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碑的联想

2006-04-15 作者: 常谦义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6年第4期 嘉禾碑的联想 作者:常谦义 ]

道光元年,济宁府汪泽民,自京城外放济宁任上已三年,急切盼望升迁。一日出城五里,有人(此人乃汪之心腹)跪于轿前,拦轿报喜。称稻田里生异稻一株,稻梗上并生九个麦穗,且个个硕大饱满。汪大人立即下轿,连滚带爬,对着九穗麦稻啪啪捋下手腕上的马蹄袖,面北跪于泥水之中,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对随从和村人说道:此乃国之异象,主大清朝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随即草拟表奏,又着人描图绘彩速报京城。新皇对嘉禾图深信不疑,目为祥瑞,颁旨汪泽民回京复命。汪升官离任前将嘉禾图刻石勒碑,立于府衙大门之外,石上并刻道光褒奖之词和汪之题跋。此碑现存于山东济宁市太白楼。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世上各种动、植物皆遵从遗传学法则,有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稻子植株上只可能结稻穗,小麦的植株上才可能结麦穗,谁见过稻子结麦穗?就算现今科技发达,也还没有人能鼓捣出来。汪泽民导演的这出戏并不高明,竟把刚刚登基的当朝天子哄了。都说官场中人捣鬼有术,只要能升官,什么歪点子都能想得出来,什么下作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这么低级的玩笑,就把皇上逗乐了,岂不荒唐可笑?

其实,这类事咱中国古已有之,汪泽民并非发明人。

明朝永乐元年(1403),靖难之役甫结束,朱棣对户部、兵部大臣说:“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与之休息……”基于这种认识,朱棣对永乐初年各地争献白兔、白象、嘉禾以及禀报某处普降甘霖等祥瑞中,最关注的却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嘉禾、瑞麦等物。永乐四年,南阳献瑞麦,朱棣对礼部大臣说:“此郡县屡奏祥瑞,独此为丰年之兆”,遂命荐献于宗庙。大概因为朱棣新从他侄儿建文帝手中夺过政权,为显示天下太平,国势强盛,也为了改变自己篡逆形象,他特别需要快出、多出“政绩”,老于世故的官场中人谁是糊涂蛋?揣摸透了皇上的心意,于是纷纷挖空心思,装神弄鬼,争献祥瑞。但朱棣毕竟是朱棣,不是好哄的。他对于一味热衷献祥瑞而不务实政的官员的投机行为,常严厉斥责,决不姑息纵容。有一年,山西代州献嘉禾,礼部请贺,朱棣回答道:“朕奉天子民,正愿天降丰年,使四海之人皆足。今苏、松水患未息,保定、安肃、处州、丽水皆雨雹,浑河决于固安,伤禾稼。且四方之广,尚有未尽闻者,不闻群臣一言及弭灾之道,而喋喋于贺嘉禾,谓桢祥朕德所致,夫灾异非朕所致乎?尔等宜助朕修德行政,他非所欲闻也?”对于腐朽无能的马屁精,朱棣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何等痛快!但官场中惯走捷径,谙熟潜规则的马屁精和专擅投机钻营之小人,一拨又一拨,因为他们不必付出什么成本,碰巧上头高兴,那就烧了高香。永乐六年春,福建以柏生花为瑞来奏,朱棣赐教训责说:“朕委任尔等镇抚藩方,以图安辑,尔等验之人事,岁果丰登,民果给足乎?树木之花,世所常见,何益于国,何利于民,而以为瑞也?相为朋比,戏侮如此,忠臣恤民之心,果安在哉?”不久,苏州、扬州以桧生花为瑞请贺,朱棣也降敕责之。

由此可见,历朝历代官场上总少不了这号人,他们正经事干不来,官瘾还特别大,成天变着法子玩弄欺下瞒上的把戏。但既然玩的是骗术,便总会露出破绽,所以识别此类其实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有点科学常识就行了。何况,时当永乐初年,正是朱棣人生和事业的巅峰期,他励精图治,奋发有为,十分清楚统属下的各级官僚,为了各自的荣华富贵,往往对皇上只报喜,不报忧,弄虚作假,献媚邀宠,这些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一一在“批示”中给予鞭挞和“曝光”,这是朱棣可圈点处。(当然,朱棣亦是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其功过是非如何全面评价,有待史家研究。)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当我们透过时间隧道,审视六百年前的永乐大帝和二百年前的道光皇帝时代发生的事情,不需要特别丰富的想象力,我们便可以预测,后世子孙在回望共和国这一章时,他们的目光不会不停留在1958年,然后发出感叹:历史为什么总是循环往复,惊人地相似?京官也,封疆大吏也,为何一个个都那么热衷于向朝廷献祥瑞,有完没有完?让我们重温热火朝天的1958年。

1958年6月12日,新华社报道: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首放小麦亩产3530斤的“卫星”。6月30日,《人民日报》报道:河北省安国县南娄底乡卓头村社小麦亩产达到7320斤。9月18日,《人民日报》又报道: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发射”的中稻“高产卫星”,亩产量高达13万多斤。当时,报刊上进行了大量的浮夸宣传。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撰文讲述自己亲眼看到广东番禺县亩产100万斤番薯、60万斤甘蔗、5万斤水稻的事实。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发表题为《驳粮食增产有限论》的文章,认为广东省粮食产量可达到亩产三四千斤以至1万斤。《人民日报》还发表大量社论,大批所谓“条件论”、“机械论”、“悲观论”和“农业增产有限论”,鼓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宣称:“只要我们需要,要生产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粮食出来”。这些宣传,进一步助长了实际工作中的虚报浮夸倾向。

在这股虚浮气氛之下,一时间,全国上下竟产生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忧虑。1958年8月11日《人民日报》关于毛泽东8月4日视察河北省徐水县的一则报道,是非常有意思的:

县委书记张国忠告诉主席说,今年全县夏秋两季一共计划要拿到12亿斤粮食,平均亩产两千斤。主要是山药高产。毛主席听过以后,不觉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了看屋里的人,说道:“要收那么多粮食呀!”

这时候,毛主席显然是想起了张国忠在路上介绍的本县情况,就伸出又厚又大的巴掌,算账一般地说:“你们夏收才拿到9千多万斤粮食呢!秋季要收11亿呀!你们全县31万多人,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

大家一时被毛主席问住了。后来。张国忠答道:“我们粮食多了换机器”。

毛主席说:“又不光是你们粮食多,哪一个县粮食都多:你换机器,人家不要你的粮食呀!”

李江生说:“我们拿山药造酒精。”

毛主席说:“那就得每一个县都造酒精!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酒精啊!”

毛主席呵呵笑着,左右环顾地看看大家。大家不觉都跟着笑了起来。张国忠也笑道:“我们只是光在考虑怎么多打粮食哩!”

毛主席说:“也要考虑怎么吃粮食哩!”

很多人都在私下里互相小声说着:“毛主席看问题看得多远,看得多周到啊!”

“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毛主席又笑道:“多了,国家不要,谁也不要,农业社员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顿也行嘛!”

令毛泽东高兴的“祥瑞”还有很多很多,像农业战线大放高产“卫星”一样,在大炼钢铁运动中也广泛开展了大放高产“卫星”活动。9月14日,贵州省首放“卫星”,宣布生产生铁14000吨,提前超额完成了9月份9000吨生产计划。河南省不甘示弱,马上宣布仅9月15日一天,全省就产铁1893.92吨。毫无钢铁工业基础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后来居上,连放几颗特大“卫星”,其中鹿寨县日产生铁竟然高达20万吨。

1958年8月,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后,以全民大炼钢铁和大办人民公社为主要标志,大跃进运动达到了高潮。在大办人民公社方面,行动最快最最耀眼的是河南省,仅用8月份一个月的时间就实现了全省农村人民公社化,给北戴河会议献上了一份大礼!

还有更鼓舞人心的:在中共中央确定的共产主义试点单位河北省徐水县,在其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中,提出1963年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以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闻名全国的山东省寿张县,计划两年后即实现共产主义。浮夸风严重的山东省范县居然在1958年10月28日的万人大会上宣布,1960年过渡到共产主义,而且还具体形象地描绘了共产主义的美好图景:“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一时间,在全国不少地区出现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热。毛泽东赞扬这样的“乌托邦”,在范县“共产主义规划”上批示:“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诗,似乎也是可行的。时间似太仓促,只三年,也不要紧,三年完不成,顺延也可以。”

文艺界也不甘寂寞,在“写中心”、“唱中心”、“画中心”的要求下,制定了自己的“跃进计划”,大放“创作卫星”,粗制滥造了一大批反映大跃进的公式化、概念化、标语口号式的所谓作品。特别是当时被推崇为革命浪漫主义典范的新民歌,一味堆砌豪言壮语,严重脱离实际,对大跃进浮夸风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许多地方甚至提出每个县要出一个李白的荒唐口号,成为笑谈。

面对如此盛世景象,包括毛泽东在内,几乎所有的中央领导人都沉浸在无比兴奋中。基于高层判断,北戴河会议认为,我国的农业和粮食问题已基本解决,工作重心应由农业转移到工业上去。会议甚至错误估计到1959年,我国钢铁和其他主要工业产品产量就可以超过英国。在1958年至1962年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我国将提前建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工业、现代农业和现代科学文化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并创造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条件。但是,由于全民大炼钢铁和其他各种“大办”抽调农村劳动力过多(约9000万人),因而,1958年秋收时,全国各地普遍出现农作物丰产不丰收的情况,大量成熟的农作物无人收获而烂在地里,损失巨大。当年粮食实际产量只有4000亿斤,而粮食征购却是根据7500亿斤的估产数字确定的,高估产高征购,势必从农民口中夺粮,加之公共食堂浪费惊人,到1959年春天,全国很多地方已出现农民缺粮、逃荒、浮肿甚至死亡等现象。据中共河南省信阳地委向中央报告,1959年冬至1960年春,仅正阳县就饿死8万人,新蔡县饿死人近10万。遂平县岈山人民公社一个社就饿死4000人,占其总人口10%。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字,1960年,全国人口净减少1000万人。

对于大跃进造成的严重后果,党内不是没有人察觉。彭德怀在武昌会议(1958年11月28日至12月10日)后到湖南考察,由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先后到湘潭、韶山、株洲等地,并在家乡乌石旧居开调查会,到幸福院看望老人,得知他们每餐只有二三两米。随后到平江(这年正逢平江起义30周年),发现刮共产风和造假现象严重。有一位红军时期伤残老战士暗中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后来被广为传播的新民谣:“谷撒地,禾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呼!”他不能不动情,这是群众多么沉痛的呼声!

1959年七八月间召开的庐山会议,原是为纠正党在大跃进中左倾的重大失误。7月14日,彭德怀写信给毛泽东,全信3000余字,肯定了大跃进的成绩,也实事求是地批评了存在的问题和错误,公忠直言,光明磊落。不料,毛泽东将此信转发给会议分组讨论,继而又发动了对彭德怀和张闻天等人的批判和围攻,纠左契机从而丧失。几乎是命中注定,中国人民必须吞食大跃进的苦果,在人为的大饥饿中苦苦煎熬。要不了几年,又迎来了血雨腥风的10年文革浩劫,这是中华民族永远不应该忘记的痛史!

(责任编辑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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