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胡可
[ 2004年第11期 我所知道的胡可 作者:徐光耀 ]
一次,在饭桌上与胡可、杜烽边吃边聊。我忽吐出一句杂感,说:“京剧有点怪,有时故意往别字上念。比如,常把‘脸’念成‘减’。”杜烽接过去说:“不,我小时候上学,老师就教我们念‘减’。”胡可听了,很不屑地“哼”一声说:“什么你的老师!”杜烽见他这样,马上睁圆眼睛:“我的老师,怎么了?”胡可把脸再沉一沉,才说:“你的老师是个戏迷!”我“噗”地一声,几乎把饭喷在桌上。
这是1957年上半年的事,我们同住在北京大耳胡同15号。那时,胡可给我的一个很突出印象,便是活泼。我交朋友的范围很窄,且拘谨而挑剔。但与他交往,最为放松,很容易亲近起来。与他聊天,有很大的愉快。他说话的姿态丰富而生动,眉眼手势随情达意,机变灵活,极有情趣。像“戏迷”这样的玩笑,是俯拾即是,随时都冒出来的。与这一点紧相联系,他又特别喜欢相声和各种喜剧,侯宝林的名言警句,常常被他意想不到地打进话题。那时戏剧小品还不多,而于古今中外的讽刺喜剧,他是由衷喜爱和向往的。连品评人事,也常引入喜剧话题。与这样的人为邻为友,总是放心而快活的。
我们也说些怪话、黑话。有一次,我读到一篇批人骄傲的文章,忽起反感,愤愤然牢骚说:“老是骄傲、骄傲,我觉得我还骄傲得不够哩!”他大吃一惊,顿时把眼睁得老大:“什么?你还骄傲得不够?”我自知失言,忙说说错了。他见我涨红了脸,也就一笑而罢。其实,我之反感屡屡批人骄傲,是因自己出了一本书之后,经常动辄被训诫:“不要骄傲啊!别翘尾巴啊!”弄得日夕警惕,低眉顺眼,凡事缩手缩脚,很伤了自信心和主动性、创造性,自觉已成一种心病。所以在他面前憋出这句词意不大相符的气话来。后来反右时,我几个月提心吊胆,生怕胡可把这句话揭出,倘一揭,必会引起公愤而致“罪行”升级,弄我个“极右”都是可能的。但胡可始终没有揭,又说明他凡事是心中有数的。
活泼和心中有数,应该是胡可的两个根本性性格特点。他从抗战一开始,便参加了晋察冀部队的文艺工作。是大名鼎鼎“抗敌剧社”的台柱子,是最具喜剧色彩的主要演员。很奇怪,这一点现在很少有人说起,连他自己也不大提了。
他演过很多像《日出》中“胡四”这类角色,演过大量反面人物。他创造的“丑角”形象,在根据地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建国初期,侯金镜和杜烽都跟我说过,“胡可演的日本鬼子,那是一绝!目前影片和舞台上的‘鬼子’形象,都没有他那两下子。”这是个人闲聊的话,决无吹捧之意。
当然,胡可也演过不少正面人物,包括正得无法再正的《李国瑞》中的“指导员”。远在1940年初冬,我就有幸看过一次胡可的戏,剧名《王老五逛庙会》。是个仓促赶制的“活报剧”。内容是宣传解释边区政府刚刚出台的“双十纲领”,举凡“二五减租”,“统一累进税”……总共二十条。都要通过演员之口,用不同曲艺形式,把剧情一一串连,逐条给观众讲解明白,使之懂透。就在这样一个枯燥透顶的宣传剧中,胡可扮演了中心人物“王老五”。而戏,不但能把观众聚拢不动,反映还相当热烈。那年我十五岁,在锄奸部受训,文艺欣赏水平很低,但事情过去六十四年了,那个目不识丁、幽默好奇的“王老五”,依然活在我的心中。凭什么?就凭胡可亦庄亦谐、浑身是戏的精彩表演啊。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胡可。
50年代,我住进大耳胡同,才知道是他;也才知道那个演唱京韵大鼓的漂亮女演员就是胡朋。
这么一个喜剧特色很浓、有无限发展前途的演员,后来渐渐变成了剧作家。
50年代我才认识的胡可,已是成名的剧作家了。我们坐在一起穷聊,却未发现他对做成了剧作家表示过懊悔———也许懊悔过,但我没有看见。
把革命武装斗争凝结成戏,将战争大规模地搬上话剧舞台,逼真而传神地写“兵”,在胡可,都可说是前无古人,他的剧作成就,在这方面几乎是无与伦比的。抗日战争期间,他已多次参与剧本写作,因无署名,不去说了。单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多幕大剧,他便有《战斗里成长》和稍后的《英雄的阵地》两部,皆发生过重大影响,远近闻名。还有个独幕小戏《喜相逢》,更是流传广远,成为当时根据地大小剧团的保留节目。至于抗美援朝时的《战线南移》,再后一点的《槐树庄》,都称得上表现一个时代精神风貌的代表作品,当之无愧的具有“红色经典”的资格。他还另写过一批反映战士生活的纯部队独幕剧,被政治机关集印下发,号召普遍排演,以辅助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化。
所有这些,都实实在在显现着当时、当地最真切、最丰厚的革命运动的历程和命运。其语言,其生活,无一不来自祖国大地的心底,吐自广大群众的肺腑心声。若论其政治的文化的社会意义,论其历史价值,论其泥土气息、生活根基,纵使今天看来,也会令人惊叹的。
我无意评价胡可在文艺活动中的历史地位,我只想略略提一提他对戏剧事业的严肃和迷恋。抗日战争最残酷的1943年之后,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被敌人切割而去的原根据地边缘区,换穿便衣,钻入敌之“爱护村”的农户里,下地道,睡凉炕,在碉堡群中往来穿梭,连夜奔走,以鼓舞与体验人民群众顽强坚韧的搏斗生活。建国后几十年之后,我们才见到他这段经历的《沟里日记》。所谓“沟里”,就是指被敌人用封锁沟和无数岗楼切割去的“敌占区”啊。
去“沟里”而记日记,这在当时并不算太特殊,文艺战士同战斗部队一样,无后方而打游击,经常钻入炮火纷飞的火线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不把冒生命风险当成一回事。顺便拿胡可的妻子胡朋做个例子:一个大剧社的女演员,竟两次摔倒在战场上,一次在对敌政治攻势中,被子弹打穿了脚底,致使小战士抱了她的腿直哭;一次,反“扫荡”中被敌寇逼坠崖坡,摔“死”过去。作为男同志的胡可,怎么逃得过枪林弹雨的洗炼呢?寻常提到战争,“出生入死”四字都说滥了,可真能体会其滋味的,又有几人?而胡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练功”的啊。
还是在大耳胡同,有一次我看了京剧《凤还巢》,傍晚忽发狂兴,在院里大叫一声:“非也———我拿鸟枪打你!”这完全是无意中的纵性胡喊,不料背后正倒水的胡可接过去了:“精彩吧?京剧里的台词,经过多少代艺人的创造呀!”我转过身来,见他一脸倾心的郑重,一句狂喊,竟又吸他入戏了。后来,他劝我:“徐光耀,光写小说也单调,写写剧本吧。”我问有什么好处,他说:“你瞧,你写的一句句话,能在舞台上由别人说出来、演出来,你在下边看着、听着,那滋味儿,很值得去体味体味。”他神情的沉迷由不得使你也沉迷了。
日后在保定,我被迫真的写起剧本来了。开头时,之所以情绪还好,就因为胡可的这几句话。后来,由于政治风云变幻,文坛上血雨惊风,使我这“摘帽”右派心中无数,把持不定,就把剧本《起凤庄》初稿寄他请教。寄后我才想,贸然把“右派”之作硬塞给他,不是难为他么?然而,隔了一段时间,忽接来信,蝇头小字写了七页,洋洋近四千言,除给了我很大鼓励,竟把《起凤庄》条分缕析,掂斤簸两,好坏两方面都予细审细评。最后,还写来六七条修改意见,正而八经抵得上一篇剧评。热心、血心、精诚之心,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感动。
可惜啊,阶级斗争接续猛烈地打上文坛。我的剧本被折腾得无一是处,处处皆成陷阱,连我自己都觉得又快成为“反动派”了。正自做入狱噩梦的时候,胡可却又来信,问:“你的剧本快要公演了吧?”使我差点儿哭出来。
至今,我仍常常碰到一些曾经写过剧本但又未显大名的人。他们每提到胡可,总是“啧啧”称赞不已,举出很多亲受细雨温润的事实来。胡可是个大戏迷,他自己又演又写,忙个不迭,却对业余作者仍然尽心尽力,精心辅导。即使到八十余之高龄,依然到处看戏说戏,写文章,发议论,至成作品,提携后进,没有个要安度晚年的样子。
然而,有个小细节,曾长期萦绕在我的深心。也是在大耳胡同,刚看过喜剧《抓壮丁》。回家来大家谈那可悲、可笑、酸辣钻心的感受,谈到兴头上,胡可忽地使劲搓着双手,慨然叫道:“嗨,哪一天,咱也写部喜剧来给人看看!”他这个猛然的激情勃发,明显是蓄积有年的,也是他本真性情和天然趣味之表露。我猜想,在他开阔活泼的思想中,一出喜剧题材的戏,已在搏动了。这或许是他即将为自己打开的一片新天地。从那天起,我一直怀着很大兴趣,等待观看他的喜剧。然而可惜,在连续压来的波谲云诡的政治运动中,我的希望越变越小。终至淡成绝望。胡可毕竟是人,时代环境的压力太大了,压灭了他心灵中具有天才却又易惹风险的这部分东西。我看不到他的喜剧了,这使人多么遗憾啊!
近日看到了胡可新出的一部杂文集,其中讲到他的往年以至今日的一些活动。虽珠玑满纸,但内容丛杂,当不得自传看的。然而却加深了我的一个印象,老年胡可越来越老成持重、严肃规矩了。就是说,更多的显现了他的德高望重和政治成熟。年轻时的活泼、开朗、机敏、幽默,都已难得找见。或许,这就是我绝望于他的喜剧剧作之依据吧。
“文化大革命”后期,忽听人讲起,说胡可成为文化部艺术局筹备小组的负责人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怎么干他妈的那个去了?那是人干的活儿吗?”我立即想到了往日的两件事:一是,我跟他学说一位同学好友,同一位有夫之妇好上了。我因同情这位同学,把那场恋爱说得特别动情。我以为胡可一定会被打动的。可他听完,悻悻然阴沉着说:“这两个人都不可爱!”我还想说服他,解释说:“他们的感情多么真挚!”可他说:“真挚也得分怎么看。一个馒头,你也想吃,我也想吃,我不管你饿不饿,先抢来吃了,这也是真挚?”我红着脸无言以对。又一次,我要给新生的女儿找个奶母。条件之一是,人要长得漂亮一点。胡可问:“为什么?”我答:“据说,人长丑了,一吃奶,孩子也会跟着变丑。”胡可问:“那喂牛奶的,就会变成牛了?”
一向原则性不含糊,连生活作风都嫉恶如仇的胡可,怎么去干了那么样的文化部呢?那一群头上长角,浑身是刺,摇荡恣睢,灵魂“交白卷”的人,他怎么对付得了呢?
思来想去,觉得胡可也有“软弱”的一面,或许是被逼无奈吧。不过,“向上爬”也是通常心理,在权利面前忽而“变脸”的,难道还少吗?究竟为何,谁知道呢?
那年初冬,我为一项任务出差北京,任务办完,恰恰路过黄宗江的门口,便走进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他见过胡可没有。黄宗江轻轻一笑说,胡可住院了,几天前他刚去病床看过他。我问什么病,黄含含糊糊说,大概是心脏什么的吧。我又问情绪上如何,黄说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他眼神一闪,神秘地补充说:“我出来的工夫,他送我到大门口,说了一句话……”我问什么话,黄说:“他说得非常恳切:宗江,这回,我可是真病啦!”“哧”的一声,我俩都笑出来。回保定路上,一直十分畅快,他的心中有数还保持着哩。
回想“反右派”运动,虽然(下转71页)(上接74页)基本上没有动着胡可,但对他灵魂的冲击之大,是可以想象的。读过《昨夜西风凋碧树》的人当记得,他一面参与斗争别人,一面却汲汲于“梳辫子”,居然替自己找出了“八条罪状”。他的潜台词肯定是:“斗完了徐光耀,差不多就该轮到我了。”请设想,那会是怎样的日夜煎熬,胆战心惊啊!一个谨细敏感的人,不必棍子打到头上,自会从“八条罪状”中总结“经验教训”的。在如此心境中,还有什么喜剧材质能够萌发生长呢?
人,就是在这类的“顺应”潮流、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了性格的啊。
然而,本质地看,胡可依然是胡可。去年,他读了我的一本小册子,其中有些文章曾谈到时代的苦难。于是他写信给我说,读这些文章,“每每是被牵着一起来回忆,来沉思。有时还要接受历史的拷问:当时你在做什么?”这个“拷问”,是很残酷,很苛刻的。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良知良能在凝重深沉的自省中,澎湃着激情和泪水,它们在我眼前闪闪发光……
在战争年代,在根据地,在穷困艰苦的山沟里,走出来一批文艺知识分子。他们在枪林弹雨、荆天棘地中浴血奋战,对革命、对党、对人民事业,抛洒苦汗热血,经受难以想象的罪戾苦痛,表现了钢铁般的意志和火热的忠心,称得上是无私无畏的英雄。然而,他们成长的条件太简陋、太寒苦了,尽管全身披挂着丰富宝贵的战争生活,但多数未能尽善尽美地奉献艺术;或者虽然奉献了,却又流于粗疏、遭人小觑。这是他们的悲哀,更是他们的遗憾。而胡可,却是他们中的佼佼者,是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现在八十多了,精神依然矍铄,仍在执笔为文,只是患有肺气肿,冬天十分痛苦,令人每想到“硕果仅存”四字,不是欣慰,而是不免酸酸的了。
纵观胡可的一生,若不做超乎时代的苛求,他是近乎完美的,也是很幸运的。这个大戏迷,演了那么多戏,很够了。写了那么多剧本,很够了。临老临老,仍在培育新人,活跃于剧坛,举手投足,仍在戏中,尤其够了。人之一生,能为自己的事业信念和爱好,如此的一以贯之,还求什么呢?
我惟一为之祈福的一点只是,再不要用自身去“演”那不是喜剧的喜剧———“这回,我可真是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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