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光曲》曲作者任光夫妇之死
[ 2006年第4期 《渔光曲》曲作者任光夫妇之死 作者:季 音 ]
一、任光的路
在上个世纪30年代,任光是与聂耳、冼星海齐名的著名作曲家。他的一曲“渔光曲”,曾经唱遍祖国大地。他的抗日歌曲,曾经激励了广大的爱国者。今年1月,是皖南事变65周年,我不禁又想起了在那场震惊中外的不幸事件里,被国民党军队和特务枪杀的人民音乐家任光夫妇。
任光是浙江嵊县一个贫苦石匠的儿子。当年嵊县是个贫困的山区,但贫困的土地上往往绽放出奇丽的艺术之花。嵊县诞生了戏曲舞台上的奇葩越剧。嵊县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动听的民歌和各种民间的器乐曲调,以及“绍兴大班”、“新昌高腔”等等众多的地方戏曲。这是一块培育音乐家的肥沃土地。任光随着父亲来到采石场上,工人们激昂高亢的号子声,给了他最早的音乐熏陶。任光是个越剧迷,越剧唱腔里那种委婉细腻的抒情风格,在他以后的作品里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任光17岁就离开家乡到了上海,贫困的家庭无力资助他,他只能半工半读,进了不收学费的教会学校震旦大学,一面读书,同时跟一位师傅学习修理钢琴。两年后他到了法国,边修理钢琴,边进一个学校学习作曲。从此他开始了终其一生的作曲生涯。1928年,他从越南回到祖国,在上海结识了“南国社”田汉等人,从此就跨进了左翼文化运动的行列。他与聂耳等人举起了大众音乐的旗帜,成立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音乐小组”和“中国新兴音乐研究会”,在他们的带动下,上海的学校、工厂里到处响起了健康、高昂的大众歌声。
1933年,任光与聂耳同时进入了上海电影界,从此他俩就成了一对亲密的战友,共同开创了电影音乐的新局面。就在这年,他俩同为进步电影《母性之光》配乐作曲。任光创作了电影的主题歌《南洋歌》,聂耳创作了电影的插曲《开矿歌》。不久,他们又继续密切合作,完成了有时代意义的进步电影《大路》的配乐作曲。聂耳创作了著名的主题歌《大路歌》和插曲《开路先锋》,任光创作了曾传唱一时的插曲《新凤阳歌》。
任光的成名之作是电影《渔光曲》的主题歌。1934年6月14日,电影《渔光曲》在上海金城大戏院首映,立即风靡上海滩,主题歌《渔光曲》以哀怨的旋律,优美的抒情,征服了广大观众,电影连续放映了84天座无虚席,开创了当年上海电影放映场次的最高纪录。“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的歌声响遍上海大街小巷。1935年2月,《渔光曲》在莫斯科举行的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成为我国第一部获得国际荣誉的影片。任光创作的主题歌《渔光曲》和《渔村之歌》得到音乐界的高度评价。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侵入了白山黑水间,全国掀起了抗日怒潮,上海左翼音乐界奋起响应。任光以“前发”的笔名创作了有广泛影响的救亡歌曲《打回老家去》,这首歌同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冼星海的《救国军歌》、吕骥的《中华民族不会亡》、孙慎的《救亡进行曲》等,组成了抗日救亡的大合唱,一时间歌声响彻全国各地。
没有想到,《打回老家去》一歌给任光带来了麻烦。因为歌中响亮地喊出了“赶走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还痛斥日本侵略者“他强占我们土地”,“他杀死我们同胞”,号召“全国同胞快起来,我们不作亡国奴隶”等等,它唱出了千千万万同胞心头的吼声。“赶走日本帝国主义”的歌声使日本领事馆既恐慌又震怒,蛮横地提出抗议,国民党政府和租界当局也惊恐万状,日本侦探四处打听“前发”是何许人,最后查到“前发”就是任光,于是他们派出特务,决计要杀害任光。
就在这种情况下,当时任百代唱片公司音乐部主任的任光,被迫再次流亡海外。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他又回到祖国。1940年任光到了重庆。正好当时新四军军长叶挺因公来到重庆,在一次集会上,任光见到了叶军长,叶挺伸出大手紧紧抓住任光不放:“我们那里音乐工作者十分缺乏,我们热烈欢迎你去!”叶军长诚挚的邀请,加上皖南新四军也是任光久已仰慕的抗日劲旅,于是就搭了叶挺的车子,经过长途奔波,来到了新四军军部所在地泾县云岭。
任光来到新四军后,既兴奋,又激动,他看到这里到处生气勃勃,充满革命朝气,与乌烟瘴气的重庆判若两个世界。从军长到一般战士对他的热忱欢迎,更使他深为感动。他几乎没有休息,就深入部队,体验生活,没有多久,他就写出了反映连队生活的《擦枪歌》等几首歌曲,深受指战员喜爱。
正当任光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时候,一个良好的合作者和伴侣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新四军的女战士徐韧。
二一对革命伴侣
徐韧是广东东莞人,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抗战前她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学的是医科。抗日战争爆发后,她随学校流亡到昆明,进入了西南联大,仍然是学医。可是她业余爱音乐与文学,平时课余爱读各种进步书刊,这使她思想活跃,视野广阔。昆明是当年爱国学生运动的摇篮,她是学生运动里的一个活跃分子。
年轻的徐韧痛恨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无能,不能忍受大后方沉闷的生活,一直向往去延安或皖南新四军。她多次找到八路军驻昆明办事处,要求介绍她去延安或皖南新四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拗不过她,就告诉她说,从昆明去延安很困难,到皖南去可先到贵阳,在那里可能搭上去皖南的便车。于是,办事处负责人便给她写了一封去新四军的介绍信。战乱年头,交通不便,从昆明到贵阳很不容易。可是徐韧不顾一切困难,来到了贵阳。
这是1940年7月初。山城贵阳,闷热而潮湿。她在那里住了几天,终于打听到了一辆即将去皖南的卡车,便匆匆赶去,把介绍信递给了车上领队的一个中年人,后来知道他就是新四军上校政治部主任袁国平。袁主任把她介绍给车上唯一的一个年岁稍大的妇女同志邬凌秋,要她沿途照顾徐韧。
在抗日战争年代,搭柴油车长途奔波可是件苦事,道路坑坑洼洼,车速慢得像头老牛,外加途中还不时要躲日本飞机的空袭。起早贪黑,每天也就走百十里路。奔波了一周,车子终于到达云岭。在办完了一切入伍手续后,徐韧脱下蓝布旗袍,穿上新领来的军装,袖子边上郑重地缝上了印有“N4A”字样的臂章,成为新四军的一个新战士。
事有凑巧,徐韧被分配到军政治部文化组工作,任光也在这个单位,工作上的经常接触,使两个人很快熟识起来。而音乐,使他俩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徐韧对任光是仰慕已久的,她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就是电影《渔光曲》的热情观众,任光的名字早就印在她心头。此刻这个为她所仰慕的英俊男子突然来到了面前,怎能不深深地吸引了她。而任光呢,过去结过婚,原夫人就是《渔光曲》歌词作者安娥,后来两人因感情不合,离婚了。此刻一个既漂亮又热爱音乐的女同志,突然来到身边,就仿佛磁石一样吸引了他。
三、一颗罪恶的子弹
任光和徐韧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热恋,终于结合了。军部还为他俩举行了一个既简朴又隆重的结婚仪式。
这对新婚夫妇没有想到,正当他们沉浸在蜜月欢乐里的时候,一片不祥的阴云正在向他们飞来。仅仅度过了三个月的新婚生活,寒冷的冬天和内战的滚滚硝烟,一起出现在云岭上空。原来重庆国民党最高当局命令,新四军必须在一个月内撤到长江以北,背地里却调动大军向皖南进发,密谋在途中围歼这支江南人民的子弟兵。
军部决定把机关老弱妇幼和病号先往苏北撤退。组织上为了任光和徐韧的安全,希望他俩跟着这批同志走。夫妇俩都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们身体都健康,理应在战斗中经受考验和锻炼。
几天前,政治部主任袁国平给了任光一个任务,要他为《别了,三年的皖南》这首歌词谱个曲,词是袁国平写的,几位军首长都看过,并作了修改。袁国平对任光说:“1938年新四军成立来到皖南,已经整整三年了,大家对皖南是很有感情的,这次北上是我军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得给同志们打打气,振作精神,到江北敌后去开辟新的根据地。”
任光立即全力投入了创作,徐韧理所当然是他最好的助手。他们结婚后,任光已经创作了几首新歌,都是与徐韧合作完成的。每当任光孕育着一首新歌曲的时候,徐韧便随时将他哼唱的旋律记录下来,然后不断修改,补充,直至完成。这次还是这样,夫妇俩倾注了全部心血。有一天,叶挺军长也随着小提琴声走来了,站在旁边听他们夫妇俩边唱边改谱,还提了好几条意见。
不久,《别了,三年的皖南》终于完成了,这部作品既保留了任光的抒情风格,又充满了高昂的革命激情,唱出了新四军指战员对皖南人民的依依惜别之情: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
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三年的皖南,别了!
目标扬子江头,黄河故道……
在沉重的歌声里,迎来了1941年新年。这年的寒冬来得特别早,朔风在皖南丛山中呼啸,不时还飘起满天雪花。军部和附近的村子里,看不到往年过新年时的欢乐景象,人们都在匆忙地整理行装,补好鞋子和绑腿,缝制干粮袋,在炭火盆烧掉无法带走的文件……人们一边干,一边高声唱着“别了,三年的皖南”,唱了一遍又一遍。
1941年1月4日是永远难忘的一天,新四军九千子弟兵就在这天晚上离别了云岭。任光、徐韧夫妇是随着军部直属队走的,他们是第一次夜行军,但见周围漆黑一片,狭窄的山路七高八低,冬夜里寒风夹着雨丝,打得脸上生疼。他俩走得相当狼狈,一路上跌了不少跤,但始终紧跟着队伍。任光把一切能丢的东西全丢了,只有那个相依为命的小提琴仍然背在身上,这是他的“枪”。夫妻俩原以为只要咬紧牙关,渡过这严寒的漫漫长夜,几天之后到达新目的地,一切困难就会过去。哪里知道,在前面等待他们的,竟是一个可怕的阴谋与陷阱。
新四军在行进的第三天,就遭到埋伏在山岭上的国民党军队的围击,一时间炮声隆隆,机枪吼叫,峡谷湮没在一片滚滚硝烟里。1月13日,任光和一大群军部直属队的非战斗人员,退到一个叫石井坑的小山村,居高临下的国民党军依然疯狂地向人群射击,子弹如急雨般飞向村子。疲困不堪的任光坐在村头的一个土丘上,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猛觉身上一震,他“啊”了一声,人软绵绵地倒下了,背着的小提琴掉到了地上。坐在旁边的徐韧见状急忙扑过来,只见丈夫的军衣胸口已被鲜血浸湿。她完全慌乱了,只知道用手死命按住伤口,一股劲地喊:“任光,任光!”
正在附近指挥作战的叶挺军长闻迅赶来时,任光已经昏迷过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往下流。“伤势很重,得赶快抢救!”军长对旁边副官处的人说了一句。但此刻哪里去找医生?哪里有药品?有人撕了几条布给任光包扎,根本无济于事。一会儿,任光眉梢一动,微微睁开眼,他看到了叶军长,脸上露出了感激之情,低声说了句:“谢谢军长……”
这是任光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人民音乐家永远合上了眼睛。
徐韧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压倒了,她抱住叶军长的腿,恸哭不止。叶挺难过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徐韧同志,你要坚强起来,要经得起考验。”周围枪炮声响成一片,部队在进行最后的突围。叶挺军长赶回指挥所去了。徐韧扑在丈夫身上不住地嚎哭。
最后,徐韧不幸负伤被俘。
四女囚队里的抗争
徐韧被俘后,被关押到了囚禁新四军被俘人员的江西上饶集中营的女囚队。
女囚队关押着30多个姐妹。她来到女囚队的开初一段时间,神情郁悒,有时呆呆的发怔,有时低声哭泣,生活的巨浪,把这个离开大学不久,才参军半年多的单纯姑娘打得完全晕头转向了。队里的姐妹们看到这个情景,都来安慰她,劝导她。秘密党支部指定一位大姐专门陪伴她,帮她料理生活,晚上同她一起睡。
几个月过去了,徐韧逐渐恢复了正常,她跟着姐妹们一起干苦役,出操,一起偷偷商量对付特务队长的计策。
一天傍晚,女囚队集会,徐韧看到特务队长也在边上,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捉弄一下这个坏家伙!就走出队列,昂着头,用英文唱了《新四军军歌》和《八路军军歌》,姐妹们热烈为她鼓掌。边上几个小特务啥也不懂,也假充内行,跟着鼓掌。见此情形,姐妹们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特务队长看到今天这个集会竟开得这么成功,十分得意。
散会后,一个叛徒溜进队部报告:“队长,你上当了,那徐韧唱的是共产党的歌!”
“啊!”队长傻了眼,肥胖的脸涨得通红,这臭娘儿们耍弄我!
女囚队的特务队长名叫曾恭生,是集中营以心狠手毒著称的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此人粗矮肥胖,腆着一个大肚子和大臀部,上下是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和一双小短腿,姑娘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花生米”。“花生米”已不止一次受到徐韧的戏弄,有一次简直要把他毁了。那是一天下午,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情报专员、集中营顶头长官卢旭即将带领一批长官部官员前来视察,集中营里四处打扫粉刷,徐韧奉命在室内刷墙壁。忽然,“花生米”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淫笑着将一只脏手搭到了徐韧肩上。
“滚开!放规矩点!”徐韧猛地推开脏手,怒冲冲地面对着特务队长。
“花生米”一惊,手足无措,下不来台,只是嘴里嘟囔着:“开个玩笑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个共产党婆娘……”
徐韧一听对方口出脏言,怒不可遏,随手端起身边的一只小板凳,使劲砸了过去。“花生米”大惊失色,慌忙把脑袋一低,小板凳从头上飞了过去,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几乎栽倒在地。
当天晚上,几个宪兵冲进屋子,把徐韧抓走,关进了队部的土牢里。
女囚队秘密党支部经过紧急研究,决定要营救徐韧。她们想出了一个对付“花生米”的妙计:破坏囚房。集中营里已宣布,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的官员一两天内即将前来集中营视察,各囚犯队的特务队长暗地里展开了一场角逐,都想在上司面前露一手,历来好胜的“花生米”一心想争个头功。姐妹们看准了这一点,一齐动手,砸墙的砸墙,撕标语的撕标语,才粉刷好的白粉墙上顿时砸出了许多窟窿,踩了黑脚印,新贴的标语全成了碎片,狼藉满地……姑娘们一片地喊:“徐韧有什么错!不释放徐韧,我们不罢休!”
“花生米”一听慌了手脚,把她们统统抓起来吧,这乱摊子如何收拾?长官部来人视察岂不要砸锅?况且,有几个队长早就和他明争暗斗,趁机落井下石,岂不更糟……算来算去,没办法可想。万般无奈,“花生米”暴跳如雷地大骂了一通娘,从小土牢里放出了徐韧。
面容憔悴的徐韧回到了姐妹们中间,大家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团,为获得斗争的胜利而高兴。
可怜的姑娘们没有料到,特务队长是绝不会认输的,几个月后,“花生米”对她们下了毒手。
1942年6月19日,集中营当局在闽北赤石镇郊外,对所谓的“顽固分子”进行了一次大屠杀,在被枪杀的76人中,有7个女同志,徐韧就是其中的一个。
18个月前,徐韧痛哭着在石井坑与丈夫任光永别。如今,在一阵罪恶的枪声里,她也倒在赤石镇的荒郊。
一对幸福的夫妇,就这样死在国民党顽固派的枪口下了。
作者附记:2006年1月,是皖南事变65周年。人民音乐家任光夫妇,是在皖南事变和上饶集中营里先后殉难的。我是当年从上饶集中营越狱出来的幸存者,曾经和任光夫人徐韧同囚于集中营。为纪念这对不幸的夫妇,我撰写了这篇拙文。
(责任编辑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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