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宝在安徽的一次下乡陈桂棣春

2004-10-15 作者: 陈桂棣 春 桃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温家宝是中央领导层深入到安徽农村搞调研次数较多的一位;同时,也是让陪同他的地方干部最头疼的一位。为了了解到农村和农民的真实情况,他常常不给地方一些领导人留面子,想方设法冲破对他的“封锁”,使得刻意弄虚作假者不知所措。

1996年5月麦收之前,当时还是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的温家宝,到安徽检查扶贫工作。一来就约法三章,不搞迎送,不搞陪吃,下去时更不许前呼后拥,一切轻车简从。

他的随行人员也是屈指可数,除秘书田学斌,警卫参谋张振海,中央办公厅秘书局和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各来一位局长,还有就是农业部的一位有关领导。

那次他们来了后,就同安徽省的有关领导分乘两辆普普通通的中巴车,直奔大别山革命老区。

在从金寨县通往霍山县的山道上,温家宝来了一个突然袭击。他招呼司机说:“我要方便一下。”司机当即把车停住。

车上的人都以为温家宝真是下去“方便”了,谁知,他跳下车后,快步前行,沿着一条小路就一直往前走去了。

坐在另一辆中巴车上的安徽省的领导,这才发现,前面有座不大的村庄,温家宝正向那个村庄走过去,他们不免感到诧异。因为这是在事先安排要视察的计划之外。而且,看上去,还是一处十分贫穷的地方。

大家赶忙下车,快步跟了上去。

温家宝见几个农民扛着树皮走过来,就迎上去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一个妇女见问话人面相慈善,话声和蔼,虽是干部打扮,却没有想到这会是中央下来的干部,因此答得就很随便:“现在青黄不接,山上没东西可卖,供销社正在收购树皮,听说造纸用,就削点树皮去卖,好买点口粮回来。”

温家宝转身又去打问一位男青年,当得知对方是位民办教师,便仔细了解他的工资情况。民办教师发愁地说:“乡里一个月只补助五十元,连吃粮的钱也不够,说是补助,也只是欠着,赶到要过年了才给,平时就连买粮的钱也没有。”

温家宝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点着头。

他在村子里各处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这才上车。到了霍山县城后,他随便用了一下餐,就要求听县里汇报。

霍山县委书记不知道温家宝在来的路上已经没按“规定”下过车,依然像往常一样地做着汇报,他甚至激动地说道:“这几年,我们霍山县有了很大的发展,既脱帽,又加冕,脱掉了贫困县的帽子,戴上了‘奔小康’的帽子。”接着就把全县的国民生产总值、粮食产量、财政收入和农民增收的各种数字,熟练地报了一遍。他还准备把各种成绩的统计数字一一报来,温家宝却截住了他的话头,忽然问:“你这个县这么好,可以按时发工资吗?”

县委书记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不欠全县职工一分钱!”

温家宝点到了他下车看过的那个村庄的名字。

县委书记不禁一愣。但他马上指出:“那是我们县最穷的一个村。”

温家宝幽默地笑道:“你最穷的一个村,就被我看到了?”

县委书记这才知道遇上了麻烦,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省委领导,见省委领导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由得急出了一头汗。

温家宝严肃地说:“同志们,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们的数字,我更看重农民家里的生活水平是否真的提高。你们都很年轻,我希望你们多到农民群众的家里看看,真正做到脱贫很不容易,何况有些脱贫了还会返贫呢。”

也就是在那一次,温家宝要看龙河口水库淹没区农民的生活状况,舒城县却安排了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好的村子让他看。他一眼就发现了问题,问:“这儿是淹没区吗?”

县委书记见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不算淹没区,只是边缘地带。”

“我要看淹没区,看最贫困的村子。”

舒城县委书记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因为以往下来检查工作的中央领导或省领导,没谁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安排领导参观“形象工程”,视察“闪光点”,早已成了一条程式化的不变的“规矩”。于是,这位县委书记搪塞道:“那儿路不通。”

“你说的不通,是不是车子开不进去?”温家宝认真地问。

“是。”

“走路要走多远呢?”

县委书记想了想说:“十公里吧。”

温家宝一听,朗声笑道:“不算远,那我们就走去。”说着,做了个挽裤脚赶路的动作。

当时的省委书记卢荣景见温家宝决心已定,马上接过话:“快上车,开到哪儿不能开了,再下车走嘛!”

于是大家陆续上车。

舒城县委书记说“路不通”,只是不希望温家宝看到穷得不像样子的地方。不过,他又是一个实在人,见省委书记表了态同意去看,也就没再留点儿心眼,把自己曾说过路不通还须走上十公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指挥着司机顺顺当当地将车开进了一个村子里。

省农经委的吴昭仁在和我们讲起这段插曲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无地自容的神色。他说:“我当时一听县委书记说‘到了,下车吧!’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心想,你这个县委书记真要命,说过这村子车开不进去,你至少也要停得远一点,让大家走几步,哪能让车一下子进了村?这让陪同的省领导在中央领导跟前,脸往哪搁?这时就听走在我边上的王昭耀副省长说:‘地上有缝都想钻进去……’搞得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硬着头皮走下车。”

那确实是个很穷的村子,房子不像房子,阴暗潮湿,因为农舍里太黑,大白天走进屋,半天看不见东西。其实,看见跟没看见都不重要,许多农家家徒四壁,半个村子跑下来,没看到谁家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温家宝一连看了几户农家,心情很是沉重。

又一次,温家宝到安徽检查农业经济结构调整方面的工作。在阜南县,县里安排是看小陈庄,这是一个新建的村,两排楼房十分漂亮地拥路而立,中间的马路也修得很宽,看上去不仅富足,还透出几分气势。但是,温家宝下车后只看了一眼,就拒绝进村去看。

这弄得陪同的领导十分尴尬。

吴昭仁是多次陪同温家宝到安徽各地视察的,彼此已经很熟悉,他打破僵局走上去说道:“既然来了,进村看看吧!”

“不看,”温家宝不为所动,“要我看什么呢?无非就是几个有钱人,盖了几幢新楼房。”

县里领导忙解释:“还有个座谈会……人已到齐了。”

温家宝坚持说:“这个座谈会我不参加。”

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窘迫。

这时,走来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温家宝于是上前打问:“搬到这儿来,你们是自愿的吗?”

对方高声答道:“完全是自愿的。”

温家宝若有所思地又问:“住这样的房子,花了多少钱哪?”

“两万多。”

温家宝朝村里望了望,空无一人,就打量起走过来的这两个“农民”。显然他已从对方回话的口气中悟出了什么,指着其中的一人问:“你在村里具体干什么呀?”

对方说:“支部书记。”

温家宝幽默地笑了:“那我就问问你,为什么要修这么宽的马路,占用这么多的耕地呢?”

支部书记哑口无言。

重新回到阜阳市,市委将温家宝一行安排在国际大酒店,温家宝一听是“国际大酒店”,坚决不住,要求住招待所。

由于温家宝的坚持,最后下榻在作为市委招待所的“颍州宾馆”。晚饭后,温家宝也不愿休息,要求安排两个县委领导汇报有关工作。汇报时,太和县委书记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刚念了个开头,温家宝就示意对方停下来:“你们不要念稿子好吗?”

离开了稿子,这位县委书记竟不知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了,变得吞吞吐吐,十分狼狈。

温家宝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今天下午,我很生气,在阜南县的那个村子里,见不到一个群众,不知道你们想让我看什么?去年,我到河南省,一个县委书记也叫我去看一个这样的村子,见不到农民,村里的马路修得比你们这儿看到的还宽,房子也比这儿漂亮,我就问那个县委书记,这样好的村子在你县占多少呀?他支支吾吾地说,百分之二十吧。我说,好,就是占到百分之二十,还有百分之八十的农村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更想知道你们县百分之八十农村的情况,你带我去看看好吗?他马上说,路不通,不好去。我说,车子去不成,人总可以走进去吧,那么多的农民可以走,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走呢?你带路,我要进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陪同的安徽同志,当然听得出此番话的意思。借故路不通,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管辖范围的落后面、贫困状况的,不止是河南省的那位县委书记,他在安徽舒城县就有过同样的遭遇。只给上面展示“政绩”,看“莺歌燕舞”,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已经像瘟疫一样在中国各地蔓延成灾。

那天晚上,温家宝谈了很多,谈得推心置腹:“阜阳地区我来过几次,通过前后对比,我看有很大发展,农民生活也有很大改善,当然离小康的要求、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要求还有不少差距,一个地区里面也还有很大的不平衡。可能有很好的村,但也有相当多的一般村,还有很多贫困村。就一个村子来讲,也很不平衡,有富裕户,有大量的一般户,也有比较困难的户。我觉得我们的农民非常知足,就吃几碗白米饭,没什么菜,住的又是那个样子,但是对党,对政府,却没有什么怨言,非常朴实。我感到我们的农民,是非常有觉悟的,越是这样,我们的干部就越应该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重。怎么帮助农民尽快地富起来,我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说:“事关农村的政策问题,我就想到安徽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因为这里有许多熟悉情况、又敢于发表意见的同志。我每次来都很有收获。我的好多政策上的想法,都是我随便下车了解到的。地方上准备的东西,和要看的地方,往往是一些比较典型、比较成熟的闪光点,不是说这些地方不真实,但常常不具备普遍性。所以,我非常喜欢随便走走看看。我的调查研究很简单,就是开车随便进一个村,有时要谈一个小时,也可以跟农民谈一天。最长的一次是在铁岭,我坐在炕头上和农民谈心,从中知道了好多事情:土地关系、分配关系、干群关系。不坐下来深入地谈,就很难了解到。即使这样,我仍觉得自己对农村的了解恐怕至多只有十分之一,大量的情况还是不了解的。我知道农村的情况并不都是好的,需要我们去看问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所以我希望今天的座谈,能畅所欲言,有什么情况就讲什么情况。”

他是从天津市旧城区一个普通的胡同里走出来的,有着一家五口居住在不足二十一平方米房屋里的经历,因此,“平民情结”一直根植在他心中。他非常喜欢深入基层,在全国的两千多个县中,他居然跑了一千八百多个县,这在中央一级的领导中,恐怕是最多的。

那一天,他动了感情说道:“我们党的政策是要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我还希望去看绝大多数群众。如果农村都这么好的话,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呢?在北京郊区的房山,我看到过许多农民仍在看九英寸的黑白电视,难道你们这里比北京郊区还好吗?共产党人一定要关心大多数人的利益,不能只关心少数人!”

他特别强调:“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搞调查研究的,不是来参观的,请你们不要只让看‘闪光点’!”

坐在会场上的阜阳市委书记王怀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他马上离开会场,慌忙要人给颍上县打招呼,将原安排第二天去颍上参观“全球环境五百佳”的小张庄与八里河的计划取消;并交待,从阜阳宾馆拉过去的那些高档餐具和借去的厨师,统统连夜撤回,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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