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巴人文章随想

2005-10-15 作者: 施 亮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5年第10期 读巴人文章随想 作者:施 亮 ]

前些日子,我从书架找到一本小册子。这本薄薄小册子纸已发黄,没有出版社,没有装祯,甚至没有书皮,总而言之不是出版物,只是内部传阅的“材料”。这样的材料曾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流布,尤其文化大革命里更数不胜数,大概50岁以上的人们才能对此有所记忆。小册子封面印着黑体字“王任叔同志的反党文章选辑”,下面一行小5号的铅字:“内部参考,注意保存”。最下方则署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反右倾学习办公室编印”,还有日期:“1959年12月”。这本“选辑”共收有王任叔先生的16篇文章,大都是他在《人民日报》、《新观察》、《北京文艺》各大刊物发表的杂文,也有从他的著作《遵命集》中选录的文章。

唯有一文最有意思,标题是《说“劲”一文摘要》,附有一段编者按:“这是王任叔为《新观察》写的一篇文章,最后一部分谈到‘熬劲’的问题,在发表时由编辑部删掉,现在我们根据原稿把它打印出来。”一段被编辑部删掉的文字,居然在反右倾运动中又查找出来,作为他反党证据之一,由此可见当时文网之密,罗织罪名而无所不至。这段文字大意是说,有人提出疑问,为何大跃进了,又引起了副食品的困难呢?他解释道,因为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只有扩大再生产,才能克服一穷二白,所以大家要有一股“熬劲”。这段话如今看起来挺平常,又有什么错呢?我想,是提到“副食品困难”几个字眼了,这就是在秃子面前说“光”,说“亮”了。虽然作者主题是鼓劲,却也有曲笔之嫌,编辑部只好删去这段文字,而以后竟又成了作者“右倾”的铁证之一。

“选辑”中,王任叔先生的大多数文章是写于1956年底或1957年上半年,正是大鸣大放时期。这些文章中,有一大类提出要讲人情,要爱人,要尊重人的观点,反映此观点的文章有《论人情》、《真的人的世界》、《略论要爱人》等。而《论人情》一文在读者中反响最大。后来,王任叔先生连续在《给〈新港〉编辑部的信》与《以简代文》中又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看法。他提出“能‘通情’,才能‘达理’”的思想,而且认为:“人情是人和人之间共同相通的东西。饮食男女,这是人所共同要求的。花香、鸟语,这是人所共同喜爱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这是普通人的共同的希望。”此类文章最为深刻透辟和挚情感人,可与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相媲美。另一类文章是批判官僚主义作风的,如《“上得下不得”》、《关于集体主义》、《“多”和“拖”》等文,不仅针砭了摆官派、讲排场、不办实事的官僚恶习,还发掘出此种恶习的封建主义历史根源,至今仍有现实意义。再有一些文章则是反对文学作品中公式化、概念化的风气,主张“对文艺上,采取宽容的方针,就是为的要从无到有,从有到繁荣。”这些文章都是思想很深刻又具有精粹艺术性的小品文或随笔,题材新颖,切中时弊,文采斐然,可见一位老作家独特有个性的精彩文笔。

王任叔先生,笔名巴人,是30年代参加左联的老作家,那时已有名气,出版过长篇小说《死亡线上》和几本短篇小说集,还写过一些文艺理论文章及杂感。他在大革命时期就入党了,曾任广州北伐军总司令部秘书处秘书,大革命失败后到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日战争中在南洋群岛开展华侨文化活动与统战工作,参加过印尼人民的武装斗争。解放后,他担任过中国驻印尼大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文艺报》编委等职务。他在1959年的反右倾运动中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开除出党、降职,又被遣送回乡。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又遭受残酷迫害,1972年病死在老家浙江奉化。传说是倒在打谷场上死去的。他50年代曾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长期主持工作,是执掌实权的领导人。总的说来,他很干练,有魄力,工作雷厉风行,而且局面开阔,确实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建设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社里的许多老人常把他的名字念叨在嘴边。

不过,社里的一些老编辑们也对他颇有微词。我读过《舒芜口述自传》,书中用较长篇幅批评王任叔在单位中一些不得人心的做法,使人们感觉到其日常生活所行与其文章所言完全不一样。比如,他在文章中反对官僚主义,但在单位里,他的官架子却很大,平时正社长冯雪峰上班自己雇一辆三轮车就来了,而“王任叔来来去去可像回事,从来都是坐在小车里,一副领导派头。”(《舒芜口述自传》259页)其实,他坐的车是上级配给冯雪峰的,因为冯雪峰是副部级高干才享有此待遇。他在很多文章里主张要通情达理,要爱人;但在单位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却善于整人,翻脸无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并且搞私人报复,将给他个人提意见的编辑扣上反党帽子。尤其在反右运动中特别过分,竟然把古典文学室的多数编辑们“一网打尽”,搞成“右派小集团”。著名古典文学学者顾学颉先生在《杂谈聂绀弩诗》一文中披露,聂绀弩老人的诗集《三草》里有一首诗《题林冲题壁》,原来的题目是《题林冲题壁寄巴人》,在诗中很忿怒地将王任叔比做了陷害林冲的高太尉。顾老写道:“这首诗未必真的寄给了巴人,不过在纸上发发怒气而已。”可顾老以为,这样比拟“也不算过分”。这也是因为,给聂绀弩老人构罪时,王任叔先生确实起到关键性作用。还记得,1975年我向顾老请教古文,他与我闲谈时说,一些老同事跟他回忆往事,都慨叹当年王任叔整人的手段太厉害,简直是穷追猛打,不留余地。可整来整去,却整到自己头上。顾老就是在鸣放中只给王任叔个人提了意见,便被挟嫌报复而打成右派的。顾老是一位颇具儒者风范的老夫子,极少论人短长。此话由他而言,可见王任叔先生的某些作为实在伤人至深,很不讲“人情”,闹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知识分子们怨声载道。

小时候,我也时常从父母口中听到王任叔的名字。父亲对他很有意见。1955年底,一封匿名信诬告先父施咸荣是潜伏特务组长,解放前害了7条人命,于是单位立即将父亲拘押起来,关了将近半年。期间,母亲正怀着我,曾请求去探视父亲,也被单位拒绝。父亲冤案平反后,又值大鸣大放,单位领导多次叫父亲提意见,甚至带点儿胁迫地说,你在肃反运动中被错整,真的就没有看法?你闷着不说,是对党不交心了。父亲不为所动,依旧谨言慎行,只说:“有人写信告我,组织上审查我是应该的。”倒是他的同事、团支部书记周纯先生(曾是其专案组成员)替他鸣不平,认为拘押父亲时不让母亲探视,太不人道。犯人服刑都有被探视待遇,为何被审查之人却不能享有此待遇?反右运动来临,周纯先生随即因这些言论被打成右派。领导又命令父亲揭发批判周纯先生,父亲拒绝了。他说,过去我受人诬陷而遭伤害,如今我岂可再去陷害别人?没有的事情我绝不能编造。这种态度惹恼了单位领导,只是父亲在鸣放期间没有任何言论,无法给他戴上右派帽子,便将他划为有同情右派思想处理,行政予以降一级处分。而父亲的同事周纯先生则遭受更严重迫害,被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遣送劳动教养。父亲对此事长期念念在心,病逝前还用颤抖的手写下周纯先生名字,希望以后能找到他。直至去年底在京召开“施咸荣翻译学术研讨会”,周纯先生在上海看到报纸的报道,委托了著名翻译家傅惟慈先生与我取得联系,并写来一封信道,“施亮:看到过你两次。第一次其实是‘知道’你。专案组长派我到门口去告诉你母亲,现在见面对你父亲不利。我目送你母亲离去,那时她已临产。我想到了人道主义。尤其是后来听说,那时专案组长自己也正怀孕。第二次是你父亲‘解放’后第二天回编辑部。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了一套新制服,满脸喜悦。大家拥上前去争着看他怀里白白胖胖的婴儿——那就是你。你父亲是一个宽容的人,没有因为这些人前些日子还斗过他而耿耿于怀,允许他们和他同享‘双喜临门’。我站在一旁,心酸得说不出一句像样的道喜的话,只感觉一丝凄凉的安慰……”这是前面的一段。他的信真是字字辛酸,行行血泪。周纯先生被遣送至右派劳改队后历经重重磨难,一直未婚。错案改正后,在上海工作一段时间,1988年赴德国定居,并在那里找到一位德国妻子。在德国,他以自己坎坷人生经历为素材,出版了德文版的一部回忆录和一本长篇小说。近年,由于对祖国的依恋之情,他又回到上海复旦大学任教。

当然,王任叔先生那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里实际主持工作的领导人,对聂绀弩、顾学颉、舒芜、周纯及先父等许多人在肃反、反右运动中的冤假错案,他应该负主要责任的。他做的有些事情也比较过分,单位里被错划成右派的知识分子特别多。因此,王任叔先生的重要错误应当是极左,恰恰不是右倾。他以后也被归于极右分子,实在是历史的一幕荒诞剧。此时,再重读他的“选辑”中那些文章,心中却有另一番滋味。其中有《略谈要爱人》,他摘引了1956年9月8日《人民日报》登载的一篇通讯《是畏罪自杀,还是含怨而死》,对于刘众农业社干部诬保管员刘三奴偷盗,将其逼迫自杀事件,义正词严地进行一番评论,以为“这是我们新生活中的‘新十五贯’。感慨之余,自然要发些议论了。”他坚决反对动不动就用“公审”和“开群众大会斗争”的办法,而且对那些“新过于执”们表示了激愤,呼吁要杜绝主观、武断和将人民内部矛盾当成敌我矛盾处理的官僚作风。这是一篇掷地有声、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不过,我读完此文,却也要发一些感慨了。他在文章中体现出的高尚人道主义情怀,与他在现实中的过分行为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照!他在政治运动中的那些不得人心的做法,肆虐整人,挟嫌报复等等,倘若只是思想僵化,一脑门子阶级斗争,倒也可以理解,而偏偏他却在文章里讲人情、讲人性,自己的具体行为则另行一套,言行相悖,相去又何其远矣!难道真的就是文未必如其人吗?

我想起了金代诗人元好问的《论诗》:“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千古高情《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此诗的典故是讲晋代文人潘岳(字安仁),他一方面在去官闲居时可写出情韵高雅的《闲居赋》,远绝尘嚣,栖身林泉,似乎绝意于宠辱之事;另一方面,他又依附豪门,谄事权倾一时的后戚奸臣贾谧,甚至守候在路旁,远远见贾谧的车驾过来,便恭恭敬敬望尘而拜!舒芜先生在一篇短文中谈到这个主题,究竟是文如其人呢,还是文未必如其人?这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争论不休的问题,也常常使我们当代的文艺理论家困惑。自然,文如其人,是较为常见的文艺现象,也就是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可是,生活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总喜欢将善与恶绝对地相对立,孰不知善有时会转化为恶,而恶行又出乎意料会得出好结果。茫茫大千世界,心灵世界与外物世界的交流也是变幻莫测的,尤其是感情的生发更没有规律可循。生活中哪里能找出一个单纯的善人或恶人呢?如今许多电视剧最喜欢将人物性格做简单化描写,使得人物的善恶分明化,这是违背生活本身特点的。它忽略了人会不断发生变化这一事实铁则。所以实际上,在中外文学史里“文未必如其人”的现象也时有发生的。虽然,元好问得出“心画心声总失真”的结论失之于武断与绝对,可“文章宁复见为人”的状况确实并不罕见,王任叔先生其人其文就是一例。也可能,这是他漫长生涯的特殊时期,他的内心那时也充满了微妙复杂的矛盾。我对王任叔先生的一生并没有做过全面深入的研究,也只能就事论事而言。

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当代知识分子有一弊病,就是坐谈义理太多,真正动手做实事很少。”我颇有同感。这其实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痼疾。自从程朱理学成为封建社会统治思想以后,士大夫们自称奉行朱熹“知先行后”的理论,其实只在那里坐而论道,知而不行。宋儒理学成为显赫的官学,科场的规范教本,专制主义的道德伦理幌子,所谓性理之学完全成为口头空话。王阳明的心学以后企图纠正此弊病,提出“知行合一”的学说,其所说的“知”,并不仅仅是感知,可以说是一股引导行动的精神。但王阳明的心学却并不为士人们所重,历史上统治者也多次刮起禁绝心学之风,更使得陆王心学不可能成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主导思潮。中国古代士人们宁可将儒学作为一种“话语游戏”来玩耍,又有多少人愿意力行实践呢?我在《寻根》杂志发表过一篇论述王阳明思想的文章,曾经探索过此问题。再论及王任叔先生其人其文相悖的现象,实质上亦是一个“知”与“行”的老问题。我丝毫不怀疑王任叔先生在文章中流露出的思想感情是真诚的,也是他内心深处所信奉的理想,可这种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却因人因事因境而异了,也仅仅只变成“话语游戏”了,甚至言与行完全相悖!这样的现象,应该给当今知识分子们以怎样的警戒作用呢?这是我们应当深思的。

或许,对已经逝世的一位老作家如此批评,有些不太厚道。我又是后学之辈,哪里能真正理解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写此文时,我曾经颇感踌躇。记得先父晚年与我论及王任叔先生时再三地说,这不只是个人品行问题,而要从当时大的政治背景来看此事,由于王任叔先生在鸣放中写了不少文章,他可能怀有一种恐惧感,大概正是这样的恐惧感迫使他做出那些过分的事情。他既是极左路线的执行者,又是受害者,而且受害程度比他人也更惨。在文革动乱中一天,父亲下班回家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母亲问他为何事郁闷?他叹一口气说,上午造反派组织把王任叔从老家揪来批斗,斗一场下来,王任叔身体虚弱不堪,已走不动路,只好坐在台阶上,他看到此情景心里是极难受的。此后,父亲对他更加抱有宽容态度了。大约是1992年,宁波大学拟召开纪念王任叔的学术讨论会,请父亲去参加,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诧异地问,您对王任叔原来很有看法的,怎么同意去参加他的纪念会呢?父亲笑一笑说,他毕竟是我的老领导嘛,人还是要大度。可惜,父亲未及参加此会,不久就查出患有癌症,住进医院了。

(责任编辑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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