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早的故事》引出的思考

2005-06-15 作者: 李 锐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5年第6期 《共和国早期的故事》引出的思考 作者:李 锐 ]

凡是已经过去的事件,都可以归入历史。历史对于我们有用,是因为从过去可以觇知现在,从现在可以推想未来。过去的种种,无论伟大辉煌还是失败苦难,对善于学习的人,都是财富。愚蠢的人尤其别有用心的人,则拒绝接受教训,用思想统制的办法把一切失败都从历史上抹去,结果往往重蹈覆辙。

1949年以后,各种“肃反”、政治运动不断,逐渐发展扩大,从反右派,反右倾,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又在更大的范围、更长的时间里重犯了过去的错误,造成了更加惨重的损失,“文革”被我们党称为十年浩劫。所以我一直主张多研究历史,要懂得从历史中接受教训、汲取智慧。

研究历史,有两种模式。一种是从整体的格局来观察历史。这是我们许多历史学家在做的工作。无论通史还是断代史,都是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材料加以集中、抽象,然后叙述各个历史事件的原因、条件、过程、结局、影响。这样的工作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做得好,对于我们掌握历史规律,接受历史经验,可以获益匪浅,但也常常容易流于枯燥,阉割了历史的丰富性与生动性,缺乏感性体验的历史规律或历史经验是很难深入人心的。另一种模式,是从个体的经历来展示历史。这是许多传记、回忆录、口述历史以及日记、信件等的作者在做的工作。虽然个人所历的事件有大有小、所知的事情有多有少,但都是历史的一个片段、一个侧面。因为是个人的经历,所以它不仅包含对所历事件的细致、具体的叙述,也更带个人感性的体验。其所长正足以补史书的不足。

中国是一个有修史传统的国家。中国传统的史书是兼顾抽象与具体两个方面的。司马迁的《史记》,有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表、书之外,其实都是家族或个人的传记。这些传记写得生动具体、神采飞扬,让人读来丝毫不感乏味,历史事件也就是通过人物的活动——展现出来了。后来历代的史书,大都继承了《史记》的体裁(惜笔力不及),即便是编年体史书,也十分注意人物言行的个性化叙述。五四运动以后,西方史学传入,开始有了新的史书体裁,纪传体史书几乎无人再作(恐怕也无人能作)。及至苏联修史的框架被我们接受之后,国史成了党史,党史成了领袖人物言论的集纳,史料只是填塞来作为现成结论的映证。修史至此,史书也就越来越枯涩无味,让人提不起兴致来了。苏联的经验已有前鉴,他们的党史是每换一届领导,就要重修一次也!

重新恢复纪传体史书的传统大概很难做到了。社会生活的丰富性、社会活动的多样性,使得历史早已不是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物的经历所能概括。但新史学的体例却也无法反映生动具体的历史。怎样才能使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传诸后世;怎样才能使后世真切地理解我们时代的成功与失败、经验与教训,以便他们更好地前行?我以为,不妨来个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一方面,鼓励史学家放出眼光,不是按照现在的结论,而是按照历史的真相总结历史的经验,写出确有见地的现、当代历史佳作。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著名的历史学家胡绳在他的《八十自寿铭》里这样写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载;七十、八十稍知天命;廿一世纪略窥门庭;九十无望。”另一方面,鼓励历史事件的亲历者,真实地而无涂饰地写出自己的遭遇、见闻、思考和情感,不要限定什么标准的框框。有了这两方面的努力,即便我们一时不能产生伟大的历史著作——这需要多种条件的综合机缘,至少也为产生这样的著作做好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包括材料与思考。

郭维敬同志编著的《共和国早期的故事》,记录了近六十个人物与事件(工作地区20个省市),除少数知名人士外,多是不见于经传的知识分子,但他们同样都是那一个历史时期的亲历者。他们的悲痛与欢乐、苦难与成就,都系于社会的专制与开明,倒退与进步。许多史书上没有的历史事件的细节,我们只有在这些个性化或个人化的历史记述中才能读到。而缺少了这些细部的真实,历史的画面就无法得到真实地再现。我没有读过书中的全部文字,著者寄来一部分“简介”,虽然这类人物与事件,我知道不少,且为这类书写过序言,但我读到这些“简介”后,仍然震惊不已,尤其是反右前的一些事件。这里摘录几件:

《行军三千里,磨难三部曲》的侯福凯,大学毕业时,在南京参加西南服务团,徒步跋涉到昆明后,在云南广播电台任秘书兼编辑。1955年肃反突遭捕,被判刑15年。刑满后因无家可归,不准离劳改队,又留劳改队10年,共25年。离劳改队后,在农村与一年56岁,比自己长3岁的农妇结婚。打工、摆小摊多年,于1986年始平反离休,后不久病逝。临终前,诗句中有“死去犹望‘德’先生”,渴望民主不已。

《一封朝奏九重天的传奇故事》,写清华大学南下学生董纪兴,1950年在“三反五反”时,出于天真热情,向毛泽东上书,汇报领导干部公开向群众检讨可大大提高党的威信,因而建议毛也同样做。结果开除党籍被拘捕,董百般无奈,只得装疯卖傻六年,又装失语症十年。他的传奇故事在广西柳州地区传闻甚广,三十三年后始彻底平反。

《覆巢之下无完卵》叙述信阳师范音乐教师申绳武,肃反中被错捕,复查纠正后,在反右末期却无端与“右派”一道被送去劳改,1959年饿死。其妻焦玉钧(北京市原副市长焦若愚胞妹)一次游行前,突击抄写小学生手持小旗上的标语时,将“反对美帝霸占黎巴嫩”中的“反对”二字写重了一处,当即被捕,以反革命罪被判7年,亦早死。四个儿女沦为孤儿,大的16岁第二年病死,剩下的三个分别为10岁、6岁、4岁,讨饭年余,为孤儿院收容。10岁的儿子健康正常活下来了;6岁的女儿后来成了疯子;4岁的儿子长大后,因未受到良好的教育与人殴斗,伤人致死被判死缓。

《盲流树起纪念碑》中的重庆白寺驿的王嘉泉,南开中学高中毕业,解放后参加工作,因家庭出身且姐夫跟随蒋介石去台湾,被打成“潜伏特务”。几经劫难,被迫加入“盲流队伍”,逃到新疆石河子。经农8师学校收留后教学突出,发表过有关文章。文革中被打成“逃亡地主”,劳改十年。复出后除努力教学外,以自己菲薄的工资,省吃俭用,收养教育了六名特困生,个个送入名牌大学,被这些特困生尊之为“父亲”。他终身未娶,用行为树起了一座纪念碑。

关于河南省反右情况,书中有这样几个统计数字:全省学校教职员中被划右派、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平均占教职工数的23%,有的地区达50%以上,个别学校达70%以上。固始县划右教师占全体教师的48%,遂平县占52%。“右派分子”中的悲壮情景与划右的荒唐故事,书中收录不少。

《几度生死遭劫波,半生慷慨唱悲歌》的余士奎,反右时任学习小组长,因带头鸣放,被划为右派。劳改中多次坚持说真话,遭到说不尽的生死磨难。对“信阳事件”,他在座谈会上独持异议,说“全国都刮南风,信阳这个小地方能刮北风吗?信阳事件的发生,地委书记路宪文虽有责任,但主要责任是上级”,为此险被打死。文革中他公开演讲说:“历史上有两种官员没有好结局,一种是敢于犯颜直谏为民请命者;另一种是功劳卓著,位高权重者……刘少奇和所有被打倒的老革命家都关心人民群众疾苦,彭德怀的万言书何罪之有?”结果被捕判死刑,林彪死后,改判死缓。他在捕前及在狱中,都有一些坚持真理的激烈言论。

《权力意志下的悲惨命运》,写信阳地区在“左”书记王某的领导下,反右运动的各种荒诞离奇故事。如在所辖19个县市中,开展向地委“报喜”活动,结果划右派数一浪高于一浪。党校副校长董玉宝实在划不出“右派”来,书记厉声斥责说:“你就是右派!”竟真将董划为“右派”。息县划右派比较迟缓,他亲自到息县召开大会,公开说:“难道平时,就没有给支书提过意见的?”经这一点拨,大家心领神会,当天夜里该县就以400多右派报捷。他到汝南县视察,看教师学习班鸣放大字报时,见有数十名男女教师画一幅漫画,讽刺教育科长随地便溺。于是在大会上说:“这泡尿尿的好,尿出了一群牛鬼蛇神!”结果这一大批无辜教师都一个个沦为“右派”。

《反右何处不荒唐》与上文相似,其中豫东永城县还有所谓“草荒右派”,全县据改正时公布的数字竟为1976人。商丘地委宣传部长谢某,将全系统所有干部几乎全部划成了右派,据传只剩下“两个半”所谓好人。由于谢规定了数额,专署文教科9人必须划8人,该科科长冯德馨无奈,只得将包括副科长在内的全部干部都划上。冯与副科长商量,副科长说:“现剩下咱们两人,只有划我,因我是本地人,划上还可以回家种地。”嗣后,冯每月领工资后总要将一半寄给副科长家,直到这位副科长“摘帽”。此事后来传为“美谈”。

反右结束后,信阳地委为改造“右派”,在所属的大别山区谭家河建立了“万胜山林茶场”。共送去右派二百多人,逾半数去而不归,埋骨荒山;幸存下来的则多因伤残,未得尽天年。至今人们谈起谭家河都感到毛骨悚然!造成这种情况最主要的就是几个负责干部,都把右派当作不可宽恕的重刑犯,对之毒打,任意饿饭,迫使不分昼夜地干超强劳动,达两年以上,以至一批批自杀、饿死、累死。基建大队长徐××与办公室主任贾××同被人称作“活阎王”,一次强令右派在恶劣天气中翻山越岭去扛木料,途中倒毙、滑入山涧及大粪坑、走不动冻死的达8人(另一说17人)之多。当年死了右派还不如死了家禽家畜。其它分散在各县改造及送劳改农场的右派,其处境也同样恶劣,死人亦不在少数。如平舆县共划右派729人,改正时有129人已死去,占右派总数的17%。

现年七十二岁的杨一华,在监狱、劳改场所共度过十九个春秋,先后创作了一千多首旧体诗词,大都作为“罪行”证物被收缴,现仅留下二百多首,书中选刊了五十来首。读后觉得真是“有胆有识,诗如其人”。这于我也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亲切之感,愿为这位特殊诗人多做点介绍。1949年后,他曾在华东军大、南京政治学院等处学习工作,后转业任中学教师。他十分关心时事,敢于独立思考,1955年就因研究斯大林的内外政策,被批斗八个月。后更因对历次政治运动有不同看法,而倍受打击,惨遭厄运。1976年清明节后,他为了不连累一起议论过时政的难友,将自己多年来对重大问题的看法和盘托出,被改判无期徒刑。他的诗词可说全是史诗,为针砭时弊反映现实之作,有对“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文革”的批判,有对杰出人物的赞颂或其不幸遭遇的同情,有对遇害友人的哀悼和对亲人、家乡的思念,以及对自己身世的感叹和期盼等等。扬善刺恶,褒贬分明。他熟读古籍,深谙诗律和典故,诗作厚重沉郁而又隽永开阔,格律严谨而又自然流畅。现摘录几首以见一斑。

他曾与友人合写过电影剧本《陆游》,《有感三绝》第一首,引用陆游和梁启超诗句:“死去犹能为鬼雄,中原未复恨难穷。千秋自有史臣笔,亘古男儿一放翁。”

《1958年反右有感》:“百花齐放百家鸣,纳善从流剧可亲。谁识翻云覆雨手,一时才俊尽沉沦。”

《1959年参观马桥乡亩产将达十八万斤粮田有感》:“信口雌黄夸短长,千斤棉与万斤粱。由来咳唾成珠玉,泥土也能自化粮。”(《后汉书赵壹传》:“势家多所宜,咳唾成珠玉。”)

《1959年庐山会议》:“地本倾斜水怎平,是非非是令人惊。英雄岂独始皇帝,自筑长城自毁城。”

《读汉武帝罪己诏有感》:“三面红旗白日昏,冤魂无日出愁城。武皇一诏真千古,宁为苍生不为名。”

诗人于1962年底被捕入狱,即作七律一首自勉:“星槎有路疑无路,苦海无边会有边。别样心情嫌蛱蝶,依然气骨傲榆钱。涧中恰有阴沉木,岩畔偏宜不见天。他日重温今日梦,定牢肠断唱催眠。”(原诗自注:李商隐诗:“莫讶韩愈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此句意谓对人民、国家忠贞不渝。阴沉木是珍贵木材,传说生长湿处或在水中浸泡多年而成。不见天是乌龙茶精品。)

《1966年红卫兵》:“借石他山攻璞玉,兴兵红卫乱乾坤。洪杨内乱天朝败,刘邓清除中共昏。元党牌今复见,东林旧案岂重温。藩篱撤尽长城毁,日暮西风摧断魂。”

诗人1968年被押往西宁继续服刑。1980年无罪释放,恰好十九个年头。《1980年返沪有感》:“恰似牧羊苏武日,也如重耳返家天。黑牢一刻人应老,怎信已禁十九年。”

这本凝结一代知识分子血泪的故事,不能不引起我们对这段历史的反思。1949年后,国家是何等兴旺气象,尤其八大通过了不搞阶级斗争,集中发展生产力的正确路线,大家都受到鼓舞。可是随即反右派运动之后,形势就急转直下了。直到“文革”十年浩劫。从理论到实践,从实践到理论,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到底错在何处,教训在哪里?经过近二十多年改革开放,我国终于走上市场经济道路之后,我们已经懂得或似乎懂得一些根本问题了。可不可以简单地说几句:

什么叫社会主义?过去“不怕穷,只患不均”,“只怕富,富则修矣”。于是“穷则思变”,发明“三面红旗”,大搞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效法“五斗米道”;太平天国一套都出现了;从康有为的《大同书》中找到社会主义。

怎样进入社会主义?要消灭一切私有制(完全不顾恩格斯晚年对《共产党宣言》的批判),要“大公无私,消灭私字一闪念”。如何实现这个理想?从马克思那里片面地取来四个字:“阶级斗争”。“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一分为二”的斗争哲学。

怎样领导呢?“无法无天”。这就要“马克思加秦始皇”。这就从中国古代治国之道中汲取营养并加发展。不要讲什么“仁政”。要“法先王”,“以吏为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三纲六纪”,“乾纲独断”到书记挂帅,到要点个人崇拜,“总得有一个人说了算”。知识分子算什么,不会杀猪,只会七嘴八舌;秦始皇只坑了几百个,我们几十万。于是“知识越多越蠢”,“知识越多越反动”。自由民主平等博爱是西方的东西,那一套不能学。到“文化大革命”,就“四个第一”,“四个伟大”,“破四旧”,人类历史发展得到的文明全被踩到脚下了。

这二十多年来,国力得到很大加强,经济持续发展,但也不能说没走过弯路。根本问题我以为仍是政治改革未能同经济改革同步,民主滞后,法治难张,有宪法而无宪政,仍是人治为主,导致腐败丛生,难以遏制。政治文明就是要实施宪政,只有民主化和法治化,才能促进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不断发展。

书中的故事含血带泪。我相信这些真实的记述,会帮助读者理解我们曾经走过的历史,从而知道社会进步的艰难,因而更加懂得珍惜已有的进步,在党中央正确领导下,奋力去开创未来的坦途。

(责任编辑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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