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随心所欲之

2006-04-15 作者: 李 锐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6年第4期 老来随心所欲之 作者:李 锐 ]

《李普自选集》的经办人命我写篇序言,当然乐意为之。我们是老朋友,是“两头热”的老朋友;他比我晚一年来到这个世界,他关心我重于我关心他。

1938年9月,徐州突围后,在苏北短暂停留,经上海、香港回到武汉,长江局派我回到家乡湖南省委工作。于是同李普(当年名李壬练)熟悉起来,他在省文抗会(文化界抗敌后援会),那是所谓公开的“地上”,而我在秘密的“地下”。我住在长沙营盘街《观察日报》社的编辑部,黎澍是总编辑,大家在此相聚,也就无所谓“地上”、“地下”了,经常漫谈,热乎得很。那时国民党的省主席张治中比较开明。长沙市有公开的八路军办事处,对外负责人是徐特立。长沙大火之后,我与李普就分手了,整个战争年代没有碰过面。1946年我在热河省承德办报时,他在北平给我寄过国民党区民生凋败的通讯稿。1952年我调到北京,又隔行隔山,难以碰面;他曾从热门中宣部调到冷门北大,听说似乎有什么历史问题。1959年后,二十年我成为贱民,就更是音讯不通了。直到1979年1月,我从流放地回京,平反复职,我们终于又热起来了。这种晚年热同早年热相比,是热得更不同的热了。

我们住地靠得很近。不久黎澍成为我的邻居,李普和黎澍比我早离休,他们来往更多。记得1981年有一天,他和夫人沈容邀集廖沫沙、于刚、黎澍和我五对夫妇家宴,都是湖南老乡老友,谈笑忆旧,欢快之至。我曾即席口占一绝:“举杯难得竹林欢,都是古稀花甲年。海内久经文字狱,人间本好自由谈。”他后来搬到新华社高楼,过七十岁生日时,我奉上一首祝寿诗:“平生笔一枝,南征北战时。偕老危楼上,随心所欲之。”前面那首诗就作为这首诗的注释,在《龙胆紫集》的“外编”中保留下来。于刚和黎澍于上世纪80年代先后去世。90年代后,北京的同乡老友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八十岁时,我又献上一绝:“相交六十年,几度史无前。德赛先生事,岂能缥渺间。”在“外编”中这首诗有个标题:“李普乡兄八十大寿想必有同感焉。”这三首小诗也可稍微说明我们晚年热的情况。

李普一生从事新闻事业,从《新华日报》到新华社,跟随形势笔耕不辍,记录当代历史,大部分文章结集在他的《记者甘苦谈》、《光荣归于民主》两本书中。解放战争时,他一直在刘邓部队,跟随司令员、政委左右,于是晚年写出了极为生动的《记刘帅》传记,让事实说话,没有一个吹捧的形容词,主人的优点、弱点一目了然。由于整个战争年代在国民党区和前线活动,没有经过整风思想改造,他们两口子尤其沈容还保留了较天真的一面(沈容一生也在新闻圈子中工作),即对人对事不是仰视,眼睛只习惯向上,而是平视,以平等心看待一切,包括上下级关系。不过,李普很早就读过《共产党员的修养》,知道党员除了从事党的革命的事业以外,不应当有个人的东西,要做党的驯服工具。因此,经过50年代的各种运动挨整,他也未能例外,陷入了个人崇拜,认为自己缠过脚,“也是小脚女人”。毛泽东在延安的《反对党八股》等整风报告中,有很多批评知识分子的话。1958年《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提纲》中,有这样的话:“对于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学问,应以狗屁视之,等于乌有,鄙视,藐视,蔑视,等于对英美西方世界的力量和学问应当鄙视、藐视、蔑视一样。”(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李普当时相信这些话,因此他在北大工作时,终于也参加了反对马寅初“新人口论”的合唱,在《人民日报》发表过批评文章。关于这件事,他作了深刻的反省,认为关键还在自己是党员、党领导一切,自然应该奉命摆党的威风。

李普常说,他晚年大彻大悟始于“文革”,觉得这么搞下去会断送天下的,幸亏有真理标准的讨论。他还说当年三个老朋友的密切来往,也受黎澍和我的影响,受黎的影响多。大彻大悟同破除个人崇拜分不开,更同弄清楚三大问题分不开:即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普世规律,马克思主义及理论的作用,执政党如何执政及对党的认识。过去我们批判蒋介石搞“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对比之下,我们自建党以来尤其执政全国后,做的好事与错事,理论与实践的正确及失误,我们都彻底弄清楚了吗?这三方面的问题,多年来我们交谈最多。我们之间的交往,或许可以高攀如“元白”(元微之、白居易)之交。他俩诗歌唱和,书信往还。彼此学习,互相鼓励,对酒谈心,至于忘形,患难相关,到老不渝。元白之所以契合,如同胶漆,是由于他们思想一致,念在苍生,尤其诗文风格相近。“元九书”中大声疾呼:“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

李普深感过去个人崇拜很可笑、可耻,何以自己不用脑子呢。所谓“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他认为即是对历史、对一切不负责,只是为己所好,对自己负责。我研究过毛的早年,他的读书笔记中有过这样的话:“言行只对自己负责。”我和李普谈话的内容也常见之于自己的文章。纪念党成立八十周年时,我发表过《做人与当党员》文中,最后有这样一段话:“党性、人性、科学性、自由民主性(民主与自由分不开,是一对双生子)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不能互相对立;关于治党治国要依靠民主、科学与法治的问题,这些最为根本的理论与实践,我们还远远没有弄清楚而至解决,还没有从专断独行,要一点个人崇拜的阴影中完全解放出来;有时口头上也讲讲,做的却是另外一套,有时同自由民主是对着干的。同志们,我们的路还很长,还要跋涉艰难险阻。”这之前的1999年,我还发表过一篇短文《又谈德先生》,其中有这样的话:“民主的对立面是专制。民主与科学是双生子,西方资本主义今天仍在发展与此分不开。从马克思那里来的社会主义,原以为同民主的关系更胜于资本主义(列宁说过:要强百万倍)。可是,苏联七十年亡党亡国的教训,政治上正是走到民主的反面:个人崇拜,领袖专政,镇压异己,官僚特权。我们曾经差不太多,折腾了二十多年,且伴之以运动群众,十年浩劫走到了崩溃边沿。”“我们过去的问题就在没有解决好封建专制主义的传统。于是,1980年邓小平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长文中,特别谈到思想政治方面要肃清封建专制主义的残余影响,要解决权力过分集中、个人崇拜、家长制作风,大搞特权,破坏法制等等问题。大家知道,由于随后的‘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邓小平的这篇文章被束之高阁,而且导致胡耀邦的辞职及去世后的政治风波。”“民主是要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民主同自由、平等、人权、法治是融为一体的,必须以法治为基础,如我们已签署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以及自己的国家宪法,都应切实履行。宪法中规定的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和信仰等自由,我们贯彻得怎样呢?别的不说,现在还是偏好舆论一律,连评说‘文革’的惨痛历史都常常遇到困难。”2003年3月3日,《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周刊发表了该报记者对我的访谈录,我谈到邓小平这篇文章被束之高阁,同胡乔木以波兰团结工会事例所阻有关。还讲了下面这段话:“第三代领导接班时,小平讲了这样三句话:毛在,毛说了算。我在,我说了算。你什么时候说了算,我就放心了。”十天之后,这个刊物就被查封了。我随即向新的中央领导人写了封长信,表示异议,毫无结果。之后,连我已公开出版多年的畅销书,《庐山会议实录》、《龙胆紫集》等都不准刊发了。民主的根本,社会的稳定,和谐的实现,创新的求得等等,都离不开言论、出版、结社自由。这是我们晚年热的主题,也是我们尽力而为的工作。李普近年常说,“我逐渐信奉自由主义,积极维护人权。”“崇奉民主自由,反对暴力。”毛泽东是“马上得之,马上治之”;实践和发展了《共产党宣言》中“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李普还谈到:“近几年我努力补宪政民主的课,十分用功,这门学问我懂得太少,年轻时读书没这么用功过。我的求知欲似乎还不曾停。”这种精神真是了不起的。他近年为此写过许多文章,在国内外传播,有很大影响,尤其有关纪念胡耀邦的文章讲得中肯。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读者在文集中可以看到。

李普一生最大的幸福是同沈容同床同梦、同心同德。他们专业相伴、患难与共六十六年,尤其在历次运动中和谐共处、互相帮助。夫妇间有争执,也就如湖南人说的尿胀脾气:“尿完后就没事了。”他对我前二十二年夫妇生活的悲剧,有过透彻的评价;对我晚年有个好老伴很是赞赏。我们两家时常相聚,互相关心。沈容去世前写的《红色记忆》,她虽然只见到清样,却知道好些文章经过许多报刊转载和网上的轰动,自然得到极大的安慰。李普买了二百多本送人。这本书的港版,他写了一篇《〈红色记忆〉二三事》的文章,其中说道:“这是她一些回忆文章的汇集。她没有准备公开发表,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们知道她的经历,知道那个时代,知道她走过什么样的路,知道她怎样走的。”这本书赠送出去之后,李普接到朋友们许多电话和信件的安慰。都说沈容的文笔清新平易,评论常常带点幽默,记得那么多细节。“更赞赏她是个不喜欢张扬的人,说她经历了那么多大场面,认识那么多大人物,却从来不张扬。”文如其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恬静笔墨。我也是从书中才知道,从西柏坡到钓鱼台,从开国大典到粉碎四人帮,沈容那些传奇式的经历。开国大典是李普报道的,他俩都有城门楼上的照片,我也是很晚才知道的。

我们的晚年热还在继续,还在“与时俱进”。我们在这个党内生活了近七十年,我们入党时追求的“自由、民主、科学、法治的新社会”还远没有到来,我们当继续努力,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2006年元旦写毕)

(责任编辑杜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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