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
[ 2006年第6期 周惠——不唯上 不唯书 只唯实 作者:权延赤 ]
1998年夏日的一天,我请周叔叔——原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同志吃饭,最后一个到来的客人是包头市市长牛玉儒。他抢步上前蹲在周惠同志的轮椅前,握住周惠的手,眼圈泛红地说:“周书记,我当秘书时你送我三句话:勤政为民,实事求是,提高领导能力。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并不真懂,现在当了市长,这三句话一刻也没忘记,越照着去做,体会就越深……”
六年后,牛玉儒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勤政为民,鞠躬尽瘁——论学习牛玉儒精神》。
玉儒同志走后3个月,荐贤者周惠在全党向牛玉儒学习的热潮中,于2004年11月18日在北京医院静静地合上了双眼,他生前最后一次对我说的话是:“我这一辈子吃人民的饭,办人民的事,是人民的儿子;做过错事,没做过坏事;基本上在说实话,办实事;虽一生坎坷,却始终心境平和……”
我哭了。只有一生为民,无愧于人的老人才能像周叔叔这样安详、恬淡地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的年轻人对周惠这个名字可能陌生了;但是对许多老年人来说,他的名字并不陌生。
1959年庐山会议,他一屁股坐到彭德怀一边,被批为“彭黄张周周”。一贯主张“缩小打击面”的毛泽东抓笔从文件中圈掉了第二个周。他对周惠说:“周惠呀,你是被我从里面硬抠出来的。”他对周惠的三哥、江苏省省长惠浴宇说:“惠省长呀,你那位老弟是被我挖墙角硬挖出来的。”毛泽东将周惠勾出了“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同时也勾掉了他的“知名度”。但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位一生努力实事求是、勤政为民的老党员、老领导。
他做过错事。战争中太行山根据地搞肃反,一位张县长是北京来的大学生,被指控为特务,周惠负责审查:“你是不是特务?要老实交待!”张县长说:“周书记,金子是黄的,黄的可不一定都是金子。我真是像特务,可我真不是特务呀!”经过调查,周惠放了这名“特务”,并真诚道歉:“我错了,你是好同志。”文革中,这位张县长又被打成“特务”,周惠不顾身处逆境,对红卫兵说:“几十年前,我们搞肃反搞错了,冤枉了他,你们不要再冤枉好人了。”
大跃进,全国各省都在放卫星,唯独湖南没有一颗“卫星”,被一位中央首长斥为“在中南海是乌龟,在全国也是乌龟……”省委班子吃不住压力,请示:“周书记,不吹看来是不行了……”代理第一书记的周惠说:“湖南不是没吹牛,只是没吹破天,这个乌龟我当了。”全国农业工作会议给粮食生产低指标的湖南插了一杆大白旗,周惠又遭到一位湖南籍的中央首长斥责:“妈个×的,给我家乡扛回一杆大白旗!”周惠说:“报喜者给喜,报忧者给忧,这才是妈个×的。插红旗的已经向我这插白旗的讨饭来了,你再骂娘我就不借粮食给这些‘红旗’省了。”这一年,湖南省没有饿死人。第二年,毛泽东到湖南,见农民在举国困难的形势下仍有干饭吃,欣然作诗道 “喜看稻菽千重浪”。他问周惠:“你看形势怎么样?”周惠想了想说:“要让我说,成绩很大,问题也真不少。当然,前途还是光明的哟。”毛泽东凝视他片刻,将手一指:“这次庐山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你一定要参加!”周惠的这三句话,成了庐山会议最初纠“左”的基调。
“武将死于战,文臣死于谏”。周惠上庐山的主要观点是:“高级干部办事是要顺民心还是顺领袖之心?全国饿死那么多人,省委第一书记都该各打50大板。”
周惠被划入“彭黄张周周”反党集团,经受批判时,毛泽东亲自召见他,谈了一次话。
这次谈话后,毛泽东将周惠一笔勾出了“反党集团”,评价说:“老实人,没城府。”彭真也曾叹息:“周惠要是少说几句,下山就是省委第一书记。”
“反党分子”周小舟想向主席“讲清楚”,熬夜写了一封信,请后期上山的省委领导帮忙检查,被断然拒绝,不得已转而求周惠:“老周啊,那只好求你了。帮忙把把关……”周惠明知“沾边”的后果,仍然接过信来尽自己所能,修改了九处。结果,他修改这九处成了日后湖南批斗他与周小舟“狼狈为奸,共谋反党”的铁证,连续几个月不得休息,被斗掉十几斤肉。再与妻子相见时,妻子难过地劝说:“老周,你要想开些……”
“我能想开吗?反我右倾可以,但组织800万人上山大办钢铁,回来就饿死了不少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周惠被打倒了,一倒就是20年,却又应了民间那句豪言:“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重新出山,成了“封疆大吏”,出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华国锋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他。
“今天这个话怎么谈?”周惠望着昔日的战友,今日的“英明领袖”。华国锋温和朴实地一笑,“天文地理,鸡毛蒜皮,随便扯扯”。“那我说几句大实话吧”,周惠点燃香烟,“华主席,当年搞大跃进可以说是没经验,可你现在怎么又开那么两个会,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你那是画地为牢,自己划牢自己坐进去。多少年了,老百姓还在饿肚子”,周惠将手在脖子上一抹,“你要能搞成,我把脑袋输给你。”
华国锋大度地问:“你去过大寨吗?”
“我不去,我这个人从不‘朝圣’”,周惠动了情绪,“火车都往那开,去了多少人,增了多少产?当年搞人民公社你也知道的,岈山、徐水、七里营,主席讲三个地方三个月有三个30万人‘朝山进香’,结果是3年困难,饿死了不少人。在庐山我就跟主席讲过,我这个人不‘朝圣’。”
“那你要怎么干?”华国锋问。周惠没有回答。他上任一个月后,便做出惊人之举:
“我来内蒙已经跑了十几个旗县,几十个公社。老百姓穷得可怕呀!大队管不了,公社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我看国家也管不了,谁能管?只有农民自己能管:包产到户,让农民自谋生路!”周惠一路考察,一路宣布:“我知道我讲的不合时宜,我是被逼的。我不上梁山,老百姓就要上梁山了。出了问题我扛着!”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批判包产到户,周惠在党委会上说:“农民没有饭吃,是找咱们还是找《人民日报》?只要实事求是,另搞一套就另搞一套吧,最终还是实践来检验真理么!”
十一届三中全会,周惠被增补为中央委员。回到内蒙,他说:“思想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我们要积极培养,大胆提拔那些实事求是,勤政为民,敢为老百姓说真话、办实事的年轻干部……”在他任内蒙古党委第一书记的8年里,先后提拔了几十名省部级干部,一百余名厅局级干部,延续了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牛玉儒就是其中的一个优秀代表。
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周惠同志,一个终生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爱民为民的老共产党人。
(此文原载《老年文摘》2005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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