了他的国际主义崇高思想”。“教导世人做人的哲理,莫作恶行,显示了他的高尚情操”。
黄武殿究竟创作了多少歌曲,恐无确切统计,应当超过200首。他给我的一封信上曾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他的作品中能有,哪怕只有一首歌曲,能像贺绿汀的《嘉陵江上》那样传世不朽。我想他的这一美好心愿,只能靠时间的流逝去检验和实现了。
1987年清明节,黄武殿应陕西省侨务办公室邀请参加公祭黄帝陵大典,和其他海外前来祭陵的贵宾们住在西安协和酒店。祭陵前一天下午,前棉兰苏东中学校长、后定居澳门的梁披云老先生在大堂喝咖啡。突然武殿走到梁老跟前,深深一个九十度鞠躬:“梁校长,您还认得我吗?”梁老略一端详,语出惊人:“你是黄武殿。”我们在座的都乐了。相隔半个世纪没有联系,黄武殿从垂髫之龄到年过花甲,梁老为什么还能认出武殿?他说:“最好的学生和最差的学生我都印象深刻,黄武殿差点被开除。”
祭陵后,作为著名诗人、书法家的梁老挥毫写下了一首七绝《桥山瞻拜》,黄武殿连夜谱曲,师生合作愉快。
1996年12月28日,在西安音乐学院的演出厅举行了一场“印尼华人作曲家黄武殿先生声乐作品音乐会”。黄武殿率雅加达绿鸽子合唱团远道赶来参加。演出上半时为男女声独唱,由陕西几位著名歌唱家丁毅、安金玉等演出;下半时为合唱,特邀陕西省师范大学艺术系合唱队担任。管弦乐指挥及音乐总监为原西安音乐学院院长刘大冬教授。棉兰苏东中学校友(也是黄武殿的学生),曾在意大利学习声乐,现居美国的蒋金花女士也不远万里,专程前来参加盛会,并登台演唱了两首恩师的作品。武殿那晚非常激动,演出结束他登台和听众见面,并用他那不太标准,有点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即兴朗诵了一首歌词(有人称之为《归侨之歌》):别说我是离枝的落叶/那样我会心里难过/祖国,我是归来的星光/悄悄地悄悄走进你的夜色/如果你的夜空/多了一颗小星/那就是默默的我/那就是默默的我/我将挽起满天的星斗/把黎明迎进我的祖国。
尽管自学成材,黄武殿始终以自己未能接受正规音乐教育为憾,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他除长子务商,幼子在德国学工程外,次子黄胤灵毕业于德国柏林音乐学院,专业是指挥和钢琴;长女是歌剧院的芭蕾舞演员,次女毕业于柏林音乐学院钢琴系。黄胤灵和小泽征尔、汤沐海被誉为在欧洲的亚裔三大名指挥,1991年曾应邀到中国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1992年应邀到北京和中央交响乐团合作,为纪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演出;1993年应邀到台北指挥大型古装歌剧《万里长城》。黄胤灵在音乐上的成就或许青胜于蓝(我相信这是令武殿含笑九泉的),但对华社的影响和贡献,要赶上老爷子,还需继续努力。中国名指挥李德伦曾题写大幅扇面赠黄胤灵:“双臂挥出大千世界,音符抒尽万种情怀”。此一题词对父子俩都合适。
愿武殿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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