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播的一封信看《苦恋》高层争论

2006-02-15 作者: 徐庆全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6年第2期 从陈播的一封信看《苦恋》高层争论 作者:徐庆全 ]

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上,发表了白桦写的电影剧本《苦恋》,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彭宁据此摄制的电影改名为《太阳和人》,在1980年底完成。

从剧本发表的1979年9月到1981年10月,围绕这部电影持续了两年的争论,并在文坛上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现今留存下来的时任文化部电影局局长陈播的一封信(此信为私人所藏,未曾公布),揭示了关于这部电影最初争论的一些情况。现将信转录于下,并结合当事人的回忆及相关材料,略作解释。

陈播致贺敬之、李英敏的信

敬之、英敏同志:

昨接文艺局的同志来电话,询问长影拍摄的《苦恋》的情况,就我了解的向部报告如下:

我们看的文学剧本,是一九七九年五月“长影”印的,还有十月印的分镜头剧本。我是昨天找来看的。分镜头剧本与文学本略有不同。

作者是白桦、彭宁二同志。此片已由厂里决定开拍了。

作者是想写一个在旧中国出身穷苦家庭的青年画家,飘流海外,在新中国成立后回到祖国,想献身祖国,受到了“四人帮”的残酷迫害的故事。“苦恋”在剧情中写在他的一生中恋爱生活的苦情,也含意他对祖国热爱而“苦恋”的双关语。

我找了几个看过剧本的同志谈。认为:

一、这个剧本想写“四人帮”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剧中不仅写了对画家晨光一家的迫害,还有对诗人、教授的迫害,逼迫他们过原始人野人的生活,只能长期隐藏湖荡吃生鱼、鸟蛋为生。写了画家一生,热爱祖国、忠贞不渝、坚强不屈的性格。从这点说来,有一定意义。

二、作者在探索“电影诗”,追求电影所表达的一种新的样式和风格,这种想法也是好的。

三、作者想通过艺术形象隐藏着自己的倾向,而不是说出来的,这种艺术探索是可取的。

四、对于剧本有以下几点看法:

1.整个剧本的构思与艺术形象的表现,使人感到在影片拍成后是悲怆的情调,这个剧本没有反映出“四人帮”横行前,党对于知识分子总还是重视的,(虽然有“反右”扩大化的问题),归国华侨中有许多人、许多知识分子是受到重用,也发挥了他们的为祖国服务的才能。这个分镜头剧本在结尾,写了晨光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在雪地里爬行,寻找他的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是在一个大问号的那一个点儿上冷却了身体,他用两手尽量向天空伸去,两眼睁着……这和文学剧本开头引了屈原的《天问》篇的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相呼应的,这样表现是不好的,使人感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晨光却死去了,是为什么?没有解答,令人难以理解。

2.这个剧本大写雁在天空写成人字,从开头贯穿到晨光的死去,最后结尾是“一枝芦苇在风中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这种寓意是很含蓄的,放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晨光死去了再现的,更加深了对死的渲染,这种手法也是值得深思和推敲的。

3.整个剧本所描写的,由于采用“电影诗”的手法,对于年代、时间,虽有所表现,但是,有许多使人看不明白,如晨光到天安门前贴一张屈原《天问》的画,背景是“白花山,白花海……”只能使人联想“四·五”事件;粉碎“四人帮”前后也是分不清的,还有一些其他情节不一一说了。

4.据说长影对这个剧本,有不同意见,导演彭宁同志曾将拍过的两本样片,请夏衍同志看,夏衍同志因看其他影片,稍看了样片,夏衍同志说,我未看过剧本,不好发表意见。(看过样片的人认为,样片的调子低沉,主人公晨光是在雪中爬行,最后死掉,脚手朝天,有人打了火把来找他)。

最近文化部即将举行优秀影片授奖大会,我们想将各厂来的领导同志留几天,专门将这一类剧本讨论一下。看作如何处理为好。

陈播

4月24日

中宣部意见:修改不好电影剧本,就不要拍

根据《苦恋》改编的电影《太阳和人》,是中国人耳熟能详却没有看过的电影,介绍这部片子,还得根据文学剧本《苦恋》。

剧本写了画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在旧中国,少年凌晨光虽家境贫寒,但很有才华,得到不少人的器重,生活上也处处得到人的照顾。青年时,被国民党抓壮丁,被船家女绿娘搭救,彼此相爱。后来,凌晨光因参加反对国民党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被特务追捕,逃到国外。在美洲的某个国家,他成为著名的画家,享受着有别墅、汽车、画室的豪华生活;绿娘也来到美洲,有情人终成眷属。祖国解放后,凌晨光夫妇返回祖国。在轮船驶入祖国领海看到五星红旗之时,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并取名为“星星”。回到祖国享受了短暂的快乐时光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凌晨光一家的命运,如同千百万知识分子的命运一样,堕入谷底:全家人被赶到没有窗户的昏暗斗室。在凌晨光生日那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女儿星星觉得在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容身了,决定和男朋友到国外去。凌晨光表示反对,女儿反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晨光无法回答。此后,凌晨光被迫逃亡,藏身芦苇荡,成为一个靠生鱼、老鼠粮生活的荒原野人。剧终时,雪停天晴,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他用最后一点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早在电影剧本发表后,就引起了文艺界的争论,也引起了中宣部的注意。时任中宣部部长的王任重听到这些争论后,给文化部主管电影工作的王阑西副部长和陈播写了信,要求他们关注这部影片的情况。陈播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说:

王任重先是听到有人向他反映情况,等看过样片后,他给王阑西同志和我写了一封信,说到正在拍摄的这个片子的问题,要我们关注。我把样片调来看了,果然像王任重所说的一样,我们就很重视。(2002年7月10日采访陈播记录。以下所引陈播的回忆均源于这次采访,不再注明。)

陈播的这封信,是就王任重的询问,给当时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贺敬之和副局长李英敏的答复。

4月28日,贺敬之将陈播的信转给王任重:

任重同志:关于影片《苦恋》的情况,文化部电影局的陈播同志写了这个情况和他们处理的意见。我建议你、周扬同志和我们一起调看一下这部影片的样片。可否?请批示。

当天,王任重批示说:

敬之转周扬同志,这部片子我看不要演,如看也可以看一下,请夏衍同志也看看。

5月17日,周扬让秘书露菲转告贺敬之的秘书张作光:调《苦恋》看一次,看时要把夏衍请上。

周扬等人什么时候看的样片,没有材料。5月21日,王任重与中央书记处的领导一起看了样片,“大家都反对拍这部电影”,但是,显然也有人提出了修改后拍摄的意见。所以,王任重告诉王阑西和陈播,“修改不好电影剧本,就不要拍。”(1981年8月25日王任重致周巍峙的信)

修改过程中的争论

根据这样的意见,文化部电影局便开始组织修改这部影片。陈播回忆说:

我们专门研究了剧本和分镜头剧本,帮助导演分析剧本中所存在的问题,说服他进行改动。导演彭宁思想不通,但口头答应改。为了能修改好电影,我们让丁峤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去,把我们的意见转达给长影,让长影修改,并要求他们拿出书面的修改意见,报文化部。长影接受我们的意见,写出了修改意见给我们。我看到他们的修改意见后,又报中宣部。中宣部同意按照修改意见拍摄。

可是影片完成送来审查时,我们发现,基本没有按照修改意见修改,只是将结尾凌晨光趴在大问号上改掉了。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时,白桦、彭宁也在。他们让我马上表态。我说:现在我不好表态,因为你们没有按照修改意见修改。我还要报告中宣部,报告王任重同志。

王任重同志接到我们的报告后,很慎重。他提议,请中央党校和军队的同志们来看看,王任重同志的意思是,让这两部分观众来说服白桦,对影片进行修改。

在此期间,白桦和彭宁又找到电影家协会,借了放映间放映该片,寻求支持,看影片的有七百多人,还有外国人。看过的人都说好,感觉是在替知识分子说话。

影协的林杉同志对这部片子很看好,他召集了一个座谈会,大概是在1981年1月份,要我去参加。我当然不便参加。中宣部文艺处的一位女同志去了。她回来后向中宣部作了汇报,也向我讲述了座谈会的情况。座谈会上都说好,这就造成了一种声势。这样,这部片子就不但是送审的问题,而且变成了文艺界关注的问题了。

陈播所讲的白桦和彭宁找电影家协会的事,林杉在1981年8月召开“首都部分文艺家学习小平、耀邦同志关于思想战线问题重要指示的座谈会”——为叙述简便,简称“思想问题座谈会”——的发言中也谈到,可与陈播的讲述相印证:

电影剧本《苦恋》在刊物上发表后,未引起影协一些同志的重视。影片《太阳和人》的样片,电影局审检后,按惯例为中国电影家协会放映了一场。后来按白桦、彭宁的要求,又加映了一场。这一次白、彭还邀请了一些外国人来看,事先我不知道。放映后,《大众电影》编辑部应白、彭的要求,召开了一次座谈会。开会那一天,编辑部通知我去主持。会议中途,我有事退席了。后来得知,会上除了一两位同志委婉地从政治上指出影片的问题外,其他发言大多是肯定这部影片的;又听说白桦即席赋诗并朗诵,对大家的支持表示感谢。我了解这些情况后,当时并未引起注意,而是认为对一部影片可自由讨论,各抒己见,看不到一片叫好声是当前社会思潮的反映,因而没有采取补救措施。后来才知道,白桦、彭宁利用这个座谈会对影片的支持,到处宣扬,并向电影局施加压力。(见《会议简报·林杉发言记录》)

参加过这次座谈会的原《电影艺术》的副主编罗艺军,对陈播所提到的中宣部有人参加会议也有印象。他告诉我:

我记得中宣部文艺局参加会议的是两个同志,一男一女。女的我记不清是谁了,男的是梁光第。我在会上有一个支持这部片子的发言。散会时,梁光第还跟我打了个招呼,谈及我的发言,还是表示支持的态度。(2003年1月26日采访罗艺军记录。以下所引罗艺军的回忆,均源于此次采访记录,不再注明)

关于这次座谈会的情况,我曾想方设法想找到会议记录,但是没有成功。这里,只能引用陈荒煤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中对此次会议的介绍:

最近,我重新看了《大众电影》编辑部去年底、今年初召开的一次座谈会材料,很吃惊。参加座谈会的,有我们电影界的评论家,比较优秀的导演和写过很多好剧本的编剧。尽管会上对这《苦恋》有两种不同的分析,但不少同志对影片作非常肯定的支持和表扬。如,有同志说:这部影片“在思想上是振聋发聩”,“艺术上是标新立异”。有的导演讲:粉碎四人帮后,这是一部最新最完整的影片。有的编辑说:凌晨光就是影片编导者的形象。如果不是强烈的热爱祖国,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影片的编导像凌晨光,像屈原一样爱国。有的评论家说:画家的悲剧命运,牵涉到“四人帮”的罪恶,领袖的错误,群众的愚昧,人的异化等问题。有的人赞扬影片用大雁把“人”字写在天上是“诗化的主题”,就是要恢复人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一位导演说:影片的结局改变了凌晨光作为一个大问号趴在地上这一幕,很可惜。他责问:我国出现了这场大灾难,难道连划一个问号都不可以吗?一位评论家说:影片的主题是人性的召唤。党和社会主义国家,对待画家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导演彭宁同志说:一般影片都出单主题,而这部影片是多主题——热爱祖国和中华民族;歌颂对祖国和中华民族的一代苦恋者,歌颂他们的向心力和凝聚性;要从这一代人的悲剧中找出历史的教训,使这些历史不再重演;歌颂人的尊严、生命、自由、价值和奋斗;反对现代个人迷信。白桦同志说:这部影片是他写电影以来和他原来的文学设想最接近的影片,是他看自己的影片第一次流泪的,有好像看到了自己生的孩子有点像自己的那种感受;影片写的是艺术家短暂的一生,而意图是概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反映人和历史的关系。他还说:开始创作这个剧本时,他就想到我国伟大的诗人屈原,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都是九死未悔的。他引用了《离骚》的话:“亦余心至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未悔”,很深刻、很形象地反映了我们的肝胆;凌晨光命运的客观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见《会议简报·陈荒煤发言记录》)

在陈荒煤讲话的8月21日,已是对《太阳和人》口诛笔伐的时候,陈荒煤对这次座谈会的介绍,当然是作为对这部影片批评的材料依据来看。

《太阳和人》为更多的人所观看,是在1981年1月由《电影艺术》、《大众电影》两家杂志联合召开的“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这次会议是在1月5日召开的,地点在北京体育学院的留学生楼。会议的组织者之一的罗艺军谈及了有关情况:

这次会议邀请电影界编剧、导演、评论工作者为主的一百多人参加,会期两周。之所以选择新年伊始为会期,基于两个因素:一、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观摩1980年的部分较好的新片,从评论具体作品再归纳出一些理论问题进行探讨。头年底正是影片杀青之际,年初开会正逢其时。二、在生产第一线的导演艺术家,往往在年初处于旧作完成,新作尚未上马之际,正好有一段空闲能够与会。

会议的前半截气氛开朗而活跃。许多多年来未能谋面的朋友,互诉衷肠。对影片的讨论,是自由论坛,求同存异。会议主旨标明“民主、争鸣、团结”,由于大家刚刚从“文革”及其后的两个“凡是”的阴影走过来,因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左”倾向。谢晋带来他的新作《天云山传奇》,引起与会者的很大兴趣。谢晋介绍,影片正在送审,前途未卜。因为有一种意见认为影片“美化右派,丑化党的领导”。在这个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持谢晋,认为《天云山传奇》是一部佳作。

参加会议的白桦和彭宁带来了电影《太阳和人》。在会上放映后,马上成为会议的焦点,并引起重大分歧。多数人对《太阳和人》持肯定或基本肯定的态度,有的给予很高赞扬,认为影片深刻地批判了现代个人迷信,并真实地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我当时任《电影艺术》副主编,作为会议的主持人之一,也作了一个基本肯定性的发言,认为影片在美学上有突破。当然这纯属个人意见。

这次会议虽由两个杂志出面,实际上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主持的。代理影协书记处第一书记的林杉及另外的几个书记处成员,一直坐镇并起决策作用。这次会议也受到上级领导的关注,林杉同志和我每隔两三天都要赴周扬同志寓所,向他汇报会议的动向。

在这次座谈会“一直坐镇并起决策作用”的代理影协第一书记的林杉(影协第一书记袁文殊因病住院),曾有一个肯定该片的发言。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8月24日,他在检讨中谈到发言的内容:

我在发言中曾肯定该片,认为它是80年的好影片之一。发言时,我虽声明不代表影协,但仍造成影协支持该片的印象。这一点我应检讨。事实上,影协领导核心未讨论过该片,也未取得一致认识,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对它也持否定态度。我的发言实际上给了这部影片支持,我承担责任。至于有的同志说这个座谈会为了掩护《太阳和人》,有意推出另一些影片加以批评,这个情况不存在。

我当时之所以肯定该片,首先是从艺术上引起的。最初的印象,是影片有点精雕细刻,与一些粗制滥造的不同,又错误地认为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的作品,不能用现实主义手法去规范它;还认为它是一部意念电影,固然不是我们应该提倡的创作方法,但可有一席之地。在影片的内容上,又错误地认为它是反映现实的,只是反映得不够准确。因此,没有很好地去考虑影片的社会效果如何。(见《会议简报.林杉发言记录》)

在这次检讨发言中,林杉还透露,影协“党的领导小组五位成员中,三位对《太阳和人》一直是持否定态度的”。同罗艺军的印象一样,林杉也认为,“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多数同志肯定该片,有的提出修改意见。“讨论会出现一边倒现象”,“经做工作,才有一位珠影的同志发言,基本否定该片”。

为什么在“一边倒”的情况下,还要“经做工作”让人说出不同意见呢?罗艺军告诉我:

会议上确有一些对影片持批判态度的人,可一发表意见就被赞扬派的人打断,形成一边倒的趋向。这里的原因有会议的气氛问题,但更主要的是白桦和彭宁的态度。白桦和彭宁对这部片子是下了功夫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珍惜。他们也都属于狂放的人。在片子放映后,有人也说出过不同意见,但是,在白桦和彭宁看来,这就像说他们的孩子不好一样,他们不大能接受。换句话说,给影片提出意见的同志是少数,往往会受到白桦和彭宁以及与会者的反驳。我作为会议的主持人之一,觉得这和会议的主旨“民主、争鸣、团结”不合。为此,我们还去说服动员持批判态度的人在会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可无人愿意再充当这种角色。

到了会议的后期,人们听到了对《苦恋》要批判的传闻。因此,主持会议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了。罗艺军回忆说:

在会议的后半段,已经有传闻说要批判《苦恋》了。这样,会议的气氛就明显地不好了。按照原定会期,还有五六天才结束,我们主持会议的人,似乎不知道怎样收场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林杉同志和我几次到周扬同志那儿去,汇报会议的情况,希望周扬同志能给予指导。可是,周扬同志只听汇报,并不表明态度,对《苦恋》这部片子,我记得他也没有明确的支持或反对的态度。这样,会议就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会后影协内部进行总结,有人追究《太阳和人》事件责任,疾言厉我,气氛森严,颇有点又要开展一场反右运动的味道。林杉同志未在大会上发过言,总结会上却表示他要承担这个事件的全部责任。我对这位在多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老剧作家勇于承担责任的表态,肃然起敬。如果说这个事件果真是一个重大政治错误的话,别的人且不论,我至少也应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幸而时代已进入新时期,《苦恋》事件并未发展成一次反右的政治运动,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

这样,正像陈播所言,这部片子就不单单是个送审的问题了。如何处理?陈播回忆说:

在这种情况下,中宣部和文化部就更加慎重。这时,文化部是周巍峙同志任代部长,他接手处理这件事。他认为,这部片子是有错误的,我们电影局的意见是对的。另一方面,根据王任重同志的意见,他强调,对这部片子要民主,要修改。

当时,我们担心白桦和彭宁不尊重我们的意见,特意请了陈荒煤、司徒慧敏等电影专家,我们一起与彭宁谈话,谈修改意见。

尽管有电影专家出面,白桦和彭宁还是希望影片不要修改了。面对着一方面是一片叫好声,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继续修改的局面,白桦想到要让中央高层领导看看这部片子。他找到了胡耀邦: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晚,我求见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片子。他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拒绝了我的请求。他告诉我:“这部影片在没有审查通过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这部片子,我没有去。听说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我们家看过电影的就是两派。我的儿子是赞同你们的,我的秘书就不赞同。”……他说:“希望你们的电影能够通过,然后也能在电视上放,我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看。”后来,这部电影一直没有通过。

不过,尽管胡耀邦拒绝了白桦的要求,但在社会上对这部片子沸沸扬扬的时候,还是保持了一种冷静的态度。白桦在《我所见到的胡耀邦》一文中写道:

已故的中央党校秘书长宋振庭,在当时打电话告诉我,尽管沸沸扬扬,耀邦在你这个问题上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抵制了那些“左”派同志,重申他的一贯主张:再也不能以一部作品和某些言论加罪于知识分子了,更不能发动一次政治运动。(白桦:《我所见到的胡耀邦》,载《怀念胡耀邦》第3集,香港亚太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21页)

文艺界领导层之间的分歧

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刻,文艺界领导层之间对《苦恋》的看法也产生了分歧。

1981年2月14日,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的刘白羽致信周扬、王任重,“建议在文艺界党员学习大会上放映‘太阳和人’,联系实际,进行讨论”。(1981年2月14日,刘白羽致周扬、王任重信)

周扬、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与王任重的意见一样,不枪毙影片,促使作者修改。林默涵和刘白羽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仍有自己的看法——张光年有生动的记载:

(1981年)2月23日,上午到周扬家开碰头会,着重谈了白桦的电影《太阳和人》修改问题,取得一致意见。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头气恼不置。(张光年:《文坛回春实录》(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4页)

从这则日记可看出,在当时,最起码是意识形态领导部门中的部分领导,对于处理“《苦恋》问题”是相当慎重的,而且,对于《苦恋》的“修改”(即“挽救”)已经基本“取得一致意见”,但是,从张光年笔下刘白羽、林默涵两同志“咄咄逼人”的表现来看,刘、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或者说不愿就此罢休。刘白羽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这也是稍后的“《苦恋》风波”最先起于《解放军报》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苦恋》的作者白桦是部队作家——武汉军区,这也使得《解放军报》对于他的批评“师出有名”。

在此前后,主持编辑《时代的报告》的黄钢等人,将《太阳和人》产生的过程写成报告,送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中纪委介入。中纪委接到报告后,在中纪委第三次会议上曾进行过认真的讨论。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苏一平讲话中提到此事:

中纪委对此片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有个同志说:现在电影、小说就是两个题材,一是爱情,一是反右派和“文革”问题,看了以后悲悲惨惨,不能鼓舞和激发人的积极性。这是自己人和自己人对着干,自己拆自己的台,哪天垮台了,宣传部门有责任。他们认为《太阳和人》是否定三十年,否定社会主义,否定党的领导,是一部很坏的影片,不应公映,必须进行批判。(见《会议简报·苏一平发言记录》)

中纪委讨论后,对此事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中纪委打电话给中宣部,询问是否要中纪委出面来处理。王任重征求周扬的意见。周扬则召集一个小会讨论。张光年记载说:

3月2日,上午到周扬处参加核心组例会,……黄钢借《太阳和人》电影事件向中纪委写报告,要求调查出笼经过,追查支持者。周扬在会上征求意见,默涵支持黄钢,贺赞成调查,陈荒煤和我表示反对,夏衍、赵寻、陆石等也不赞成作为违纪事件处理。我第一次同默涵公开争执。(张光年:《文坛回春实录》(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页)

尽管有林默涵同志对黄钢举动的赞成,但会议还是认为,中纪委不应介入此事。随后,王任重根据周扬等人的意见回复中纪委:电影正在修改,还是由文艺工作的领导部门来处理,不然会使文艺界更紧张了。

但是,到了1981年4月20日,《解放军报》却发表了署名为“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对这部电影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此后,关于这部电影的争论也推向社会,并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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