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阎锡山的大牢里

2005-09-15 作者: 龚子荣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5年第9期 我在阎锡山的大牢里 作者:龚子荣 ]

编者按:龚子荣同志于20世纪30年代投身爱国学生运动并参加共青团,1934年因从事革命活动遭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在关押期间,他坚贞不屈,经监狱秘密党组织批准转为共产党员。1937年由于抗日形势的发展得以无条件释放。出狱后,他与敌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建国前是我晋西南、晋绥根据地领导人之一。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实事求是,威信很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央国家机关党委书记、国务院副秘书长、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等要职。文革一开始即被诬陷为“叛徒”,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直到1978年才彻底平反。今年9月21日是龚老的十年忌辰,特此摘发他的遗作,以资纪念。

1914年5月,我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14岁时,父亲任职于盐务稽查局,被派到山西工作,我随父亲到了太原,1930年考入成成中学,一直读到1934年春。

成成中学是一所充满革命活力的学校,当年的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都是地下共产党员,在他们的启蒙下,我热切地阅读了一些进步书籍,深受新文化思潮的熏陶。这时,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中国,国民党政府步步退让,我深感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激起救亡图存的意念和追求进步的强烈愿望。1933年秋,同学张积玉介绍我参加党的外围组织“社会科学联盟”(简称社联),不久担任太原市社联执委会委员。1934年初,我参加了共青团,从此开始了我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革命生涯。

被捕经过

1934年4月30日晚上,社联盟员分四路上街散发张贴纪念“红五一”的传单,我的任务是到各学校传达社联指示,并送发社联编印的刊物《红旗》和《穷人报》。同我住在一起的社联盟员阎伟和王伦在公安局附近散发传单,写粉笔标语时,王伦被警察抓住,阎伟逃脱立即回到住所,见我未归,匆忙写下“我们走了”的纸条,压在桌上的煤油灯下,提醒我的注意。当晚我12时以后才回到住所,极度疲乏,和衣倒下就睡,根本未注意灯下的纸条。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警察已破门而入,即被押走,房间里有一箱子社联文件也被抄走。次日天刚亮,阎伟和龚元恭又回到住所找我,被埋伏在周围的便衣警察逮捕。

我们三人被押上囚车,开进公安总局,被分别投入拘留所,三四平方米的监房,污浊不堪,臭气熏天,睡在腐烂破裂的地板上,老鼠满地窜来窜去,竟咬破了我的脚跟。每餐一碗小米饭,一片咸菜,一支筷子(是反动派污辱犯人的做法)。在审讯中,反动派出示从我住所抄去的一箱子《红旗》刊物和印刷用具,以及我写的一份自传材料,认定我参加了社联,并说社联就是共产党。我辩解说:社联不是共产党,它的宗旨和孙中山先生遗嘱“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是相符合的。这一辩解,激怒了反动派,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狠命地打我嘴巴,打得我满口鲜血直流。以后多次审讯,追问后台共产党。他们得不到口供,屡屡施刑。警察用竹板毒打,我的两手鼓起很高的血泡,两臂全然失去知觉;他们还施行坐老虎凳刑罚,垫了四块砖,我当即昏厥。几经严刑拷打,我患了“血伤寒病”。鼻孔流血不止,身体极度虚弱。在这种情况下,敌人想趁机逼供,穷追不舍,还说要用踩杆子的特重刑具来诈唬,我没有被他们吓倒,就是闭口不答。我虽吃尽了苦头,他们却没得到任何东西。直到5月底,公安局将我们转押到太原地方法院看守所。当时我20岁。

在地方法院看守所

那是一个昏暗的夜晚,拘留所的警察将我们社联的几个人提出揪到囚车上,押进地方法院看守所。我们经过公安局的多次审讯,到这里等待判决。

第二天清早,警察打开监牢的门锁,所有被关押的政治犯到院子里放风。我们一露面,大家蜂拥而来,问长问短,特别关心外面的情况。半年前被捕的成成中学老师张衡宇也关在这里。他先问我们的被捕经过,后向我们介绍这里的内部管理及生活等方面的情况。在多次的接触中,他考察我们每个人被捕的具体细节,以及我们每个人在审讯中的表现。张衡宇有丰富的白区工作经验,在成中任教时,他热情启发和指引青年学生走向革命道路;被捕后,他和狱外党组织保持着联系,建立起看守所党(中共)支部,对政治犯热情帮助,关怀备至。他还非常巧妙地做看守的争取工作,使看守能帮助我们做事,给我们送来报纸和书籍。在看守所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他始终坚持不懈地学习马列、学外语,还积极组织别人学习。他规定我先学两本书,李达著《辩证法唯物论教程》和列宁著《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这两本书内容深奥,极其难啃,幸有他的辅导,才略有粗浅的理解。联系在学生运动和社联活动中一些不实事求是、脱离实际的“左倾”幼稚病,受益较多。不久,张衡宇老师向我宣布:组织上决定恢复我的共青团团籍,并指定我作发展阎伟加入共青团的介绍人。

在狱中党组织的领导下,我们同敌人常有面对面的斗争。如有个叛徒和我们同关在一所监房内,他表现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家气愤不过,要揪出这个叛徒,教训教训他。张衡宇老师劝阻大家不要动手,但要充分揭露他出卖组织和自己同志的罪恶,指责他在敌人面前屈辱投降,完全丧失了共产党员的革命气节,是一名可耻的叛徒。大家对他丑恶的嘴脸嗤之以鼻。反动当局怕他再遭政治犯们的围攻,将他调往别处。这一番斗争,是一堂具体而又生动的政治课。

还有一次是反动派的司法部长来狱中“视察”,看守所长毕恭毕敬地为他开路,指手划脚地要我们政治犯全体出来。这位傲慢的官老爷慢条斯理地似乎要开口训话。这个场面使我不知所措,难道甘愿听他训话不成?正在这个关键时刻,张衡宇、白炳喜、张建古三人机智地从我们行列中跨前一步,严肃地向这位官老爷提出质问:看守所为什么不把政治犯当人看待,限制探视,不照料病号,没有卫生设施,不许看报纸;继而揭发看守所长克扣囚粮,监房尽吃霉粮,饭不足量,每餐只一片咸菜等情况。他们三人态度沉着,据理以争,侃侃而谈,使得看守所长惊慌不安。这位威风凛凛的司法部长无言以对,只好支支吾吾尴尬而去。他们三人在统治者面前大义凛然,令我衷心地佩服,这也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必须具备的灵活机智和善于言词的能力。

我们向司法部长提出的问题和要求,看守所一直置之不理,毫无解决之意。我们决定成立绝食斗争委员会,由张衡宇、白炳喜和我(我是代表青年的)三人组成,发动绝食斗争。当时提出的条件有这么六条:不吃霉小米,生一炉火供大家使用,订一份报纸,取消夜间上锁规定,要求洗澡,能与来探视的人当面交谈。看守所长亲自出面劝说复食,我们强硬拒绝,一再表示,不答复要求,决不复食,并拿出一篇稿件,要求登报,由社会公论。绝食坚持六天六夜,看守所怕事态扩大对自己不利,由看守所长签名盖章,答应了我们提出的全部要求,绝食斗争胜利了。宣告复食的那天,当局担来两桶鸡蛋挂面。

这一年5月,我们在狱中纪念马克思诞辰,同时庆祝绝食斗争的胜利。我在地方法院看守所被关了十八个月,经过几次审判,最后判我三年徒刑,当时我22岁。

在反省院的斗争

按国民党刑法规定,凡判三年以下徒刑者,押送反省院。1936年2月,阎伟、龚允恭、王伦和我四人被转押到反省院。

为了软化政治犯,反省院的生活确实比其他监狱要好一些,每天能吃到馒头、米饭,还有一碗菜,能够洗澡。在思想上,他们企图瓦解和动摇革命者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使我们相信伪三民主义,为国民党服务。

进入反省院的监房,墙上醒目地悬挂着一个叛徒的自白,内容极其反动,全篇尽是反共反马列主义的自白悔过,很明显是示范给入院政治犯作样板的。我们刚住进,院方就要我们写自白书。一个同志在厕所里偷偷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写损害党及悔过的话。我们决定按在公安总局时的供词写。我当时写的是:“14岁以前念私塾和小学,14岁随父亲到山西,失学一年,15岁读高小两年,17岁考入成成中学,读初中三年,20岁上高中。1934年因参加学术团体社联被捕。我认为社联宗旨和孙中山先生遗嘱是相符的。”一周后,正式分配我与侯富山、阎春荣、王世益等十多名政治犯同住西屋监房。

反省院规定,不准政治犯在房内谈话。我们就等巡视的看守走过后交谈;晚上睡在床上,就同挨近的人交谈,看守打开灯时装睡,看守关灯走后再谈。我们谈话的内容,主要是阎春荣、侯富山、王世益给我介绍反省院敌人统治和政治犯的状况,再就是详细考察了解我参加社联、被捕、审讯,和在看守所的斗争、工作、学习及我当时的思想认识,这实际上是对我的考察。

反省院内的秘密党(中共)支部,一方面是针对院方对政治犯所实施的欺骗软化的反革命企图,着重揭露其种种阴险毒辣的手段,与其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另方面是加强政治犯的团结教育,提高觉悟,加强斗争意识,坚定革命信心。党支部对在被捕后经过考验、立场坚定的分别吸收入党、入团;对少数同志有些问题一时搞不清,或个人经历复杂的,视为亲密战友,受到同样信任,吸收他们共同参加斗争;对一时表现消沉的,耐心教育,使他们振作精神,向我们靠拢,积极参加斗争;对被捕后表现不好,有错误的同志,也采取关心团结的态度,争取他们转变思想,提高认识,参加斗争或者保持中立,而不变成对立面。这样做的结果,使我们的队伍不断壮大,战斗力逐步加强,团结了政治犯的大多数,使敌人的反动措施、阴险企图受到了及时揭发和沉重的打击。

反省院找政治犯个别谈话,是常有的事。我们谈后回来和大家交换意见,互通情况。一次管理主任找我谈话,先是训斥我为何不好好写日记,作读书笔记,后要我背诵总理遗嘱。我东拉西扯地背不下来,遭到责骂。他还说,你的考核文章一塌糊涂,毫无悔过之意,你想不想出院?难道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最后罚我站两小时。回到房间,阎春荣嘱我要特别小心,院方必将对你严加监视。

如何应付写考核文章,是我们的一件大事,是关系到能否坚持革命气节的问题。院方要政治犯写出院宣言。阎春荣写的是:“我是国师学生,不幸入狱。如准出院,当回家自谋职业,自谋出路。”我写的出院宣言是:“出院后,继续上高中,如父亲允许,再上大学。”院方要求写对三民主义的认识,我就有选择地照抄《三民主义十二讲》里面孙中山说的一些话,应付了事。要求写对共产党、共产主义的认识,我就写我没有参加共产党,我也不知道共产主义。

1936年七八月间,阎春荣向我宣布:组织上批准我由共青团员转为正式中国共产党员。从那时起,在阎春荣领导下进行党的活动,我更加处处事事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这里的学习也是以监房为单位进行。在阎春荣的领导下,我们三两个人一堆,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对院方所讲的三民主义进行批判。我把大家批判讨论的问题,用文字追记下来,形成批判三民主义的宣传教育提纲。按照规定,凡文件、稿件必须及时埋藏在后院土堆里。我因一时疏忽,开饭时间一到,来不及转移,仍放在口袋里。不料被楼上的管理主任窥察到,立即派纠察队员来搜抄我口袋里的稿件,马上就给我上了手铐,押入禁闭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向同志们表示:“杀我的头,也不会牵连别人。”第二天即将我押送看守所。

加判五年徒刑

1936年11月初,因从我身上搜出批判国民党三民主义的文稿,就将我从反省院押进看守所交法院审判。不到一个月,法院就判决:在原判三年刑期上再加判五年徒刑,并申言不许我上诉。判决后,就押进第一监狱执行。一进门,就给我钉上脚镣。不几天,监狱党(中共)组织负责人高举来到我身边,我向他讲了反省院的情况,他要我第一步申言有病,请求到病号监,目的是解掉脚镣;第二步争取到监狱工厂去,那里普通犯较多,可帮助他做些工作。不久,我的要求得到批准,到了病号监,两个月后下了脚镣刑具。我与田士俊同住一个监房,我们之间谈话较多,我想他是代表组织考察我的。月余后,高举特来和我谈话,向我宣布:组织上决定恢复我的党籍。回想在被捕的几年中,在看守所由张衡宇恢复我的共青团籍,在反省院由阎春荣介绍我加入共产党,到第一监狱由高举恢复我的党籍。党组织对考察和接受一名共产党员如此严格、慎重、认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对自己的政治生命更加珍重爱惜,对党的信念更加坚强。我决心利用服刑期间,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在接触普通犯人中作社会调查,以了解社会的各种现象,以便深刻理解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理论知识,这样理论和实际结合,可以给自己打下较坚实的基础。当时我不以坐监狱为苦,相反,感到有很多事情要做,感到很有意义。

1936年秋,山西的政治形势有了新的变化。这个时候,日军侵入绥远(省),直逼山西。日本侵略者已经成为对阎锡山生存的最大威胁,除了联共抗日,别无出路。1936年10月20日,彭雪枫到达太原,代表中共中央和阎锡山正式谈判,建立了与阎锡山结盟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要求山西当局无条件释放一切政治犯。阎锡山应允政治犯出监抗日的要求,但不允许从监狱直接出去,要经过他所创办的训导院。

在训导院结束了三年的牢狱生活

阎锡山办训导院的目的,是想对这批政治犯灌输他的一套理论,妄图使这批人出院后为他所用。我们进训导院的目的,是争取早日出院抗日。

训导院规定进行军事训练,为出狱抗战作准备,大家都积极参加。此外,我们如饥似渴地读马列书籍,根本不去过问阎锡山的那些理论。党支部组织我们作抗日宣传,我们曾排练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我扮演剧中的小伙计拉胡琴,裴世昌当主角,高首善扮演小姑娘,演出很成功。

我们出训导院后,省工委为分配到各地开辟工作的党员干部开办党训班,学习内容是刘少奇主讲的抗日战争中党的各种政策。我去党训班前,工委副书记林枫同志给我开介绍信时,要我把名字龚允济改为龚子荣,从此我就叫龚子荣了。

我从1934年4月30日被捕进监狱,到1937年8月中旬出训导院,共三年零三个月,我的“革命大学”至此结束了。从此,我这个龚子荣紧跟着党,步入抗日战争的行列,又跨入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在几十年的革命磨炼中,曾经有过这样或那样工作上的失误,但我始终信心百倍,努力不懈地忠于党的事业。“文革”十年浩劫,炼狱般的考验,以致我双目失明,但我仍然要坚强地走完我的革命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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