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三同”张老

2004-09-15 作者: 舒 芜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4年第9期 忆“三同”张老 作者:舒 芜 ]

“三同”张老,指张友鸾先生。我与他互称“三同”。今年是他诞生一百周年。

“三同”原是土地改革运动中的政策术语,指工作队员应该和贫雇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才好谈心知心,发动群众。我与张友鸾先生互称“三同”,则有我们的典故,是指我们被宣布划为右派(1958年),宣布摘去右派帽子(1961年),宣布改正右派错划(1979年),三次的宣布都在同一时间场合。而本单位其他同时的乃至同案划右派的,后来虽然都摘帽、改正了,但摘帽、改正的时间,宣布的场合,彼此不尽相同。

我与张老同时同地听宣布摘帽,是1961年11月13日,当时我们还以为有多大意义,约定从第二年起,年年此日小聚小饮,以为纪念。后来渐渐觉得不大对劲,摘帽之后可以恢复“同志”的称呼,此外没有多少不同,背地里还是叫你“摘帽右派”,可是我们仍然小聚纪念。当时规定干部每人每年有一个月的轮流劳动锻炼,1964年的11月13日,我正与绿原同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参加卖书劳动。事先约好张老于书店下班时来,我们同到书店隔壁的闽江春小馆小吃。席间,张老偶然说起,我才知道前一天是他六十生辰。第二天,我用旧体诗形式写了一篇祝词道———

十一月十三日夜饮赠张友鸾先生兼祝六十之寿

十一月十三,日历寻常字;而我与先生,频年得佳致;

拮据共倾囊,相将买微醉;我惭无酒肠,公归一酣睡。

今年又此日,习劳在书肆;期约及华灯,策杖飘髯至。

客问何所为,答云是生祭;庾词虽滑稽,恍惚见深意。

人生天地间,所历非一事;事至异甘辛,事过尽堪记。

庄生强齐物,汗漫聊自譬;七尺付百年,艰难岂儿戏?

羞为沾沾喜,不下潸潸泪;风物放眼量,立身终有地。

席上闽海珍,未必众口嗜;与其问庖人,曷如自尝试?

泸州大曲酒,不饮香触鼻;当其储瓮时,胡由辨真伪?

且作荒唐言,以代纵横议;今古揽奇观,聊斋搜志异;

范张鸡黍情,狐鬼幽微意;收拾入新篇,鼎笔绘魑魅。

清话颇移时,凌杂少序次;前日寿六旬,失口偶未秘;

我欲补称觞,招邀几朋类;公言勿复尔,齿长徒为累;

世情本如斯,菀枯各相避;但申来岁约,重证今朝事。

前年我四十,手把锄器;担水点芋苗,带露刈麦穗;

仰视浮云驰,卧逐凉风吹;自寿不成诗,辗转却成寐。

今者寿先生,思量尤匪易;惟当袭陈言:长保松筠翠;

十一月十三,永葆毋遐弃。 耰耰耰耰 耰耰耰耰

“客问何所为”的客,指与我同在书店参加轮流劳动的绿原,我们邀他共餐,他问为什么有此小聚。“答云是生祭”,是张老答道:“今天是我们的生祭。”冲口而出,把小聚的意思和我们的心情说得恰好,他一贯有这样妙语如珠的捷才,所以说是“庾词虽滑稽,恍惚见深意”。诗中虽有牢骚,如“且作荒唐言,以代纵横议”、“世情本如斯,菀枯各相避”等句,末尾还是相约“十一月十三,永葆毋遐弃”,满以为可以年年如此小聚一番。我们真是“鱼游沸鼎之中,燕巢飞幕之上”,不知道只隔一年,1966年的十一月十三,大家早已陷入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中,什么都谈不到了。

文革之后,我们第三个“同”之后,只见过两三面。最后一面,是1987年11月,听说张老决计和夫人崔伯苹女士回南京定居,我与周绍良兄同去他家送行。张老已经因脑血栓失语,见我们去,很是高兴,半靠在床上笑容满面地相陪。我们告别时,他半靠在床上笑容满面地挥手送我们,是我记忆中他的末一张照片。从温暖的斗室走进茫茫的寒夜时,我明明意识到后会难期,却无悲戚之意。归途中,我一直默念着,为他们庆幸。我知道,南京对于他,不是故乡,胜似故乡。当初他离开新闻界,离开南京,到北京改行当编辑,本来都是不得已,对南京还是朝思暮想,现在可谓终于能“遂初”。1980年他应邀参加了北京新闻学会成立大会,担任了《北京晚报》顾问,也算回到他当初立志终身的新闻事业。

别后不到三年,1990年7月,得到张老逝世的噩耗,我寄去挽联云:

新闻妙笔,古典鸿裁,尽俗文章皆大雅;

浊酒陪欢,清流共厄,三年喑默竟千秋。

上联说张老学问的三个方面:新闻,古典文学,章回小说。下联说彼此关系的始终,“清流共厄”指“三同”,“浊酒陪欢”却不大真实,我们同吃小馆虽然不少,我其实一贯酒精过敏,滴酒不沾,正如前引诗中所云“我惭无酒肠”,只是以吃菜陪他小饮罢了。

我们相识于1953年5月,我从广西南宁调到北京,进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二编辑室(古典文学编辑室)工作。张老是年初调来,比我早几个月。他的大名,我已经久仰。抗战期间在重庆,我就是《新民报》《新民晚报》的爱读者,从这两家报上取材写过杂文。我已经知道“新民报三张”,其一是张友鸾(另两位是张恨水、张慧剑)。见面认识,才知道他是安徽怀宁人,我是桐城人,两县邻接,可算小同乡。这样一位著名老报人、大我约二十岁的乡前辈,一点没有乡前辈的架子。“平易,温和,幽默,胸怀宽广”,“坦荡幽默,达观开朗”,“旷达散淡”,“倜傥不拘,潇洒自如”,“待人谦和,温文尔雅”,“幽默风趣,妙语如珠”,这些是《张友鸾纪念文集》里面老朋友们描写张老风度品格不约而同的用语,与我的初步印象完全相符,后来越熟识,越是加深印象。

熟识之后,大体了解张老的历史:他是北京平民大学新闻系出身,邵飘萍的得意弟子,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进入新闻界,开始就是总编辑一级,很快显示出新闻工作的全才奇才,得到公认。他本来要以新闻为终身职业,解放前坚持民间报纸工作,不入官报。擅长编小型报,在《新民报》《南京人报》最久。抗战后的《南京人报》是他独力办的,政治上是独立、自由、公正、超然,新闻上注重社会性,注重文采,注重趣味,有很大成功。南京解放前,《南京人报》公正地揭露国民党的内战、独裁、贪污、腐败,受到国民党迫害查封。解放后,与《新民报》一起得到批准仍然作为民间报纸复刊,为全国都没有民间报纸中之特例。不久改为公营,又不久,因为必须学《真理报》《人民日报》,失去特色,销路锐减,只好停刊,他从此结束了一生大愿,离开新闻界。三反运动起来,他配合运动写出章回小说《神龛记》,受到欢迎,上海正要拍电影,不料《文艺报》上一篇大文章批判之为《一部明目张胆为反动资产阶级辩护的小说》,使他不能再在南京待下去了。正好老朋友聂绀弩经过南京,聂本来了解他在新闻工作之余,已经研究古典文学,写过《汤显祖及其牡丹亭》等论著,便邀他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张老于是移家北京,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二编室。

起初,二编室的气氛比较宽和,工作之余,谈谈笑笑,做打油诗互相唱和,工作丝毫没少做。尤其张老,上班坐下来就不大走动,埋头工作。他给《水浒》作了新的注释,开创了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加注的新领域,其他古典小说,也都是他作为小说组长主持整理出版的。他从不做打油诗,别人的打油诗,却不知为什么多爱以“赠张老”为题,抄写奉上。本来大家没有注意,张老自己指出这个现象,大家一想确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首唱赠张老云:

伤风晨上值,淋雨夜归家。

白日常寻梦,晴窗偶种瓜。

传闻夸鹿马,相见话桑麻。

□□□□□,□□□□查。

(末联忘记了。)

张老长期新闻界生活习惯于夜间工作,早晨迟起,所以第三句说他白日常寻梦。张老笑道:“我成了大烟鬼了。”是带欣赏的玩笑态度,没有愠意。这大概也鼓励了大家更喜欢做打油诗赠他,好像一班小弟弟爱缠着一位笑嘻嘻的老哥哥开玩笑。但副总编辑兼二编室主任聂绀弩比张老大一岁,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也用此韵嘲张老,第三句云:“文章王卖瓜。”用“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的俗典颇巧妙,张老笑纳,不以为忤。但末联云:“错自由他错,谁将字典查。”张老可笑着抗议道:“这可是领导在考核工作呀!”聂老连忙改为“一字难分处,康熙百遍查”,问:“这行了吧?”

及至王任叔来任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分工管二编室,二编室气氛迅即紧张,“闲谈乱走打油诗”和所谓“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被指责为二编室四大要不得风气。关于“吃吃喝喝”,张老后来有小文追记云———

文酒之会,以谈为乐,原是文人们的享受和趣味。鲁迅先生当初在北京,也爱下个小馆子,西四“同和居”,就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五十年代,仍然有许多人,继承这个传统。当时聂绀弩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同事中不乏老饕,招邀共饮,每周必会。说他们吃遍了北京小馆子,当然是夸张;但是他们的足迹,踏过不少地方,这倒是千真万确。

他们轮流做东,仿佛像是个“转转会”。为写文章有些稿费,杖头之赀,不虞匮乏。聂发表的稿子多,收入稿费多,所以做东的日子也偏多。有些小朋友们,少有稿费,就请他们吃白食。这也成了不成文法。

有那么一天,他们去到一家名叫“马凯食堂”的馆子。那天之前,聂拿到稿费,我也拿到稿费,聂多而我少。聂领头在前,走进店里,回顾一下说:“今天张老请客呀!”我便笑答:“先入为主嘛!”聂哈哈大乐,无言以对。那些小朋友,如今也是五十老翁了,有的还谈起此事,说直到现在,和人上馆子,总有戒心,不敢走在前面。想想多有趣!

马凯食堂是个湖南馆子,在后门桥迤北,鼓楼之南。什么蒸腊肉、炒鱿鱼、东安鸡、豆椒肉丝之类的菜,它都拿手。而且大师傅、服务员,很多湖南人,有一种特殊的乡土风味。所以他们后来一段时期,常吃马凯。到了一九五七年,出版社发布一个编辑条例,在它第八条中,规定社内编辑,一概不付稿费。对于那些老饕,影响不小。舒芜写诗一首,以表无穷的感慨。诗曰:

马凯漫相招,先看第八条。

两行编辑泪,羞过后门桥。

这简直是一首挽歌!这些年,真是“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他们之中,有坐牢的,有劳改的,挨批挨斗的更是比比皆然,风流云散,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文酒之会!

“四人帮”被打倒之后,知识分子又受到社会的重视。走到任何地方,都看到喜笑颜开的脸;走到任何地方,都听到令人鼓舞的好消息:真个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象。死气沉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马凯食堂(如今改称湖南饭馆)的老顾客又来了。启功教授和舒芜说:“你那首诗,如今要改一改了。”说着,就口占道:

酬报凭劳动,推翻第八条。

从今开口笑,重上后门桥。

———《马凯餐厅的文酒之会》———

写得轻松,其实当时很严重,“肃反”“反右”中,“吃吃喝喝”曾被批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地下组织联络方式之一,这里且不深论。

下班之后,“文酒之会”之外,我还有很多向张老承教的机会。我与他同住出版社的草厂胡同宿舍。我住四合院里面,张老住一个小“别院”,进大门不进中门,向左一拐,一个矩形地带,实际上是四合院内通向厕所的旁角地,靠着外围墙搭起披茬三间房,就是张老宿舍。张老书桌当窗正对厕所,他坐在桌前,全宿舍谁上厕所都逃不过他的眼目。幸而空间还大,当窗搭起架子,种上藤蔓植物,隔一隔向厕所的视线,倒成就了一点豆棚瓜架的诗意,也就是我所谓“晴窗偶种瓜”。我又有赠诗云:“小圃当窗种菟丝,酒醒人困晚凉时。忽然一阵潇潇雨,闭户人家总未知。”咏他夏日豆棚下乘凉的情况。

张老这三间屋,今天回想很简陋,当时倒不大觉得,仿佛还是宿舍中的水平线以上的。张、崔二老诚恳好客,主雅客来勤。特别是聂老当时独住出版社机关,下班后经常来张老这里共餐,谈到深夜回去,各自灯下写作。我若知道张老那里有我熟识的客人,也常去共谈,学到不少东西,最多的是新闻界的逸事趣事。

记得1945年初,国民党统治区民主运动高涨,有一位黎东方教授在重庆公开讲演,说君主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政体,缺点只在好君主身后不容易有适当继承人,所以秦皇汉武求长生实在是不得已。他又说,农民虽苦,却不知道造反,有文人煽动,才会天下大乱。《新民报》的“本报特写”记录了这些高论,加上大标题曰:“可恨腐儒文乱法,只悲圣主不长生。”幽默风趣,典切工整,一针见血,我当时就据此写过一篇杂文,现在才知道那标题就出自张老手笔。又,抗战胜利后,传来郁达夫南洋被难的消息,又风闻王映霞已与某轮船公司总经理结婚,当时交通困难,出川不易,轮船公司是大家注意羡慕的敏感部门,于是《新民报》将两条消息综合加标题曰:“王映霞买舟东下,郁达夫客死南洋。”妙不可言,现在也知道出自张老。

(附带说一件,但可能是以后才听到的:抗战胜利后,某次黄苗子、郁风夫妇偕丁聪同过南京。张老请他们在秦淮河某酒家小饮。这家有一位女招待颇著名,墙上悬有于右任赠她的对联。黄苗子向女招待介绍时,故意把郁风说是“丁夫人”。女招待以为黄苗子真是单身客,特别殷勤,后来才知道他的夫人就在座,很是尴尬。次日,张老把这件事在报上登出,加标题曰:“于髯翁挥毫桃叶渡,黄苗子调笑酒家胡。”后来黄苗子谈起,还笑道:“那时我是财政部荐任秘书,‘调笑酒家胡’的罪名,几乎害我受处分哩。”)

一些文苑交游,文坛点滴,张老偶然随意谈起的,例如,远在1921年,张老还是安庆第一中学一个十七岁的学生时,便结识了来到安庆教书的郁达夫。郁达夫便介绍他读黄仲则的《两当轩集》。张老早年在北京时,去看过徐志摩,徐晨卧未起,床前凳上,整整齐齐叠着他的绸缎袍褂。焦菊隐结婚,周作人送贺诗曰:“郎情如烈火,妾性似干柴:今朝两相遇,并出火星来。”等等。我听了都有兴趣,从中领会不少东西。

但是,好景不长,1957年来了。

1957年开始整风时,二编室早已人心思散,纷纷打主意离开。张老想回新闻界,已经联系有成。机关里鸣放,他好像请了什么假在家,没有参加运动。某一个星期日,二编室同事顾学颉来到张家闲话,我也去了,同宿舍的林辰也来了,谈了机关鸣放中揭露的许多消极事项,一个上午谈得很畅快。紧接着“反右”开始,我与顾学颉相继被揪出来,那个半日清谈真成了“盛筵难再”。我每天低头上下班,偶尔看见张老还在豆架下闲坐纳凉,远远对我微笑致意。我庆幸他没有卷进来,希望他能保平安。可是,北京召开了新闻界座谈会,那是专为“钓鱼”、“引蛇”而开的,张老出席,作了《是蜜蜂,不是苍蝇》的精彩发言,一吐他压抑多年的对于新闻界的意见,马上被钓出来引出来了。北京新闻界批判之后,发回本单位批判,正好满足了本单位的需要。先前“肃反”运动中,就批判过“二编室独立王国”,是以反革命分子聂绀弩为首,以舒芜、张友鸾为左丞右相。后来聂绀弩不算反革命分子了,独立王国还算不算,仍然悬着。现在可好了,“由聂绀弩独立王国到舒(芜)张(友鸾)顾(学颉)李(易)右派小集团”,这篇文章就这么水到渠成了(此时聂绀弩虽然也打成了右派,但是“肃反”以后他就没有上班,所以与我们“右派小集团”连不上)。领导全出版社运动的人兴高采烈,发动群众把我们批得昏天黑地,我们终于都按这个口径认了罪。可是,我至今不清楚,上面是否有哪位尊神说了话,舒张顾李四个右派的定案结论上都没有提到“小集团”,只是四个单干户而已,这在处理轻重上是不相同的。

“反右”在政治上把二编室一扫而空,业务上不能没有人做,于是二编室的右派绝大部分留在原单位原部门仍然做编辑工作,张老与我都在内。其时,出版社机关从老平房迁入新大楼,一楼两家,人民出版社占东边,人民文学出版社占西边。一天,我上班上楼时与张老相遇,旁边没有别人,张老向我微微一笑道:“无言独上西楼。”此时此地,他还是这样妙语如珠,典切自然。

我们同在二编室一阵,又一同调入新成立的编译所。1961年我们一同被宣布“摘去右派帽子”,张老便申请退休,1962年批准退休。所以前面说的1964年11月13日,我们相约小聚,我还在参加轮流劳动,张老却是从家里“策杖飘然至”了。

张老“划右”后工资降了三级,退休还要折扣,本来很窘迫。所幸能在香港《大公报》、《新晚报》、《文汇报》等处开辟专栏,笔耕不已,稿酬以港币计,生活略微宽裕了几年。聂绀弩赠他的诗有云:“傥非香港大公报,看尔悠然能遂初。”是纪实。“悠然”是张老所用笔名之一,双关“遂初”后略微宽裕的生活。

退休还有一个好处,“文革”中他没有与我们在职人员一起进牛棚,下干校,只是被“街道专政”。“专政”具体内容似乎只是扫胡同,作思想汇报,此外无多事,他照样喝老酒,上街看大字报,反正比牛棚干校好得不少。

这些我都不是亲见。重新见面就跳到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曾一同访问刚从山西出狱回北京的聂绀弩,在聂家午饭。聂绀弩“文革”.中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后来以“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身份获释.,每月从派出所领取生活费十八元。那天的饭菜很可口,张老赞美道:“我准备来吃一月十八块的伙食,却吃了一月八十块的。”妙语如珠,仍不减当年。

再以后就是开头说的送他们回南京,直至接到讣告。关于张老的最后形象,其女公子张锦女士有生动描述云:“父亲八十六年的人生旅途,是把他热爱的南京城作为归宿的。1990年7月21日,父亲一反终年卧床的衰疲状态,挣扎起床,下地走动。他的失明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拈须大笑,似乎在同老友倾谈,但只能听到‘新闻’、‘发稿’、‘出版’等单词,讲不出连贯的句子。实际上他是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向世人告别,向他从事半个多世纪的新闻和文学事业告别。一连三十几个小时精神亢奋,终于在7月23日凌晨,他无憾地长眠于母亲———南京的怀抱之中。”

这同我亲见的满面笑容挥手送我的最后形象完全一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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