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魔力
[ 2004年第11期 语言的魔力 作者:陈四益 ]
语言、文字都是人类创造的,这大概没有疑义。人类创造语言文字是行动的需要,这大概也没有疑义。为了做,才要说或写;做了之后,要记事、记言,也要说或写。因此,做总是第一义的。离开了做,说和写都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是,语言文字一经创造出来,天长日久,会产生一种魔力,让人产生一种误解,以为凡是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便都是既有的事实,以致一切写有文字的纸张都成了崇奉的对象,而一切夸夸其谈的人,都被当作真有本事的人。
小时候,但逢我把写有或印有文字的纸张团掉或撕毁,祖母总要一把夺过,一面将它抚平叠齐,一面口中“罪过罪过”念念有词。我想,这样敬惜字纸,就是一种文字崇拜吧。今天,人们喜“八”喜“九”而厌“四”,几个无生命的数字,一说出口,人的幸或不幸好像都受其掌控一般。这大概就是一种语言崇拜了,
年事渐长,知识渐开,这才知道会说的未必会做,写在纸上并不就是实有。不然,孔老先生怎么会把“听其言而观其行”当作一大发明?纸上谈兵的赵括,是战国时赵国名将赵奢的儿子。谈起军旅之事,老子也说他不过。但赵奢以为他把艰难的战事说得过于轻巧,真要带兵打仗,非失败不可。赵奢毕竟久经战事,不迷信语言。但孝成王少不更事,以为说得好的一定做得好,用他为将,抗御秦兵,结果大败于长平,四十万赵军全被秦将白起坑杀,赵国也就此一蹶不振。赵括怎么死的?《史记》上记载不一。《廉颇蔺相如列传》和《白起王翦列传》都说“秦军射杀赵括”,那么,他是死于战场;《赵世家》却说“赵括以军降。”那么他是降后被杀。不知太史公怎么会有这样的疏忽。好在不管他是“射杀”还是降后“坑杀”,都怪他言不副实,只可怜那四十万赵军,摊上了这位夸夸其谈的主将,都成了枉死城中的冤魂。
“纸上谈兵”这成语早已耳熟能详。赵括也成了一个会说不会做的典型,落下了千秋骂名。倒是那个不听劝告,刚愎自用的孝成王,用人不当,造成巨大损失,却未曾听说他引咎辞职,就连装模作样的“罪己诏”也没下过一道。皇帝老子犯了天大的错儿,也没人敢去追究,板子总是往旁边打。结果,这一份教训,也就总也不能记取。到头来,后世能说会道的人,能吹会侃的人,依旧是讨领导喜欢的角色,不断被提拔到重要岗位上来。这样的事多了,钻营的人就学了乖,知道吹牛不受惩罚,于是,竞相效仿。无论到哪里,都能见到这样的人物,汇报起来天花乱坠,做了的固然大说特说,尚未做的,也混在里头,假冒成绩,甚至明明失算的事也讲得花团锦簇。考察诸公如果迷信于语言文字,正好入其彀中。
这种风气也不限于官场。经济的发展、技术的推广、药品的效用、科研的进展、农民的脱贫、教育的普及、学习的成效、安全隐患的排查,等等等等,若是只看总结,只听汇报,真是天下太平、光明一片。等到事故一出,问题一查,才知道并非如此。安全事故出在据说经过多次“拉网式”排查的地方,“萨斯”泄漏出在制定了一整套预案的单位,都是近年的著例。足见语言文字之不足恃。无论对干部、对工作的考察,还是要看究竟做了什么。如果轻信赵括者流,难免不重蹈孝成王之覆辙。诗曰:
言大而夸古有之,谈兵纸上任驱驰。
长平一战三军尽,谁为赵人哭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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