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

2004-09-15 作者: 陈四益 丁 聪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4年第9期 笑话 作者:陈四益 丁 聪 ]

幽默是外国货,笑话才是土产。不管笑话还是幽默,都是一种精神现象。

笑话,在古代亦称谐语,又叫谐谑。不管叫什么,说出来总要令人发笑。

怎么才能叫人笑?生理学家的回答是:血液从右心室经动脉血管流出,造成肺部突然膨胀,反复多次地迫使血液中的空气猛烈地从肺部呼出,由此产生一种响亮而含糊不清的嗓音;同时,膨胀的肺部一边排出空气,一边运动了横膈膜、胸部和喉部的全体肌肉,并由此再使与之相连的脸部肌肉发生运动。这种脸部的动作再加上前述的响亮而含混的嗓音,便构成了人们所谓的笑。这样的研究,或许说明了笑的生理机制,但并未对作为精神现象的笑,给予任何说明。

也有这样的研究:区分各种不同的笑。比如,孩子的笑、白痴的笑以及其他种种的笑。又比如,不同的人种在笑的时候,脸的宽度与颧骨直径之比有如何的不同。这样的研究或许也有某种学术的(比如人类学的或病理学的)价值,但也同样与精神现象关系不大。作为精神现象的笑的关注者,看到这样的研究,恐怕忍不住也会发笑。好在人各有志,正不必要求笑之研究舆论一律。

笑话是引发笑的媒介之一。研究笑话何以会引人发笑,或许是进入这一精神现象领域的通道之一。

作为笑话的接受者,我觉得笑话是内容与形式矛盾的一种特殊表现。一个人因感冒而打喷嚏不可笑,一个正在命令众人保持庄严肃静的人突然打了个喷嚏便会引起哄堂大笑。清正廉明的官吏在台上讲反腐败,不会令人觉得可笑;贪污受贿的行家在台上大讲反腐败或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人大讲用人惟贤,便产生了叫人发笑的效果。笑话就是揭示这种矛盾的一种文艺形式。揭示的矛盾愈深刻、愈普遍,它的效果便愈大。

揭示这种矛盾,需要勇气。如果不让人讲话,没有正常讲话的渠道,人们便以笑话出之。中国自古独多笑话,其因在此。王国维辑《优语录》,收唐宋两代优语五十条;任半塘作《优语集》,自先秦迄于民国,得三百五十余条,不少是出于优伶之口的笑话。帝王圣贤,达官贵人,种种可笑之事、可笑之人,均难脱其烛照。敢以笑话作武器,也是有大勇者。如果记载详尽,因为笑话掉了脑袋的,恐怕不会比直言强谏者少。

说笑话也要有智慧。高明的笑话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社会批评与文化批评。必有洞悉世态的智慧,才能一针见血。笑话引发的笑声,是对可笑事物的否定,其锐利有时更胜于正论。

有自信的领导者不禁笑话,而且有意从笑话中了解世情、观察民心。无自信的领导者视笑话如水火,必欲禁绝而心安。其实,消灭了笑话,并不等于就消灭了可笑之人与可笑之事。何况只要有这样的人和事,笑话就无法消灭。

中国的相声,是要说笑话的。笑话止于令人笑,不免流于浅薄。必也令人笑过之后要想,想过之后要哭、要叹息、要扼腕,方称高明。否则,笑话不过仅仅是个笑话而已。侯宝林先生到历代优语中寻找相声的源头,极有见地。丢失了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的深刻内涵,欲求相声繁荣,得到的不过是空洞的回响。诗曰:

我本无心作笑谈,奈何世事总难堪。

古今优语知多少,留与后人仔细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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