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与张学良的一段交情
[ 2004年第12期 晏阳初与张学良的一段交情 作者:谷斯涌 ]
中国杰出的教育家晏阳初先生,致力于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前后六十余年,倾注了毕生心血。他的业绩,为中国现代教育史留下了颇具特色的一页,受到国内外普遍赞誉。他还曾在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组织担任顾问。晏阳初在多年的办学生涯中,与爱国将领张学良将军亦有多次交往,留下了一段佳话。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晏阳初在法国为赴欧服劳役的华工扫盲启蒙,颇有成效。1920年回国后,得到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支持,先后在浙江、湖南等地推行平民教育,并谋求在乡村扫除文盲,普及生产技术和医药卫生的基本常识,提倡过文明、健康的现代生活。晏阳初的行动获得社会上的好评,他本人自然极愿平民教育之花早日开遍全国。
那时,中国各地为军阀割据,且互相混战。1922年5月,东北奉军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失败后,主帅张作霖鉴于不训之官难以为战,不教之兵不堪上阵,乃锐意革新整军,送校尉军官进讲武堂操练,责令在士兵中扫除文盲。年轻干练的少帅张学良,禀承父意主持革新,正考虑将此事一一落实。
晏阳初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有个好朋友王正黼,当时是奉天基督教青年会会长,任东北矿务局总办,深得张氏父子的信任与尊重。此事经王正黼从中牵线搭桥,双方一拍即合。1924年初夏,晏阳初来到奉天,两人一见如故。张学良说:“晏先生,我军中士兵,多农家子弟,大部分目不识丁,有劳您前来指点,该如何教化他们?”晏阳初急忙说:“张将军,当年欧洲华工十万,都被唤作苦力。后来我才发现,他们虽陷于贫苦,智能却大有潜力,一旦学文识字,才干便会突飞猛进,可望成为有用之材。”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张学良请他通盘考虑后拟出详细计划,以便逐步实施;晏阳初愉快地应承下来。
回来以后,晏阳初根据军队集中居住、统一作息、物质条件又较充裕等特点,提出初步设想,其间与张学良几次往返函商,订出具体方案,组成一个总委员会负责,张学良担任主席,由三名将官、四名校官任委员,下设三个小组:课本书刊编辑组、教学监督组和财务供应组。每营以一名长官任教员,另聘若干有读写能力的军官或士兵担任“指导”、“助教”。
6月间,晏阳初等携带大批幻灯片、放映机及识字课本,来到奉天省城,主持由三百名军官参加的师资训练班。7月初,举行了奉军识字教育班的开学典礼,头一批有一万多名士兵随即投入识字学习。这些穿着军装的青年农民,如饥似渴地学习,仅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普遍掌握了识字课本中250个生字的认读和书写,有的还捧读起以这些生字编印的《士兵周刊》来了。
张学良本打算在第一期结业后,将此举逐步在全奉军推广。不料,这年9月,爆发了第二次直奉战争,士兵们无奈只得丢下课本和纸笔,匆匆忙忙赶往前线,原来制定的教学计划,自然宣告流产。这一年,晏阳初多次往返关内外,在奉天居留长达一个半月,为奉军士兵的识字教学不辞辛劳。张学良以上宾之礼相待,对他的学识人品也深为感佩。
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奉军得势,威震华北,张作霖率部进驻北京,于1927年6月称“大元帅”,张学良在帅府侍立一旁相助。
这时候,晏阳初的“平民教育总会”,早已设置于北京,他和同事们以河北省定县的翟城村作为平民教育的实验点,全面推行文化教育、经济互助、保健医疗和村民自治相结合的乡村建设。这项实验在全国很有影响。当时奉军二十三师驻军定县,正是近水楼台。该师师长何柱国在张学良支持下,向晏阳初旧事重提,想在士兵中开展识字教育。晏阳初乐于相助,派人新编了《士兵千字课》,于1928年初直接送到师部,并亲自参与培训师资。此后,教官认真督导,士兵爱学肯练,效果十分显著,一两个月后,二十三师中不少东北籍的战士,居然已能写简单的家信。张学良闻知后颇感欣慰,对晏阳初的劳绩,亦铭记于心。
那时,晏阳初奔忙于北京定县之间,他在北京市内来往时,常骑一辆脚踏车助行。有一回,他骑车经过一条大街,另有一辆脚踏车突然从他身后快速驶来,眼看着两辆脚踏车就要相撞,晏阳初急忙躲闪,慌忙中前轮卡在了电车轨道里无法转动,车子一斜,人也跌倒了。后面还有汽车开来,晏阳初急出一身冷汗。幸好后面开来的汽车“咔——”的一声及时紧急刹车,才未酿成车祸。乘在汽车里的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一看,认出是晏阳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少帅张学良。晏阳初起身扶正车把,对少帅尴尬地一笑,略示歉意。张学良对他毫无责怪之意,还关心地询问他腿脚是否受了伤。两人寒暄几句,互相挥手告别。
事过一个多月,不料张学良竟派副官送来汽车一辆,说是专供晏先生乘用,以慰藉他工作之辛劳。当年,小汽车在中国算是极豪华的装备了,晏阳初再三辞谢。他解释说,若是乘了汽车外出推广平民教育,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但副官说,少帅已有吩咐,此车务必请晏先生全权支配,亦可自由处置,但一定不能退回。盛情难却,晏阳初收下了这辆汽车;但不久便将汽车售出,所得银洋一千余元,全数列入平教会的活动经费。他在市内依旧骑脚踏车来往各处,到定县下乡时,还以小毛驴代步呢!
出于对晏阳初的关心和支持,1928年3月10日,张学良与奉军参谋长杨宇霆亲临定县视察,受到当地农民和平民学校师生的热烈欢迎。张学良当众发表演说,对晏阳初所倡导的平民教育大加赞扬,还提出愿对这一事业予以大力赞助。这一天,晏阳初并未在场,他恰巧应邀去南京拜访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商谈在江苏推行平民教育的事去了。他回来后得知此事,既惊奇,又感到高兴。不久,他又接到张学良亲笔来信,邀他前去面谈。
3月28日,晏阳初应约前往张学良官邸。张学良盛情接待,杨宇霆也在旁作陪。他俩对在定县所见称赞不已,说做好这件大事乃是兴邦强国的根本。张学良提出愿捐款800万元,作为平教总会基金,以免总会同仁常年为筹款奔走之劳顿。但他同时又建言,请晏先生不妨将具体会务移交总会同仁办理,本人则抽身参加奉系,来主持政治工作,挑起更重的担子,与他们精诚合作,定能号召到更多的一流人才前来共事。
张学良礼贤下士,原是“三顾茅庐”,另有所求。当时在平教会中,正聚集着一批从国外归来的高级人才,许多人是欧美名牌大学的教授、博士,他们追随着晏阳初,深入乡野大地,从事着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的工作。张学良求才若渴,晏阳初洗耳恭听,笑而不答。张学良接着主动让步,提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他说,也可以在奉军所辖范围内,划出一个特别地区,任由平教总会依预订计划开展各项工作,所需经费,悉数由公库支付;晏先生及总会职员,也可按公务员领取薪俸,酬劳从优……张学良、杨宇霆一连谈了三个小时,反复陈词,言意恳切,极盼晏阳初等与他们合作共事。
晏阳初面露微笑,却略带为难的神色。他心里思忖:几套办法,其目的都是要将我及平教总会诸同仁纳入奉军门下。眼下,奉军虽然地盘大,钱粮足,却尚未归附南京中央政府。我们倡导平民教育,原无政治色彩,总会是一个社会团体,不参与党派纷争,自然不能投靠某一派地方势力。不过,这事若是当面拒绝,闹得双方都不愉快,也未必妥当,看来只好先脱身再说。晏阳初对张学良的关心一再表示感谢,但委婉表示,敝人只是总会一分子,上有董事会主持大计方针,在总部,与敝人共事的还有各部主任及干事会诸多同仁,此计事关大局,个人难以擅自定夺,容我回去以后和大家商量合议,改日再来禀报。
张学良点头称是,期待他早日作复。
晏阳初回到总会以后,感到此事不能延搁,当天,立即找来各部主任研究对策,看如何才能巧妙地辞谢这个邀约,而又不致于得罪奉军。大家众说纷纭,反复权衡利弊,一直商议到深夜。
第二天,晏阳初往访张学良,和气而又坦诚相告:“张将军,承蒙厚爱,敝人及会内同仁,莫不额手称庆,深表感激。我们虽处境不同,文武有别,但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是为了使贫弱的中国强盛起来。只是,你们谋划的是自上而下的斧正,着力于行政制度的改良,我们则取法自下而上,起步于民众教育的普及与智慧的开发。这两个方面,原是相辅相成的。现在我们都还年轻,都有为国效忠的充裕时间和精力。愿我们各自都先作努力,十年以后,双方必定都会有显著成绩,到那时,我们不但造就了有才干、有经验的治国人才,同时也培养出了成千上万聪明、开通的广大民众。此时,我们再携手合作,从事共同的建国大计,这样,中国的强盛,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张学良见晏阳初没有应允合作,开始颇有不悦;但他转念一想,又为这位博学多才又德高望重的民众教育家的执着所感动。他明白,合作不宜强求,只得点头同意,来日方长,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晏阳初向张学良告辞以后,此事告一段落,他心里便踏实下来。不料,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他的平教会突然遇到意外的麻烦,不得不又去求助少帅。
5月9日,当时被定为是全国民众的“国耻日”。1928年的这一天,平教总会编印的《农民报》发表文章,要国民牢记十多年前袁世凯承认日本帝国“二十一条”的卖国罪行。
这个爱国举动却招来了灾祸。北京奉军宪兵司令部认为该文有煽惑民众、违碍邦交的言词,下令查封《农民报》,派宪兵包围平教总会,扬言要逮捕总干事晏阳初。那天,恰巧晏阳初有事去了天津,宪兵们便逮捕了当时在场的公民教育部主任陈筑山及另几位职员,将他们押解到宪兵司令部。
第二天,晏阳初回到北京。他一下火车,就见到前去车站迎候的熊佛西。熊佛西据实相告:“晏先生,不好不好,出事了!你千万别先去总会,也别回家,那儿都有宪兵等着要抓你呢!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晏阳初得知情况后义愤填膺,想到总会同仁居然遭到无理羁押,又极感痛心。他略加思索,便果断地对熊佛西说:“好,这样吧,我先不去总会,家也不回,我索性现在就去宪兵司令部!”
晏阳初径直赶到司令部,质问宪兵司令为何拘捕平教会的工作人员?司令推诿说是“奉命办理”。晏阳初义正词严地说:“就算你们有命令,那我现在告诉你,本人愿意入狱,请立即释放我的同事!”司令官一脸狞笑,摇头不予同意。晏阳初转身返回,随即赶到电报局直接致电张学良,要求他立即释放平教会的被捕人员。
两天后,晏阳初接获张学良的回电,接受他的要求,称即可派人前去办理有关手续。晏阳初急匆匆赶到看守所,立即将他的同事全部接回。晏阳初无法了解奉军上层各方人士处置此事的前后经过,但是可以设想,假如没有张学良从中斡旋,恐怕此事难以这么快就能得以解决。
那时,国内形势已起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势如破竹,正跨过黄河逼近京津,奉军已临近败退。6月6日,北伐军攻克北京,张作霖在三天前出关返回根据地东北。不料专列驶至奉天城郊的皇姑屯附近,被日军预置的炸弹炸成重伤,不治而亡。
张学良临危升帐,接任奉军统帅。他审时度势,顺应时代潮流,于1928年12月29日宣布,拥护南京中央政府,下令所统辖的东北三省及热河省,一律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为当时中国的统一大业立下了重要的一功。
在解决奉系上层的歧议纷争,铲除内部叛逆之后,军政大权在握,张学良又筹划起地方行政及文化教育方面的事来。这时,他想起了晏阳初。1931年4月,晏阳初应少帅之邀,又北上沈阳,两人共商在东北全面推行平民教育的大事。他们计划先抓好重点,将沈阳市划作实验区,另以第一军列为部队的实验点,使地方和军队双方齐头并进,然后逐步铺开,最终推向全东北。张学良召集沈阳市政府和第一军的长官,请晏阳初讲授平民教育思想和实验步骤,又于5月底派出沈阳市长等六名高官及第一军十名军官,去定县“留学”,实地参观考察,认真学习经验,在当地停留十余日。晏阳初等对远方来宾热情指导,他们深为东北主政的长官能如此重视平民教育感到由衷欣喜。
可惜,历史没有给这位年轻将领以兴邦报国的机会。当时,虎视眈眈的日本帝国,早就觊觎着我国富饶的东北。几个月后,“九一八”的炮火一响,张学良受命于蒋介石南京政府的“不抵抗主义”,忍痛将几十万军队先后撤回关内,使大片国土沦陷……后来,华北也陷入动荡不安,晏阳初无法再在定县继续他的工作,不得不将平教总会南迁长沙,在湖南、四川等地开辟新的实验区。
此后,晏阳初与张学良再未谋面。一个长期飘泊动荡不定,一个久陷囹圄身不由己,这中国近代史上一文一武两个杰出人才,虽然最终都各以高龄谢世,但却再也未能获得交往合作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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