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县史悼李宜

2005-01-15 作者: 任知时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5年第1期 回顾县史悼李宜 作者:任知时 ]

李宜是河南省巩县的一位人民教师,已逝世多年,最近几位老同学相约要为李宜(克中)同志出版《诗集》,约我写篇纪念文章。我认为纪念李宜要从他一生遭遇中吸取些历史教训,才有实际意义。

李宜是我在高中一年级的老同学,因为相处时间很短暂,早已记不起他那少年英俊的模样。倒是他负伤后,尤其是被错划右派以后,那面容憔悴、削瘦嶙峋,拄一根长棍,瘸一条伤腿的悲惨形象,还历历在目。

李宜是1948年秋,开封二次解放随校南下逃亡的学生。他在流浪京、沪期间,目睹国民党腐败无能,祸国殃民,民不聊生,已是穷途末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教育了他,只有共产党才是民族的希望;只有跟着共产党走,国家和个人才有光明前途。于是,他毅然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旋即转战江南。不幸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腿部中弹负了重伤,成为二等荣誉(残疾)军人。但他身残志不残,伤愈后,拄着单拐回到巩县,走上人民教师的岗位。

1957年末,他积极响应共产党的号召,诚心诚意帮助党整风。当他见到报上登有“右派”攻击共产党在镇反运动中杀人过多的言论时,就写了反驳的大字报。不料却遭到“左派”积极分子的曲解,把他文章掐头去尾、无限上纲,反而把他错划为“右派”,受到开除公职,回乡监督劳动的处分,把他打入阶级敌人的行列。虽然当时有“右派属敌我矛盾,应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指示,在那宁左勿右、阶级斗争步步升级的年代,是贯彻不到基层的。于是李宜在那政治运动频繁年代,成为村里逢运动必“挨斗”、绰号为“运动员”的“右派”分子。在那长达21年的岁月中,一直抬不起头来。充当阶级敌人,承受“群众专政”那动辄得咎,备受人身凌辱的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同时在经济上也陷入绝境。光荣负伤使他丧失体力劳动的能力,错划“右派”又使他丧失脑力劳动的机会。仅凭他每半年十几元钱的荣军补助费,实难养活他老少五口之家。

1958年,巩县党委号召干部教师们“交白心(错误思想)换红心(与党一致思想)”,抓住把柄,又划“交心右派”和“漏网右派”221人。巩县共划正式在册的右派890人;若加上在巩县划右,不统计在巩县的省、市营厂矿右派99人;加上因右派问题而戴上其他帽子的反革命分子、坏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反社会主义分子、流氓分子、不良分子等150人;再加上不应划右而转来的“学生右派”14人,全县遭右派苦难的共有1153人。

从“反右”及“右派改正”历史档案中查得:“右派改正”初期统计全国“右派”有54万人,占全国当时干部总数的5.7%,(最后统计为55万人);河南省最多,有7万多人,占全省当时干部总数的15%;省内永城县划右最多,有2423人,占该县当时职工(划右已超出干部教师范围)总数的33%;巩县教师右派496人,占当时教师总数的30.2%,干部总数未查到,估算也应在30%左右;河南省超千名右派的县只有商丘地区四个;巩县划右之多,在全国也应在前列。

1979年根据十一届三中全会“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精神,以反右时的原始档案为基础,按原中央划右标准重新衡量,内查外调,最后巩县右派全部得到改正。李宜改正后,又回到教师岗位,积极地发挥他的光和热。

在“右派改正”的《总结报告》中,有几段话值得我们吸取教训。“当时确有一小撮右派分子乘党整风之机,向党进攻,企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反击是必要的。但是不恰当的估计阶级斗争形势,加上思想上的片面性和工作方法上的错误,产生了扩大化。从我县复审改正实践证明,绝大多数属于错划的……” “因为当时反右斗争来势迅猛,工作比较粗糙,有些材料未经核实。加之有‘宁左勿右’的思想作祟,既不允许本人申辩,又不允许了解情况的人发表不同意见。本人申辩是态度不好,罪上加罪;旁人发表不同意见是包庇同情右派,轻则受处分,重者也被划为右派。因此在复查中发现材料是不真实的”。

敢于说“真话”又能知无不言的“右派”们被打倒后,尤其是“言者有罪”后,共产党在执政中堵塞了言路,也失去了患难与共的朋友,重大决策时也失去了民主化、科学化的基础。于是狂热的、非理性的“大跃进”开始了。

首先是大办粮食。当时“左派”积极分子竟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位置上。在这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河南省遂平县出现了小麦亩产7320斤的“好成绩”,获得“卫星上天”的赞誉。巩县在当时的产量会议上都有虚报。早报的亩产有好几百斤(当时绝大多数岭地亩产仅一百多斤),后报的有千斤以上,并依此进行了“高征购”。全国出现了“浮夸风”,造成全国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了的假象。紧跟着出现了饿死人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

其次是大办钢铁。也是用“务虚不务实”的政治手段来操作。在一无技术、二无资金、三无资源情况下,采用小(小土炉)、土(土法上马)、群(群众运动)的方法盲目上马。开封专区东三县(开封、兰考、东明)在无资源又无技术人员情况下,利用公社化 “大兵团”作战的优势,由三个县委副书记挂帅,调配三县43900个青壮劳动力,浩浩荡荡开到巩县矿山上去大办钢铁了。巩县更不甘落后,竟放弃占公社大食堂半年粮的红薯不去收储,抢先赶上“大跃进”的高潮。导致红薯霉烂在地里、水囤子里,形成1959年秋巩县丰产没有丰收的事故。巩县共动员了12万人的“大兵团”(注:当时全县人口434540人),吃住在矿山上,挖矿石、砌小高炉、砍树木、烧木炭(代替焦炭),仅巩县就建5636个小土炉(投入使用的2183座)。炼出的明明不是铁,是未烧透的矿石渣,把它称为“烧结铁”。创出日产4万吨的高产纪录。向上级报喜后获“卫星上天”的殊荣。

在那疯狂的年代,矿山上白天处处冒青烟,夜间满山是火光,那热气腾腾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巩县境内有那十几万人的“大兵团”,还有几千个小土炉在不停的烧炼,不出几个月就把巩县能烧木炭的树木砍个净光。那时公社化后,树权归集体,谁也无权干涉。直到改革开放后“大包干”,树权有主了,植被才恢复起来。产权明晰不明晰也是财产增值的关键。倒是巩县第一炼钢厂,从开专调来一个懂行的“右派”,按科学规范建一个8立方米高炉和六个3立方米高炉(只使用两个);陶瓷厂(制碗)的内行右派陈迹解决了耐火砖问题;巩县钢铁办公室留一个学地质的“右派”刘传三(改革开放后任人大副主任)参加策划;又调拨一些正规焦炭。有了科技基础,在党委领导下才出现日产灰生铁1-2吨的成绩。生产半月后因焦炭不继就停下来了。无怪乎文革中的造反派当权时,讥讽说知识分子是“臭豆腐”,政治上臭,用起来香。“大跃进”运动两大重要内容一个粮食,一个钢铁。不依靠科学,不依靠人才,只依靠政治挂帅,只依靠群众运动,用人海战术,像打仗一样搞建设,终以失败而告终。

真正使人民生活走向灾难的根本原因,还不仅仅是这些“浮夸风”、“高征购”、“瞎指挥”,关键更在于“共产风”。在于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后,那“干活不要工钱、吃饭不要饭钱”平均主义大锅饭分配制度。它使劳动者不能直接得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成果通过公社统收统支,第二次分配转化为“他”人所得,严重挫伤了劳动积极性。实践证明,该制度实行三年,减产三年,人民群众饿肚子三年。这才是造成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主要原因。按巩县水文记载,这三年两年偏丰,一年偏歉,根本造不成灾害,纯属“人祸”。1958年8月巩县实现食堂化后,人民生活逐年下降,营养不良的浮肿病逐年增加,人们体质严重下降,也造成育龄妇女不孕和非正常死亡人口增加,人口出现了负增长。按当时出生率、死亡率科学计算可达三万人。永城县划右时最左,后来该县非正常死亡达十几万人,牲畜减少60%。全国在那后三年闹浮肿病、饿死人,非正常死亡人口达数千万人。“左倾教条主义”同样能使“千百万人头落地”。不过这是在“革命”的名义下形成的失误,以“交学费”的形式开脱了。时过境迁已近半个世纪了,应该正确吸取教训,告诉后人要力避“左倾”路线。经过“低标准”、“瓜菜代”、“淀粉馍”(注:用植物粗纤维碱化后做的馍)、“百日休养”等一系列措施,这个分配制度实在执行不下去了,终于在1961年冬解散了大食堂。1962年实行“留够自留地”、“借地救灾”(注:从集体土地中拿出1/10的土地借给各户自耕自收)、允许个人开“小片荒”等措施。在土地家庭承包权上开1/10的小口子,一举消灭了“浮肿病”。

李宜在这非常时期又遭“中年丧妻”的不幸。在1960年“瓜菜代”时期,公社社员每日三餐只有七两粮食,又无副食品的情况下,在大食堂打回来的“稀粥菜汤”,可让他贤慧的妻子作了大难。她上要奉养老婆母,下要抚养六岁、二岁的幼子,李宜又是家庭的主要成员还需要稍微照顾一点,就是苦了她自己。时间长了她的“浮肿病”越来越严重,终于弃世而去。普通人家去世的多是老、弱、病、残,她却是正当年轻少壮的年华。诗人李宜终生内疚。14年后的1974年元月16日除夕雪夜,作一首《伤怀》小诗:

面前怯伤慈母心,背后偷泣结发情。

除夕饺子挥泪捏,多少辛酸不成形。

没有切肤之痛,很难作出如此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诗句。

被人民群众呼为救命田的“借地”,在巩县只实行了1962年秋季一个季度就被收回了。这时的分配制度调整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按人、劳比例参加分配。一般生产队多是人(头)五、劳(劳动工分)五。但还提倡人头分的多、劳力分配的少,说是含共产主义成分高。所以也有少部分生产队执行人六劳四的,个别副业多的队也有人八劳二的。这意味着劳动者的成果,至少有一半以上被“人头”分走。实践证明,这种分配制度只解决了“出勤”的积极性。因为人头粮是固定的,分配多少全靠工分多少。于是男女老少都争抢挣工分。只要记工本上记一个劳动日,能参加分配,就达到目的了。至于劳动质量和效能,就不是人们关心的事了。制度决定人的行为,有人想关心也没有用。于是出现了出勤不出力,磨洋工现象十分普遍。“八点敲钟九点到,磨磨蹭蹭盼下工”,一天干不了半天活。这就是落后的生产力难以适应那“先进的生产关系”。“文革”中的造反派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肯定是阶级敌人在破坏。于是在推广“学大寨”运动中,把政治表现也作为评工计分的内容,提出“大批促大干”的政治口号。落实到基层变成拉出已斗倒十几年的“老敌人”反复批斗,李宜也在其中。不解决分配上的问题,不与劳动者的利益挂钩,根本解决不了劳动人民的积极性。于是形成越穷越斗、越斗越穷、走上了“穷过渡”的怪圈。“穷则思变”,才引发了出名的小岗村人民冒死创造“大包干”制度。“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实事求是的新一代领导人把它总结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了劳动者的积极性,人民才走向富裕的道路。马克思曾说过:“物质利益是人们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基本动因”;列宁批评左派幼稚病,执行新经济政策是有深刻道理的。走了二十几年的冤枉路,又回到原来的基点上,交的“学费”也真够惨重了!

在那按工分吃饭的阶段,李宜家庭只有一个老人,二个幼子、一个残疾人,无论如何挣不来工分。当时有适当照顾的政策,当然轮不到他这“阶级敌人”头上,所分粮食实在糊不了口。为了生存,他拽住六七岁大儿子,抱住二三岁的小儿子,扒上南下的“荒车”(注:当时灾民多,坐空货车、拉煤火车可以不买票)到驻马店信阳地区乞讨。该地区原饿死人较多,灾后重建,政策比较宽松,人民生活相对宽余,便于乞讨。李宜还有“书生”风格,认为乞讨是不劳而食。于是买一把推剪走乡串户,见到头发长的就去替他理发,理后不收费,只要换回几个馍就行。老百姓看他前拽后拉、又理发,也乐于多施舍这位奇特的乞丐。他把好馍留给母亲,次的给儿子吃,最差的自己吃。积攒三五天以后,把小儿子交给大儿子看管,留在候车室内或破庙中,嘱咐千万不能跟别人走。赶快扒上“荒车”回到巩县给老娘送干粮。进门先担一缸水,立即扒车回去找儿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这样断断续续熬到儿子勉强能挣工分,才停止这特困生活。经济上的困难,政治上的歧视,也影响到他两个儿子,小学没有上完整。母亲去世后,形成了一家三口人皆为男性的单性家庭。哪个姑娘愿到他家受这种“洋罪”?老大30多岁,老二29岁都还没有结婚(当时农村青年20岁左右就结婚)。一直到1984年,有老教师提前退休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当工人的政策。李宜抓紧时间赶快离休。小儿子当上了工人,1988年才娶到媳妇成家生子;大儿子又到九中当了清洁工,也娶到媳妇。这才结束他家30年人口只减不增的状况。李宜在改革开放后,近60岁才终止坎坷,安度晚年。最终又逝于癌症,享年72岁。

过去左派们,以“革命”的名义,好大喜功、急于建成共产主义,不惜剥夺农民的土地、生产工具、甚至房产“归大堆”。违背科学规律,造成人为的“自然灾害”而不自鉴;如今又有干部以“发展”的名义,好大喜功,急于建成小康社会,不惜侵占市民、农民的切身利益“大拆大占”,违背科学发展观而不自觉。其思想根源都是企图超越历史发展阶段的“左”倾急性病。小平同志说的对:“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会葬送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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