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洋特务”李敦白
[ 2005年第6期 我和“洋特务”李敦白 作者:杨兆麟 ]
有一位美国人,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时期,热情地为中国人民服务,他在中国工作和生活了35年。期间,两次蒙冤入狱,在铁窗中苦苦煎熬了16年多,只享受了19年的自由。获释回到美国之后,由于他在美国和中国都有广泛的社会关系,而且深刻了解两国不同的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因而致力于发展中美贸易,耄耋之年仍不辞辛苦,万里之遥,飞来飞去,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尽心尽力。他坦诚地对朋友说:“回顾过去,当然有不少事情使我感到遗憾和痛苦。不过,我对那些年代并不后悔,即使包括我在监狱里度过的岁月。直到今天,我依然能从那可怕的逆境中汲取内在的力量。再说啦,后悔又有什么用啊!”
这位美国人,取了个中国名字,一度加入中国国籍,并且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和一位中国姑娘结为终生伴侣,生儿育女,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名叫李敦白,夫人名叫王玉琳,他们俩都是我多年的好友。
一
1947年3月初,我随中共代表团从南京撤回延安。由于我原来在新华社南京分社工作,因而被接到清凉山上的新华总社当编辑。我时常看到一个“大鼻子”,年龄比我也就大两三岁,中等个儿,戴一副近视眼镜,和所有的人一样,穿一身灰色的棉布军装。有人告诉我:他是个美国人,名叫李敦白,是新华总社的英语专家。
不久,国民党军队进犯延安。新华社全体人员撤退。先到瓦窑堡(即子长县),然后东渡黄河,攀越层峦叠嶂的高山,踏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转移到太行山麓的涉县。在长途行军当中,大家迈开双腿,日夜兼程。我经常和李敦白结伴而行,并肩前进,和他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成为风雨同舟的战友。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谈吐幽默,爱开玩笑。他不仅中国话说得好,比有些一嘴“广东官话”的中国人还标准,而且说起《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和鲁迅、巴金、老舍等人的作品,一套又一套的,使我非常惊讶和叹服。我怀着好奇心问他:在哪里学的中国话,怎么到延安来的?他打开“话匣子”,说起了有趣而又不平凡的经历。
原来,李敦白到中国来有很大的偶然性。他的家乡是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市,英文姓名是Sidney Rittenberg。到中国以后,有一位朋友给他译成李敦白。前后两个字是中国的“诗仙”李白,中间一个字的意思是“敦厚”。不仅符合发音,而且完全“中国化”,熟人都叫他“老李”。青年时期,他从一个改良主义者转变为一个革命者,加入了美国共产党。1940年,21岁的李敦白应征入伍。根据美国的有关规定,他入伍以后脱离了党籍。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军队调他去学习日文。他想,将来日本肯定会战败,美军可能长期驻在那里。而中国是美国的盟国,胜利以后,自己可以很快回国,致力于建设美国的新社会。因此,他要求去学习中文,得到同意。他哪里会料到,这“一念之差”,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李敦白被调到斯坦福大学去学习中文,老师中包括张学良的女儿张闾瑛和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等人。他努力学习中文,讲中国话,包括不少成语,领悟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独特魅力,看上去像图画一般的优美,简直入了迷。同时,初步了解了中国革命的历史、红军长征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和一些革命领袖的非凡经历。他渴望到中国去,和中国人民交朋友,深入了解中国的历史和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
1945年夏天,李敦白随美军到达中国云南省昆明市,被分配处理美军和中国民间事务。这使他有很多机会接触中国社会不同阶层的人民,渐渐看出国民党当局的腐败和黑暗的统治。为了进一步了解中国的社会状况和学好中文,他经常在街头购买中国报纸,这位没有了党籍的美共党员,自然喜欢阅读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日子一长,那位报童和他熟悉了,悄悄地对他说:“你想不想去见见编这份报的人?”报童大概事前得到了领导的批准。李敦白喜出望外,就随报童去见了一位地下党员。见了几次以后,地下工作者了解了他的经历,就慢慢向他讲解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和八路军、新四军英勇抗战的事迹。同时,他利用美军的身份,几次开着美军的吉普车,把上了“黑名单”的地下工作者送到郊外,使他们脱离了险境。
1945年11月,正如他的预料,美军准备复员回国了。可是他改变初衷,想留在中国,渴望能到延安去看一看。他的申请获得批准,被派到上海的美军司令部去工作。经昆明地下党的介绍,他和上海的地下党“接上了头”,不久又认识了宋庆龄、何香凝、陶行知等人。宋庆龄介绍他到联合国救济总署当“观察员”,任务是把粮食送往受灾地区,包括解放区。他非常高兴,从此脱离了美国军队。
1946年春,李敦白奉命押运粮食到湖北省境内的中原解放区。救济总署的官员在行前对李敦白说:“你去了以后,要注意收集共产党的情报。”他感到疑惑,默然不语。他到达中原解放区的首府宣化店的时候,中共代表周恩来正在和国民党代表、美军代表在那里进行“和平调处”。他非常尊敬周恩来,想找机会和周恩来谈话,可是周恩来非常忙,在离开宣化店之前对李敦白说:“以后有机会到南京去见面吧。”美国的那位将军把李敦白当成“自己人”,在厕所里毫不隐讳地警告他,不要在此久留:“政府(指国民党当局)在这个地区占有优势,我们让他们把共产党军队消灭。”一句话,让他看透了美国政策的本质。当天,他就把美国军官的话转告给李先念:“我说的一点儿都不假,而且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只能当机立断,向你报告。”李先念感到他是真诚的,向他表示感谢,笑了笑说:“好啊,你算什么美国观察员,把情报泄露给我们。”实际上,李先念率领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回到上海以后,李敦白辞职回国,不再替美国政府干那些支持蒋介石打内战的勾当。他去向宋庆龄辞行,宋庆龄建议他回国以前去拜访周恩来。于是,他从上海到了南京的梅园新村。周恩来向他分析了中国的形势和解放战争的发展前途,建议他到延安去参观,访问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以便回到美国以后,正确地宣传中国的情况。周恩来介绍他到北平,由叶剑英安排他去延安,这完全符合他的愿望。到了北平以后,由于交通方面的问题,叶剑英协助他先到张家口,再转往延安。他在张家口拜访了聂荣臻,看到了当地的新气象。聂荣臻请他协助晋察冀新华广播电台开办英语广播,他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从此和广播工作结缘。在国民党军队进攻张家口之前,聂荣臻派人护送他前往延安。经过一个半月的行军,他终于到达了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担任新华总社的英语专家,安下心来,打消了回美国的想法。不久,他加入了中国国籍,并且经过中共中央的特殊批准,成为当时唯一的美裔共产党员。
没过几天,斯特朗再次到延安采访。新华总社社长廖承志委派李敦白担任翻译,访问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同志。他为斯特朗把一些文件、资料译成英文,两个人合作撰写、著述。
二
1947年3月,国民党胡宗南部进攻延安,新华社转移到太行山麓的涉县,在该地工作了大约一年。在此期间,李敦白协助陕北新华广播电台开办了英语广播。1948年5月间,新华社又转移到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附近的几个村庄,在中共中央的直接领导下工作。
1949年初,我好几天没有见到李敦白,他神秘地消失了。后来听说,在莫斯科帮助编辑英文报纸《莫斯科新闻》的斯特朗是个“美国间谍”,在世界上布置了一个大范围的“情报网”,李敦白也受她的领导,负责收集中国的情报。苏联当局逮捕了斯特朗,并且通知中共方面,把李敦白也抓了起来。我左思右想,难以置信。在昆明解救地下工作者,在中原解放区向李先念提供情报,又是经过特殊批准的中共党员,怎么会成为“美国间谍”呢?但是当时正处在战争环境,斗争很复杂,谁也不敢议论,更不能探听个究竟。何况,当时我们对于斯大林的恐怖统治毫不知情呢。
1949年1月31日,我随解放军进入和平解放的北平,在北平新华广播电台工作(后改为北京台和中央台),属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领导。斯大林在1953年逝世以后,苏联平反了斯特朗的冤案,李敦白自然也被释放了。1955年“五一节”以后不久,李敦白出现在电台的办公室。
有一天晚上,李敦白看在老朋友的“面子”,私下告诉了我那些年的经历。1949年1月21日,有人通知李敦白,派他“到北平去执行特殊任务”。他天真地想: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可能是去当翻译,执行有关中美关系的任务。可是,他被带到另外一个村子,有人指控他“接受美帝国主义的指示,破坏中国的革命”。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仔细回想了到中国以后的全部经历,包括和斯特朗的关系,再三申辩:“我和美帝国主义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间谍。我这么热爱中国人民,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你们为什么把我当成敌人呢?我所说的一切,你们都不信。你们要我承认的,我又没有干过,那怎么办呢?这一定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先被关押在北平郊区,以后转移到北平第二监狱。他苦恼、困惑、焦躁、失望,每天在牢房里来回踱步,度日如年。允许他读书、看报了,日子才好过一些。他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抗美援朝战争、斯大林逝世、赫鲁晓夫上台等等。他当然没有听说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继续蒙在鼓里。
1955年4月4日,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向他宣布:“你是一个好人,你被监禁是错误的。”并且再三向他道歉。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后,身体和精神状况有了好转,他就上班了。他第一次身陷囹圄,在监狱里囚禁了六年三个月零两天。
三
李敦白当时的身份和地位很特殊,颇有些“卓尔不群”的样子。他上班以后不久,就恢复了党籍,这个“大鼻子”是英语组唯一的党员。他经常向中央广播事业局局长梅益、副局长温济泽汇报工作(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以后,广播事业管理处改为局),到总编室去看文件,和在总编室工作的王玉琳经常接触。有一天,我在走廊里遇到老温,他看看左右无人,小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李敦白正在向王玉琳发动猛烈的进攻。”我告诉他:“我也看出来了,这种事瞒不过人们的耳目。而且他的鼻子大,更会引人注意了。”
温济泽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明朗以后,把李敦白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是不是对王玉琳有意思呀?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正准备派她出国学习技术。你们美国人爱写情书,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你可别给她写情书。”哪知道,李敦白本来没有这个打算,老温的“警告”倒提醒了他,当天晚上就写了一封向王玉琳求婚的信,偷偷放到了她的办公桌上。第二天上午,王玉琳走进李敦白的办公室,表情严肃地在桌子上放了一张纸,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李敦白全身凉了半截,连头都不敢抬,仔细看那张纸:“李敦白同志,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所提出的那种相互关系,既然你有了这种想法,我们只好停止我们之间的个人关系。”妙在下面还有一句“又启”:“我昨天答应你,今天下班以后,一同去逛中山公园,我当然要遵守诺言。”李敦白满肚子疑惑,又喜出望外,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天下班以后,他们二人去逛公园,李敦白的心咚咚地直跳,还是鼓起勇气,再次向王玉琳求婚,好像等待“判决”,而“法官”却宣布他“无罪”,王玉琳竟然同意了。1956年2月,在中国的春节“双喜临门”,他们结婚了。这一段美妙的趣闻,是李敦白在婚后向我“坦白”的。我对他们夫妇说:“王玉琳的那张条子,前半段分明是虚晃一枪,后半段又含而不露,堪称奇文,奇文!”朴实憨厚的王玉琳抿着嘴微笑,默认了。他们把这份“文件”珍藏起来,可惜的是,被无情地毁于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的可悲岁月。
他们婚后的生活是美满幸福的,李敦白勤勤恳恳地工作,王玉琳到第二外国语学院去学习英语。由于李敦白是中共党员,他在北京的各国专家中起着应有的作用,还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翻译、定稿工作。
1958年9月,斯特朗来到北京,周恩来为她举行欢迎宴会。李敦白、王玉琳应邀作陪。周恩来诚恳地说:“伤害了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错误。”
1964年1月,毛泽东宴请在北京的外国朋友,包括斯特朗和李敦白。毛泽东对斯特朗说:“当你在延安的时候,国民党开始轰炸了。我们担心你的安全,就让你走了。如果你留在延安,就不会当做间谍在莫斯科被捕了。”毛泽东又朝李敦白说:“你被牵连到她的案子里,我们犯了一个很坏的错误,你是一个好同志。”毛泽东、周恩来向他们当面道歉,承认了错误,使他们感到很大安慰。斯特朗在北京住下来以后,采访、编辑、出版了一份《中国通讯》,报道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毛泽东要求李敦白组织在北京的一些外国朋友,把《中国通讯》译成各国文字,发行到世界各地。
1965年11月,李敦白、王玉琳和斯特朗、爱泼斯坦、艾德勒、路易·艾黎、万徒勒里、马海德等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应毛泽东之邀,乘飞机前往上海,出席在锦江俱乐部举行的午宴,毛泽东为斯特朗祝酒。当天晚上,周恩来又宴请各国朋友,庆祝斯特朗80华诞。席间,一个合唱团演唱《长征组歌》。突然,周恩来站了起来,厉声质问那位指挥:“爬雪山的那一节为什么不唱?”指挥低着头说:“我们不会。”周恩来生气了:“那是萧华同志写的词,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能指挥,我来指挥。”他走到合唱团的面前,以嘹亮的男中音领唱,指挥合唱团唱完了这一节。所有在场的外国朋友目睹了这一幕情景,都产生了疑问,合唱团的指挥为什么谎称不会?一部完整的大合唱怎么能缺了一节?周恩来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他们无法料到,一场暴风雨即将席卷神州大地,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奏信号。
四
1966年5月底,正当“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李敦白和一些外国专家先到河南省兰考县,实地学习焦裕禄的先进事迹,然后到了他阔别19年的延安。当天晚上,他们听到了北京的广播,《人民日报》报道,北京大学的学生贴出大字报,批判学校领导的“修正主义”,他感到十分震惊。根据他在中国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经验,《人民日报》的这项报道,大概是遵照毛泽东的指示发表的。他崇敬毛泽东,相信《人民日报》,深思着:“党内有些领导人正在欺骗我们,应该把他们清除出去。”虽然他弄不清楚,中国人民怎么会面临着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资本主义道路的“激烈的、你死我活的”(刘少奇语)斗争呢?这不是否定了党的“八大”关于国内主要矛盾的论断吗?但是,他的头脑开始“发热”,渴望赶快投入这场“大革命”。
回到北京以后,广播局的院子里贴满了大字报。李敦白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贴出大字报,批判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表示要和“造反派”们并肩战斗。于是,“向李敦白学习”、“李敦白是干部的好榜样”等大标语出现在院子里,他成了广播局的风云人物。在一次批判大会上,他登台发表演说,慷慨激昂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老家的钢铁工人和煤矿工人中工作,是美国共产党党员。非常了解资本家是怎样剥削工人的,工人的生活是多么痛苦。中国无论如何也不能走资本主义的道路。”他的这番“现身说法”,得到在场人们的信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当时还没有被“揪”出来,是在场的听众之一,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也很生动。
1966年10月1日国庆节,李敦白得到一次特殊的荣誉。以前,在北京的外国专家,都是在天安门城楼下面的观礼台上观礼,而这一天,斯特朗、李敦白等六位外国朋友被邀请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李敦白受宠若惊。快到12点的时候,他们六人被邀请分别同毛泽东合影。他满怀敬意地称呼毛泽东“主席”,心中有如“高山仰止”。毛泽东用英语说“Ri-tten-berg”。他掏出了“红宝书”,请毛泽东签名,毛泽东左手拿着“红宝书”,右手接过李敦白递给他的笔,写下了“毛泽东”三个字。李敦白回到机关以后,人们都拥了过来,说:“老李,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你啦,还和毛主席握手了呢。你洗手了没有?”他说:“没有洗。”于是,“大家抢着和我握手。办公室外面有40多个人排队,一个一个地和我握手。因为毛泽东已经好像一尊神,人人想沾上一点仙气。”第二天,《人民日报》和所有的报纸都在第一版上刊登了毛泽东和李敦白的合影。于是,“国际主义战士李敦白”的大名传遍了全国。他在走廊上向我描述了前一天的种种细节,口气中充满了兴奋和自豪。我当时属于“很不理解,很不得力”的一类人,觉得他的头脑有些膨胀。
此后,除了广播局以外,许多学校、机关、广场的“造反派”集会,都请他去发表演说,人们排着队请他在“红宝书”上签名。但是,他亲眼目睹许多老朋友、老领导都被批判、斗争,甚至受到粗暴、野蛮的虐待,率真、善良的他陷入了迷惑之中。号称“文化”的“大革命”,为什么如此的残酷呢?
当时的广播局分裂成“造反派”和“保守派”,斗争非常激烈和复杂。李敦白主张通过民主讨论,消除分歧,实现大联合、大团结。但是,双方总是谈不拢,“中央文革”要求他们“整风”。双方还是各持己见,于是,出现了中间状态的“整风派”。1967年2月,广播局成立了一个由“整风派”人员构成的“三人小组”,大家推选有很高声望的李敦白当“一把手”。他有条件地接受了。实际的领导工作由另一个人负责,公开的场合可以由他出面,他说:“不管怎样,广播局不能由一个外国人负责呀。”北京的一些外国朋友也劝他:“你不要太积极,别忘了你的鼻子比中国人的大。”他的脑子多少有些清醒了。
李敦白的这种“风头正健”充满豪情壮志的日子,只维持了六个月。1967年8月底,“中央文革”派人到广播局,宣布解散“三人小组”,建立新的领导机构,并且通知李敦白,“离开广播局,有特殊任务”。当时,李敦白还抱有幻想,以为会“有什么重要工作”呢。等到9月底,他没有收到国庆节观礼的请柬,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久,他又看到英文的《北京周报》重新发表了毛泽东会见外宾和群众组织代表的照片,斯特朗等人都赫然在目,而他所在的那个位置却变成了一片黑。他知道,没有“上面”指示,谁也不会斗胆把有“伟大领袖”在场的照片动这种“外科手术”,自己准定“出问题”了。广播局实行军管以后,李敦白和王玉琳的工作证都被收走,并且加以软禁。后来他才知道,江青说:“广播局竟被一个美国特务统治了半年。”可是,当初把他扶到台上加以利用的,也是那个惯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青。
1968年2月21日那个零下13度的严寒夜晚,李敦白再次锒铛入狱,被送到关押重要犯人的秦城的监牢中。他想:“我响应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召闹革命,稀里糊涂地干了半年,结果闹到牢房里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美国特务的老婆”王玉琳对夫妻感情是忠贞不渝的,她对子女们讲述爸爸的经历,必须坚信爸爸是好人,绝对不是“特务”。在秦城,李敦白多次被审问,有一次问他,和王光美是什么关系?他说:“我在北京的军调部拜访叶剑英的时候,她也在场。后来在延安重逢,当时她和刘少奇还没有结婚呢。有一天,她请我吃回锅肉。过了几天,我又请她吃回锅肉。当时在延安,吃一碗回锅肉算是丰盛的菜肴了。”那个审问的人说:“你们两个人来回的这么回锅,是什么问题?”李敦白心中暗笑:“你这小子大概连回锅肉也没吃过。”这分明是千方百计地罗织罪名。和第一次被捕一样,他每天除了短时间的“放风”以外,在单人牢房里来回踱步,还记着数,以保持体力,毫不怀疑自己一定又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犯人”们可以看《人民日报》,他每天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以消磨难耐的寂寞时光,而特别关注政治动态。1976年是一个令人十分悲痛的年份,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先后逝世,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他发现关于“文革”的消息不见了,江青的名字消失了。忽然从高高的狱墙外面传来悠扬的音乐,人群在欢呼、歌唱,完全不是“八亿人只会唱八个样板戏”的气氛和情绪。到了晚上,绚丽的焰火绽放在田野的上空。他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妇女在院子里大喊大骂,声音又高又尖,是他熟悉的江青的声音。他想:“江青进来了,我该出去了。”果不出所料,1977年11月19日,经过9年8个月零1天,李敦白被释放出狱。公安部为他彻底平反,王玉琳和子女也解除了隔离。李敦白回到宿舍,一家大小既喜又悲,珠泪涟涟。由于被长期单人监禁,李敦白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慢慢地学习、锻炼,才恢复正常。
五
1993年,我到美国西雅图市去看儿子。我原来听说,李敦白、王玉琳住在波士顿,准备有机会去看望老友。我向一位朋友打听他们的电话号码,多年不见了,先问候几句。那位朋友告诉我,他们夫妇就住在西雅图市以东的伍丁维尔镇。我打通了电话,是老李接的,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跑到美国来了?”
“美国难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哪里敢啊,非常想和你见面,欢迎到舍下来,令蓬荜生辉。”
一天晚上,儿子开着车,陪我和老伴杜婉华去他们家。老友们一见面,又是拍肩膀,又是拥抱,互相仔细端详,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落座以后,李敦白说:“我料定你来美国,一定会找我。”
“那当然啦,老朋友嘛。”
“没错儿,可是还有一个原因。”
“你还是我的英语会话老师呢,我以前每次到你们家去,进门就不许说中国话了。”
“对,不过那不是主要的。”
“还有什么?尊夫人王玉琳和杜婉华也是老朋友啊!”“哎呀,想不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成问题,我是美国特务,你是中国特务,能不找我接头吗?”
我开怀大笑,说道:“你有所不知啊,我只是特嫌,比特务的资格低一等。”
李敦白说:“我怎么不知道啊?”
“那时候你已经到你应该去的地方了(‘文革’语言,指被捕入狱)。有一天半夜,造反派们来抄家,命令我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他们把被子、褥子的棉花心都掏出来;把墙上的镜框摘下来,打碎了玻璃;甚至把柜子里的书都拿出来,一本一本地翻开,扔得满地都是;还把桌子的抽屉拉开,拿走了所有的笔记本。我又气愤又可笑:我要真是特务,有什么证件、情报能藏在这些地方吗?你们这些人真是太愚蠢了。过了几天,大概是他们查看了所有的笔记本,一无所获,可是又不甘心,只好给我戴上一顶特嫌的帽子。”
我关切地询问李敦白在秦城监狱的情况和他们回美国以后的生活。
李敦白谈起往事,虽然感慨万端,可是像讲故事一样,有说有笑,并没有流露多少悔恨之情。对于人生的苦难,对于尘世的烦恼,他是顽强、乐观的。
1980年3月17日,李敦白和王玉琳用“补发审查期间的工资”(平反文件的语言),乘飞机回到美国。到了故乡,借住在他姐姐的家中。王玉琳纺织毛衣出售,还教授中文和中国菜的烹调,李敦白到学校教课,勉强维持生活。不久,三个“千金”和一个儿子也先后到美国,找到了工作,生活有所改善。他们夫妇不想无谓地虚度时光,他们商量好,“要换一种新的方式,做些实际的、对中国有益的事情”。
机会终于来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要到中国去拍电影,找李敦白帮忙当翻译。他在各地为公司办成了不少事,例如在南京,公司要拍一个儿童剧团的节目。剧团要价很高,双方达不成协议。老李对剧团的负责人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是美国的三大广播公司之一,他们的《星期天60分钟》节目有大量的观众。他们一播出,你们不是在美国就出名了吗?剧团负责人想明白了。结果,一分钱都没花,就把片子拍成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对他很满意,回国以后,让他讲述自己的经历,在《星期天60分钟》节目中播出。于是,他在美国成为“名人”了。不少美国公司找他们咨询或者当顾问,开展中美贸易。英特尔电脑公司正准备接待一个中国代表团,可是公司里没有人会说中国话,老板来访问他们,王玉琳“出马”,帮助他们谈成了价值20万美元的电脑生意。几次的成功以后,他们想:应该自己成立一个公司,我们做诚实的工作,和诚实的人打交道,免得被腐败分子欺骗。
他们带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几张桌子上摆着打字机、复印机、传真机、电话等,书架上和地上放满了各种文件、资料和纸张,房间不大,也显得很零乱。老李拿出两张名片,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印着“李敦白有限公司”。他说:“这里就是我们伟大的公司,不过是有限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总经理,她是副总经理。”老板娘发话了:“去你的吧,要不是我管财务,只让你自己干,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准是一笔糊涂账。”老李摸着妻子的手,“嘿、嘿、嘿”地笑,承认了“二把手”的功劳。我早就知道老李是位社会活动家,可是在理财方面和“马大哈”差不了多少。
我说:“反正是个夫妻店,谁是一把手,谁是二把手,本来就分不清楚。我赞成你们的人生哲学,我们都是政治运动的幸存者,身体都还不错。尽力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问心无愧就行了。”
为了公司的业务,他们从美国的东部搬到了西部,经常到中国开展业务活动。自从我们在美国见面以后,他们记下了我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每次到了北京,总要约会欢谈。
2003年,我们又到美国去,参加儿子的婚礼。这时候,李敦白、王玉琳的大女儿已经在西雅图远郊的一个名叫“狐狸岛”(Fox Island)的海湾之滨,替他们买了一座别墅,距离她的工作地点只有10分钟的车程,以便就近照顾父母。
我打通了电话,听出是老李的声音,我说:“你这只住在狐狸岛上的老狐狸。”
他说:“你会和狐狸说话吗?欢迎你们到我们的窝里来玩玩。”
我们约定在儿媳妇的休假日,开车前往。当时只有李敦白一个人在家,坐到沙发上互相询问别后的情况。没过几分钟,王玉琳和大女儿回来了。王玉琳给我们端过几杯热茶,就和女儿去做饭了。她们准备的是一顿“中西合璧”的午餐。先吃炸酱面,后吃甜点。饭后,我们一同参观了他们的“狐狸窝”。他们这个“伟大的公司”真是“鸟枪换炮”了。办公室很宽敞,各种现代化的设备都有条有理。另外有一间健身房,摆着几样健身器材。房间面对着一片不很大的海湾,碧波粼粼。房后是一片花园,他们经常除草、施肥、剪枝,可以修身养性,好像聆听一首田园牧歌。
2004年春天,李敦白、王玉琳再次来到北京,请我们二老吃饭。在座的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儿子也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老李比我大两岁,已是83岁高龄,往返长途飞行,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特地在北京设立了一个办事处,顺便“子承父业”。我深深了解他们老两口,性格爽朗,对什么问题都能想得开、放得下,因而,我衷心地祝愿他们夫妇,安享晚年、健康长寿。只要力所能及,就继续为中美两国人民服务。老李学着京剧武生的口气和模样,双手抱拳,顿挫、有力地说:“得令啊!”
(责任编辑叶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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