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治史惠泽吾辈

2005-05-15 作者: 呼燕燕 呼郑南 呼满红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5年第5期 郑重治史 惠泽吾辈 作者:呼燕燕 呼郑南 呼满红 ]

爸爸去世已经整整两年了,我们一直不相信他离开了我们且永不回来,仿佛他只是出差在外或参加什么重要文件的起草,一时不能回家,突然有一天他又会提着公文包兴冲冲地回来,可这样的情景始终不能再现。多少次逢年过节,阖家团聚,惟不见爸爸,全家人不免悲从中来,伤痛不已。然而爸爸的音容笑貌却一直留在我们心中,他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同志、朋友、家人的件件往事总是那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小时候在我们眼中,爸爸的生活没有上班下班之分,没有工作休息之别,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总是在读书或写作。他多年工作在中央理论宣传部门,因具有较高的理论文字水平,对工作认真尽责、精益求精,一直得到领导的信任,他直接参与了党和国家的许多重要文献的起草、编写工作,如:《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82年宪法、党的十二大报告、《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胡乔木回忆毛泽东》等等。我们很小时就知道,每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工作,爸爸为了赶写文章住在招待所经常几个星期不回家,回家来看到的也是他伏在书堆和稿纸之间的情形。在我们看来,爸爸的工作既枯燥又乏味,家里的事都要靠妈妈一人承担,对我们的关心也不够。然而随着国家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发展,国家日益兴旺繁荣,爸爸参与起草的这些重要文献的意义也日益显现出来,渐渐为我们所理解,爸爸不是只会看书、写字的书生,而是为国为民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理论工作者。

爸爸对待工作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作风是出了名的,他曾告诉我们,他多次参与起草的党和国家会议的重要文章、重大报告,正式印刷前他都要做最后校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爸爸书生气很重,除了读书写作,不会关心自己的健康,不会为自己争待遇。工作虽然劳累,但爸爸不求自己出名,甘做无名英雄。每天兴致勃勃地读书、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他博览群书,写就了大量文章。然而当我们整理他堆积如山的书稿时,却发现以他个人名义发表的文章却很有限。正如同事们评价他的:半生俯首做嫁衣,文牍等身书生累。爸爸的许多老领导老同事曾说过,像《胡乔木文集》、《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和《胡乔木谈中共党史》等书籍,理论性、政治性很强,但涉及的内容复杂散乱,整理编撰需要水平高、熟悉情况又不惜力的人默默奉献,这些书离开你爸爸是很难编撰完成的。

爸爸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信仰坚定,对待工作任劳任怨,但思想上从不因循守旧,政治上决不盲从投机。1957年为了替划为右派的徐宗勉叔叔说话,主持公道,他自己入党差点儿转不了正。文革中为反对陈伯达,他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在干校整整劳动6年。文革后经过拨乱反正,他努力实践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眼界更为开阔,心情更为振奋。对于后期遭遇的一些挫折和不公对待,他坦然承受,对于来自极“左”势力的攻讦,他奋起反击。在家中少见他抑郁消沉反而常常听到他兴奋的笑声。离休后,他干得最为痛快、最能体现他思想意志的事,就是创办《百年潮》杂志,从创刊号起,他一一到老同志家约稿,从些须小事到每一篇文章,他都倾注了全部精力,为我们树立了呕心沥血做成一番事业的典范。《百年潮》文章的质量得到读者的普遍好评与爸爸付出的心血是分不开的。

爸爸自少年起就关心国家兴亡,大学期间投身革命,晚年他回忆起1948年11月离开北平奔赴冀东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不久又亲历北平解放的经历,作诗二首:

又逢风鹤迭惊时,挥泪离平伴雨丝。

劳燕纷纷奔绿野,古城默默望红旗。

问关伍子轻生死,投止张生览画诗。

莫道书生难革命,长衫卸罢换征衣。

欢庆平津解放时,古城春雪白如丝。

万家歌唱千家舞,水样人流火样旗。

地覆天翻惊广宇,时移世易树碑诗。

战和声里军威壮,南望烽烟整炮衣。

热情充溢的诗句表达了他献身国家独立、人民解放事业,一生追求真理,无怨无悔的心情,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爸爸心地善良,和蔼友善,对同志、友人、家人总是充满温情,因而他人缘极好,生病住院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看望。他病逝后,许多同志朋友满怀感情地向我们回忆起与他的友谊和曾经得到过的帮助:文革中曾被打成走资派而长期在外地工作的王里伯伯,是爸爸想方设法,帮他调回北京工作,他听说爸爸病逝的消息,禁不住失声痛哭;单位里刚分配来的年轻人住房困难,爸爸立即帮助解决;龚育之叔叔与爸爸自中学同学起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爸爸敬重龚叔叔,对他的工作、健康极为关心,龚叔叔搬家住房条件得以改善,爸爸也为之高兴,写诗祝贺:

勤修案牍不修窝,部长书生气若何。

诸葛庐低才自旺,子云亭小客常多。

龙离旧泽深藏尾,鹊换新巢巧唱歌。

穷达浮沉身外事,故人长忆亦长磋。

有一次龚叔叔因病住院手术,爸爸密切关注,得知手术成功,病愈出院,他欣喜万分,又赠词一首:

老大频怀旧。数平生,交游海内,几人诗友?烽火长沙曾共砚,击楫湘江酹酒。还试比,文章魁首。旭日东升乾坤换,趁青春,唱向光明路。管鲍谊,切磋久。

才华俊逸云龙走。发硎新,砉然奏刃,显君身手。屈贾深遗家国恨,今古娥眉见诟。风雨夜,鸡鸣相守。晚岁险惊刀圭劫,幸安痊,红树经霜秀。望霁月,祝高寿!

爸爸结交的众多朋友中有许多忘年之交:有的是老领导,像胡绳老这样的德高望重的老上级,爸爸视为良师益友,一方面认真虚心求教学习,另一方面又经常一起研究问题,交流思想,甚至争辩不休。有时又诗词唱和,相互切磋。一次爸爸和胡绳老回干校看望,写诗一首:

重到高基日,风招淡淡云。

城宽村路近,农富稼耕新。

校址依稀认,乡情缱绻亲。

沧桑惊巨变,欣作白头吟。

胡绳老为他批改:诗意亲切,语句平稳。惟“亲”“新”同韵,“吟”尚可说是邻韵,“云”则相距较远。可考虑换一句,用“人”字押韵。

几十年深入的沟通理解,使他们在许多理论问题上达成共识,并在许多重要文献中得以体现。而后来与爸爸结识、共事的许多年轻人,又视爸爸为良师益友,因为他思想开放,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处事公道。他们常与爸爸谈心,爸爸也总是尽其所能,给他们无私的爱护和有力的扶持。

爸爸视亲情乡情重如山岳,外地来京的亲友,不管事先通报的还是突然袭击的,爸爸总是热情款待,尽量让住在家里,于是家里常备多套客用被褥,被我们戏称为湖南驻京招待站。爸爸一生很勤俭,但对他人却很慷慨,有几个年轻的湖南老乡来京学习、工作,爸爸为他们交学费、交房租,从各方面给予帮助。爸爸十分喜欢孩子,儿孙绕膝,是他最为舒心的天伦之乐,他对孩子爱护有加,期许甚高,但十分民主,从不苛求。妹妹满红做编辑工作,她写了文章后请爸爸过目,爸爸会很认真地修改,使文稿顿添光彩,妹妹的编辑水平很快提高,受益匪浅。爸爸最愿意与孩子们在一起,几天不见就想,外孙萧杨、天一都继承了外公喜欢读书、钻研等许多优点,萧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外公吟诵古诗文,耳濡目染,慢慢地也能和外公谈诗论文,深受喜爱。

爸爸为人谦和,说话轻言细语,加上深度近视,终日手不释卷的形象,使他确像叔叔阿姨们戏称的“老秀才”。他有“不食人间烟火”,“不理油盐酱醋”的一面,穿衣戴帽生活起居不求时髦,待人接物不设心机。但他更有内秀的一面,生活情趣丰富,乐观开朗,感情细腻,爸爸在家中有如大厦梁柱,有如温暖的壁炉,护佑着我们,给我们愉快生活的空间,无论他的智慧幽默还是他的迂拙迟钝都带给我们许许多多的欢乐。

爸爸喜欢诗词,对古诗词有很深入的研究,闲暇时背诗、高兴时写诗、与诗友和诗、为亲朋赠诗。家里到处可找到他不同时期写的诗、填的词,有些还保留着反复修改、逐字推敲的痕迹,让我们看到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可惜我们没能请他一一注释,有些不了解写作背景和出处,但我们还是希望今后能出版他的诗集,来展现他诗人的情怀。

除了读书,爸爸也爱好音乐和体育。他会拉手风琴,喜欢听音乐,特别是西方古典交响乐,而且常常琢磨作者和创作背景,力求深入地理解和欣赏作品。他会打乒乓球、羽毛球,喜爱游泳,在大海里畅游时他不紧不慢,充分地享受着和大自然的亲近。

我们家长时间住房窄小,在干校多年更是无法言“家”,一旦回到北京,有了两间住房,爸爸似乎感到改善了许多,也要创造家庭的温馨,他亲自动手,设计打造家具,甚有情趣。

在干校的生活很艰苦,爸爸和许多同事还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作为“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时常在大会小会上遭受批斗,交待问题,还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接受改造。但他乐观开朗,坚强勇敢。他带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拉煤,披星戴月两腿泥,到水田里放水浇秧,使我们经受了很大锻炼。挨批斗之余,爸爸不忘诗词爱好,常常和同事们相互打油唱和,自得其乐。当时胡绳老是头号批判对象,许多人不敢接近他,但爸爸出于对胡老多年的了解,在那样压抑紧张的气氛下,仍不忘与胡老互赠打油诗,爸爸曾将胡老那时写的一首打油诗背写给我们:

玄曹空论长,废话最称王。

量米姚家斗,拉鸡黄鼠狼。

秀才称郑顾,胖子属钟张。

骡小能生子,老牛本是羊。

大包营菜圃,猴子管书房。

邓胡分大小,朱刘论短长。

布点心房巧,蜂窝口席张。

(注:曹景元人称曹老玄,王主玉口若悬河;姚维斗管大家的口粮,黄展鹏人称老拉;郑惠和顾明被称为秀才,钟国豪和张先畴身材较胖;罗圣泉生了两个儿子,杨文炬大家叫他老牛;包英杰管菜园子,孙杰仁大家叫他猴子管阅览室;大邓胡即邓力群、胡绳,小邓胡即邓绍英、胡光明,朱仁祥个子矮小大家叫他朱部长,刘际启个子高大;房良均最年轻大家叫他小不点手很巧,席凤云爱张罗)

读起它,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干校的叔叔阿姨们各显其能,小诗诙谐幽默地描绘了当时的干校生活和各人特点,其中“秀才称郑顾”中的“郑”即指爸爸,“秀才”是爸爸在干校时的绰号,可见他的才华是被公认的。

爸爸生性开朗乐观,生病住院期间,他精神一直很好,许多来看望他的亲友都说他不像重病在身,我们也一直以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直到爸爸逝世之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病中偶感”一诗中原有“心如古井微澜止,命似阴云大晓迟”之句,才知道他其实早就清楚自己病情较重。只是为了不使亲人们伤心着急,而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并将诗句改为“春烟秋雨征程老,今是昨非觉悟迟”。因此他更加珍惜时间,不放过可能的一分一秒时间。他接待众多的来访者,商讨工作,讲述自己亲历的重要事件及著述思路,医生多次制止也无济于事。他还整理编辑出版了自己的文集《程门立雪忆胡绳》,审阅了《朱基走向中南海之路》的部分书稿,加快了已经开始的《胡绳传》的写作。由于在突然大吐血而昏迷之前,他一直精神较好,并未遭受痛楚,因此可以说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对康复满怀信心,还计划着做许多事。2003年2月23日,爸爸憧憬着完成自己的鸿篇巨制,携儿孙回故乡与亲友故交欢聚的美好情景,含笑离开了我们,只有他未能实现的宿愿成为留给我们的深深遗憾。

告别会上,爸爸的老朋友们都惋惜说他走得太早了,他们冒着寒风前来为他送行,大量的唁电、挽联、诗词、纪念文章褒扬了他的人品才华和一生的劳作,寄托了深深不已的怀念之情。此篇标题,用的就是石仲泉叔叔写的嵌入爸爸名字挽联中的两句,全联是:

郑重治史,潜心吟诗,敷教先进文化,创办百年潮;

惠泽吾辈,提携后生,秉持诤言资政,弘扬二胡学。

这样的怀念文字还有很多很多,其中的深情厚谊当让爸爸含笑于九泉,也让我们全家感激不尽,永志难忘。

2005年1月16日

(责任编辑萧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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