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陶铸当秘书

2006-06-15 作者: 宋 群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6年第6期 我给陶铸当秘书 作者:宋 群 ]

我初次接触陶铸同志是在1948年11月初,沈阳市刚刚从国民党手里解放出来。那时我还不满二十岁,作为新华社辽北分社的记者,随军进入沈阳采访。有一天,突然接到沈阳市委办公室负责人薛光军的一张纸条,要我到市委去一趟。去了,才知道要调我担任陶铸同志的秘书。我说,还要到辽北后方郑家屯去取一下行李。他说,来不及了,马上就要随军进关,缺什么衣服,这里补发点就行了。就这样,我来到沈阳市委住下。此前,我只在郑家屯辽北省机关干部大会上,听过陶铸同志的一次报告,与他并没有任何接触。陶铸在文革落难时,造反派曾经质问过我:“你是怎样投靠到陶铸身边的?”我答不出,至今仍然答不出。

第一次见到我,陶铸也没有问什么,知道我没有回后方取衣服,便把他的毛衣、毛裤送给我。他的夫人曾志大姐也挑了几件衣服给我。我说,我没有干过秘书工作,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他说,慢慢就会做了。实际上,作为首长,他对身边的秘书也真的没有什么要求。我除了每天收收发发一些文件、电报,接接电话之外,确实也没有多少事。本来照顾首长生活也是秘书分内的事,可是他不要我管。管理处派来一个炊事员,从处里领东西做饭,其它起居生活,都由两个年龄较大的警卫员袁三民和赵国治管起来了。相反,倒是他经常关心我的生活,每到一驻地,他总是看我住的怎样,有地方吃饭没有,不少时候就同他一起吃饭。这些琐碎的事,今天看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秘书就是这样当的吗?

尽管我那时那么幼稚,那么不懂事,尽管我在他身边只有两年的时间,但是,他的一言一行,他对工作的充沛激情,他处事的果断明快,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在影响着我,有的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随陶铸进关后,第一件工作是,他作为解放军平津前线指挥部的全权代表,于1949年1月23日先期进入北平城,与傅作义进行和平谈判。这是应傅作义将军的要求,我平津前线指挥部作出的决定。本来,双方的商谈已经进行了多次。在北平的中共地下党与傅方多次接触,尤其是傅作义的女儿、中共地下党员傅冬菊也对傅作义作过有力的说服。大军兵临北平城下,傅作义似乎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但是,傅作义仍然不放心。他派邓宝珊将军和周北峰先生来到通县,直接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林彪司令员和罗荣桓政委表达愿望:在城里直接与我平津前线指挥部的高层代表见面。林、罗满足了他的要求,决定派刚刚到任的第四野战军政治部副主任陶铸前往北平。

看起来,此行和平使命,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的。然而,事情也并不如此简单。这期间,蒋介石和他的亲信们没有闲着。他们在北平城里修筑简易飞机跑道,达官贵人乘飞机南逃,说客们则纷至沓来。蒋介石派他的儿子蒋纬国带了亲笔信面交傅作义,要求他带部队撤到青岛,并许诺委任他为东南行政长官。美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白及尔也传话傅作义,美国今后将抛弃蒋介石,全力支持傅作义,由美派海军来协助傅作义南撤。蒋介石向驻北平城里的蒋军军以上人员发出亲笔信,要求他们“在北平与共军决战”,“不成功便成仁”,或者想方设法“离开北平”。蒋介石还派参谋次长李及兰、后勤总司令部参谋长吴光朝飞来北平,召集蒋系军以上人员开会,许以重赏,劝他们在必要时“只身离开北平”。当然,大势所趋,真正响应蒋介石招呼的实在寥寥。不过,城里城外,蒋介石嫡系和非嫡系部队,有两个兵团、八个军部和下属的二十五个师,共25万人,是个庞大的武装队伍,再加上特务猖獗,有些情况,也不是傅作义能够完全控制的。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陶铸由邓宝珊、周北峰陪同,乘车进入尚未解放的北平城。随行的人员,除了作为秘书的我以外,还有以政治部科长名义随行的新华社特派记者刘白羽、华山等几个人,真正带枪的只有袁三民和赵国治两个警卫员。

我们一行来到北平,住进东交民巷御河桥二号傅作义将军接待宾客的“联谊处”。这里抗战前原是日本驻华大使馆的旧址。庭院十分寂静,铁门边有国民党军队士兵站岗,偶尔还有便衣人员悄悄地逡巡。陌生的环境,戒备的气氛,有点令人紧张。尤其是,进城的次日,《平明日报》发表了中共代表团进城的消息。本来双方的约定是秘密进城,不作报道的。可能傅作义出于稳定人心考虑,有意将消息透露给他控制的报纸。消息一出,当然就会引来更多国民党特务活动。我们为陶铸的安全担心。我安排袁三民和赵国治住在陶铸同志旁边的房间里,要求他们昼夜值班,随时都有一人在陶铸身边。但是,陶铸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在意。晚间,他指点着楼下那间华丽的房间对我们说:“知道吗?这就是当年袁世凯派人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二十一条的地方。”他舒了一口气:“这一切都过去了,屈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今后是我们人民的天下了!”几句闲话,立时感染了我们,使我们的紧张情绪很快平稳下来。

经过双方谈判协商,确定成立北平联合办事处,以叶剑英为主任。陶铸为七委员之一,负责对国民党部队的和平改编工作。这之后,国民党部队除九兵团司令官石觉等少数几个人飞离北平外,都随傅开往北平城外接受改编。这又是一个庞大而细致的工作。双方刚刚从敌对状态过来,稍一疏忽便会酿成大的灾难。所以,那几天里,陶铸是昼夜繁忙,一刻也不得休息。每天一大早,他就坐上吉普车,带上身边的警卫员,开到城外,一个团、一个团的向接受改编的部队官兵讲话,讲党对改编部队的政策,强调他们为和平解放北平有功于国家,有功于人民,并且指明今后方向,留者欢迎,走者欢送。那时各部队多半没有扩音设备,在部队聚集的广场上,陶铸有时站在台上,有时站在部队中间,高声讲话,几天下来,嗓子都嘶哑了。

陶铸的讲话很有鼓动性,官兵们受到激励,都表示要留下来,为新中国的诞生出把力。但是,也有少数顽固分子和潜伏下来的特务,不甘心失败,仍然伺机捣乱。有一次,四野文工团在为一个改编部队作慰问演出时,几个反动家伙竟往舞台上扔了手榴弹,炸伤了我们的同志。保卫部队担心陶铸的安全,建议他不要在改编部队多的场合下出面讲话了。陶铸拒绝了这个建议。他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正说明需要我们去做工作。受编部队官兵觉悟性提高了,特务分子就无隙可乘了。我们直接与受编官兵们见面,才能有利于他们的思想转变。我怎能仅仅为了避免个人危险就不去做工作呢。”他坚持按原定计划,逐个到受编部队各团去讲话。

对于陶铸来讲,这的确算不了什么“危险”的工作。几十年的战斗生涯,他哪一天不是以这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度过的呢。南昌起义的激烈枪声中,广州红花岗奋战的血泊里,厦门劫狱的惊险搏斗,直到南京监狱的铁窗生活,面对死亡,面对酷刑,他从未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动摇。他无愧于共产党员的英雄本色。

在北平和平改编部队的工作甫告结束,他又着手展开了另一项庞大的组织工作:经党中央批准,在解放后的北平和天津招收万名大专院校的学生,组成南下工作团。这是一件富有远见卓识的工作。吸收大批知识分子加入解放军,不仅为即将解放的广大南方地区准备接收力量,同时,也能为提高我部队的政治和文化素质创造更好的条件。

招收南下工作团员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在平津学生中引起报名的狂潮。一些学生运动的精华,都带头申请参加南工团。总团团长是谭政,副总团长陶铸实际负责全面组织工作。在北平中山纪念堂举行的南工团成立大会上,他的精彩演说,使年轻的学员们群情振奋。“到南方去,为全国人民解放出把力”的口号,点燃了青年心上的革命烈火。事过几十年,现在已是古稀之年的那些老学员们,谈起那次大会和那次讲话时,仍然激动不已。

南工团学员们到达长江两岸后,参加了许多新解放城市的接管工作,发挥了很大的效能。但同时也遇到诸如工作安排、生活待遇,甚至恋爱等等问题。到当年的七八月份,大量学员来到陶铸住处上访,要求帮他们解决问题。最多时一天有三四十人。陶铸当时还兼任武汉市军管会副主任的实际工作,各行各业各个部门的事情都堆在他的面前,甚至《长江日报》每天出版前的大样,都要由他来签发。但是,他仍然抽时间,逐一接见这些学员,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些能立即解决的,当即作出答复;有些需要各部门解决的,则让我电话或文字通知有关部门解决。

通过与大量学员交谈,他对学员们实际处境和思想状况作出认真的分析,经过四野党委研究,他执笔写出了《关于争取南下工作团学员参加部队工作的决定》。这又是一个带有战略性的决策。《决定》确定将六千名南下工作团学员再加上新招收的万余名军政大学学员,分配到部队工作,做到每个连队能有两三个知识分子。指出“这将使我军面貌为之一变”,它“关系到我军今后能否提高文化,提高科学知识,建设成为现代化国防军的严重问题”。《决定》中分析这批学员的优点是“绝大多数思想纯洁,有正义感,要革命,有事业心,工作热情很高,还能吃苦,容易接受新鲜事物,进步快,思想理论懂得一些”。同时也指出,他们的特点是“英雄主义和自尊心很强,爱鼓励表扬,怕批评指责,小资产阶级幻想很浓,受不了打击与挫折,容易悲观失望。再就是存在着很厉害的平均主义与自由主义和温情主义思想。对人家严,对自己宽。严格的组织纪律生活过不惯”等等。如何团结教育好这批知识分子,《决定》中说,“我们尚没有经验”,“特别是由于我军是从农村斗争中产生与发展起来的,对知识分子一般的还很生疏与不理解,甚至可以说在相当一部分老干部中,还存在看不起与嫉妒知识分子的思想”,认为“组织上太重视知识分子,将来是知识分子的天下,工农老粗吃不开了”等等。因此,对知识分子“工作上要求太高,而帮助他们的工作做的很差,对生活上不太照顾、冷淡,有的则对他们缺点不是采取循循善诱的教育方法,而是讽刺打击,弄得关系很坏,最后是送走了事”。分析了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两方面的情况后,《决定》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在生活待遇方面、政治学习方面等六条具体规定,要求各级领导加强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把这批知识分子团结好,使用好。

今天重新来阅读这份《决定》,回顾这段历史,不能不说,陶铸在当时就对吸收知识分子加强军队建设这个问题,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不要忘记,那是在五十多年前的建国时期,有这样的认识和工作,是弥足珍贵的。

这份《决定》是他亲自调查和执笔写的。现在看来,一个高级领导干部自己动手来干这样具体的事,也有点难以想象。其实就是在当时,许多人也认为这很不一般。但是,陶铸却习惯这种“亲自动手”的工作方法。1950年秋天,朝鲜形势紧张,战火已经烧到鸭绿江边。为了教育部队,鼓舞干部战士保家卫国的战斗热情,四野各部队普遍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教育怎样进行?作为政治部主任的陶铸,又自己动手来写《爱国主义教育大纲》。开始,他请政治部研究室的同志提供一点资料和数字。他的原意是帮他作点资料卡片就行了。不想研究室的同志积极性很高,很快就拉出了一个初稿。他看了,感到不足,就自己动手来写。他还笑着对研究室的同志说:“只要提供些资料就很好了,如果你们把稿子都写得好好的了,那你们就是主任了。”他连续奋战了几个通宵。夜深了,我睡醒一觉,见他室内灯光依然亮着,偶尔又听到他思考时来回轻轻踱步声。他写一部分,我誊清一部分。有时,他又在誊清的稿子上再改,我再誊清。就这样一字一句,终于写出了这份大纲。发给部队,为部队的教育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对于他这种工作精神,当时四野政治部的同志们中有一种赞赏,说:“陶主任像一盆火,干什么都是把火烧得旺旺的!”他激情如火,同时也把大家的激情燃烧起来。

还应该再讲一讲他到广西剿匪的事情。

1950年末,他奉中央电令,带领工作组到广西剿匪。广西已经解放一年多了,可是匪患仍然很严重。流散在民间的枪支不下五六十万,成股的土匪也有十五万人。他们袭击公路上的军车,破坏水上的交通。就在他去广西之前的几天,四野司令部几个干部乘坐的汽车还被土匪打了。这时我已调任四野机关报《战士报》记者,随他去广西采访。当我们乘火车到达柳州,换乘汽车到南宁时,考虑到公路经常被土匪袭击,驻军派了一个加强排,在卡车上架起两挺机关枪,武装护送。他风趣地说:“三年解放战争,往来战场上,与国民党打仗,我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优待。这次胜利打回南方来了,没想到倒要武装护送。”说是风趣话,实则他的心情是极为沉重的。解放都一年了啊,我们怎么能容忍这种状况继续呢。

一路上,他每到一地,就与当地的军政领导细谈,了解情况,分析研究,寻找匪患难以消灭的原因。到达南宁后,工作组的同志分头下去,他也带着几个人到连队和农村调查,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这时,他已把广西匪患的主要问题弄清楚。于是,在广西区党委会上,他果断地指出,必须首先坚定地纠正剿匪政策上的宽大无边。他说,由于我们政策上的失误,已经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并被土匪利用。不少土匪被抓到后,说是“宽大教育”,没有几天就放了。有的土匪抓抓放放达五次之多。结果是土匪不怕被抓,可为我们提供情况的群众和当地的干部却大量被杀。有的土匪残酷地杀害给我们报信的群众,当众用刺刀把他们的胸膛破开,挑出心肝,炒来下酒。群众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讲宽大!”过去不到一年里,土匪杀我干部群众六千余人,而我们镇压土匪只有二万余人。他说:“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没有严厉地镇压,谈什么‘宽大教育’?对那些罪行严重的土匪,抓了,要公审、镇压!让群众信服,也让土匪畏惧。对于散落民间的枪支,限期收缴,以避免为土匪武装制造条件。”

正是由于政策上的改变,再加上军事上的重点进剿和驻剿相结合,发动群众一起剿匪,局面迅速改变。从1950年11月到1951年1月中旬,三个月内消灭土匪十多万人。接下来,又在农村中普遍进行剿匪反霸,打倒土匪的后台,挖掉土匪的根子。终于,到1951年“五一”前夕,广西全境土匪已被肃清,党中央通令表彰。

当然,讲到往事,我们也不必为尊者讳,应当尊重历史,尊重事实。陶铸的一生,也并不是处处功绩,事事辉煌。他工作中也有失误,思想上也有困惑,性格上也有弱点。实际上,这些也就不可避免地铸就了他后半生中一些悲剧性的经历。

比如,在农业合作化和后来的所谓“大跃进”中,作为广东省的第一把手,无疑也同全国一样,头脑发热,为生产和生活带来了重大损失。陶铸从来工作是比较注重调查研究,比较注重从实际出发的。在1956年1月31日的广东省委扩大会议上,他曾就全省农业合作化发展到高级社的步骤上,提出一个稍稍符合实际的规划,即第一年(1956年)发展到28%;第二年达到80—90%;第三年扫尾。据时任广东新华分社社长的尤淇回忆,本来陶铸坚持的这个稳步规划,事隔不久却被突破了,不到半年时间就由30%发展到50%,这时出现了一些社员杀猪、宰牛的现象。尤淇对这种高速发展的高级社报道上有些迟缓、压缩。陶铸当面批评他:“你对高级社的报道为什么这么消极?”陶铸为什么由慎重到着急?原来毛泽东的一篇《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对“小脚女人”狠狠地“猛击一掌”,使全国立即形成了合作化热潮,各省形成了连篇累牍地进入高级社的报道竞赛。尤淇说,干工作从来不肯认输的陶铸坐不住了,他当然不愿当“小脚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卷到这个“高潮”之中。原本计划在1962年完成的全省农业合作化计划,提前六年匆匆于1956年宣布完成。接着又同全国各省一样,一哄而起搞人民公社化。历史已经证明,它给农业乃至全国经济带来的破坏和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与人民公社化一起哄起的是生产上的浮夸风。全国到处大放生产“卫星”,广东也不例外。连县星子乡北庄放了一颗“卫星”,把六十多亩即将成熟收割的禾穗堆在一亩田里,加上重复过秤,竟放出了一颗30218公斤的粮食特大“卫星”。在这种处处虚假的产量“卫星”烘托下,又提出全省的粮食产量要由1959年的300亿斤,增加到400亿斤或500亿斤。一切“奇迹”似乎都可以产生了。在广州中山纪念堂召开的一次全省干部大会上,陶铸提出了:“放开肚皮吃三顿干饭不要钱!”这也是他一生中很“著名”的一句错话,是他以后多年里沉重地反复向群众检讨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后果是,多吃粮,高估产,多征购,以及随之而来取消自留地和农民家庭副业,全民吃食堂,共产主义的“穷过渡”等,使广大农民陷入了深深的灾难之中。

不切实际的充满幻想的“大跃进”比赛,与农村的实际情况相距越来越远,陶铸的思想困惑也越来越重。当时《人民日报》驻广州记者林里回忆了这样一段经历。1959年2月底到3月初,党中央政治局在郑州召开扩大会议。这就是著名的第二次郑州会议。出名就出名在这次会议开始比较冷静地发现了大跃进中的一些问题,但是,会议并没有解决实质问题,甚至连当时正在广大农村进行着的“反瞒产斗争”还在继续着(所谓“反瞒产”,就是认为粮食是有的,只是隐瞒不报)。会后,陶铸到广东四会县调查。他轻车简从,直接到农民群众家里调查。他的秘书汤龙夫,没有通知县社干部,出了县城,直奔农家查看米缸、谷仓。米缸是空的,谷仓也是空的。说是粮食都集中到公社食堂去了,家里连给婴儿煮糊糊的米都没有了。在一户农民家里,汤龙夫看到锅灶上正在冒着蒸汽,走上去想去看看煮的是什么。女主人抢先一步,挡住了汤龙夫,没有好气地说:“看什么,锅里煮的是野菜!”女主人背过身去,又顺手揭开锅盖:“要看,给你看个够!”锅里确确实实煮的野菜。

这种令人落泪的事实,后来陶铸同林里、汤龙夫又到台山、南海一带视察时,几乎到处可见。这时的陶铸,沉重如铅的心情,已经无法再按照上面布置去搞什么“反瞒产”斗争了。他给中央写了报告,一语道破:“没有那么多粮食!”他在报告中分析说:1958年报产报高了,征粮过头了;其次,农民集中到食堂吃饭,浪费了不少口粮;第三,他还承认不适当地提倡一日三餐干饭,敞开肚皮吃饱,又造成大浪费。为此他建议:向农民让步,停止反瞒产,减免高征购。他说,反瞒产使基层干部和农民群众关系相当紧张,要是再反下去,反使矛盾更加尖锐,后果不堪设想。他还说,农民家无隔夜粮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陶铸在大跃进中的思想矛盾和困惑是:既不甘后人,坚决执行来自中央的诸多指示,又每每在农村实际调查中遇到完全相反的情况,使他处于困难的境地。最后,拿出了有关停止“反瞒产”斗争的报告。现在看来,这也许很简单,实事求是嘛!可是,在当时那种气氛下,要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还是要有点勇气的。值得庆幸的是,这份报告没有给他带来严重后果。那时候,毛泽东也已经感到农村粮食不够的问题了。看了这份报告,毛泽东于1959年4月27日写出了一份《假话一定不可讲》的党内通信,印发给省、地、县、社的同志,还破例规定将这份文件发到基层小队长。通信中说:“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信中甚至号召生产队的小队长“根本不要管上级规定的那一套指标,不管这些,只管现实的可能性。”

陶铸是幸运的,他的这次报告得到了应有的评价。之后不久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也讲了真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彭德怀一封有关农村问题的信,引发了一场反右倾斗争,终于成了反党集团的头子,直到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鲜为人知的是,庐山会议上,陶铸也是被点了名的。在8月1日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进一步清算彭德怀的历史总账时,毛泽东指着彭德怀说:“现在右倾情绪,右倾增长。问题不少,不在老问题,现在是新问题……以信(指彭德怀给毛的信)为代表,相当部分人同情你的信,省是陶铸、周小舟。新问题是要反击右倾进攻。”所谓“同情”,就是陶铸在批判彭德怀的长篇发言中,表示了自己的一点看法:“彭总的信对这次会议深入一步开展讨论,起了好作用”,还说“应该提倡彭总的那种不隐讳自己的意见,大胆地讲出自己意见的精神。”这自然是不能允许的。所幸的是,最后陶铸没有被划到彭德怀反党集团中去,躲过了一劫。由此,他的心情如何,也就不难揣摩了。

1959年9月,已经调离广东多年的新华社浙江分社社长尤淇,在体育馆偶然见到陶铸,说:“三年没见到你了,你的身体还挺好!”这本是一句极为寻常的问候话,想不到却引起陶铸的一连串嗟叹:“好什么,老了,一身是病!”他那时才五十出头。尤淇说:“你一点也不老嘛!”陶铸半晌才说:“尤淇,个中情况,你不知道,现在的事,真是难啊!你是搞新闻的,你不见现在报纸上登些什么?一天一个模样,一天一个花头,叫人无所适从,怎么也赶不上,催人老化!”那时他刚从庐山会议上下来,有许多事是属于高级机密,他当然不可能对尤淇谈。但是他沉重和苦闷的心情,却也难以控制地溢于言表了。

这里还要谈到的是,陶铸一生最大的失误应该说是在广东组织领导开展的两次“反地方主义”的斗争。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两次斗争中受到迫害的古大存、冯白驹等同志,前些年已经得到了平反。曾志在世的时候,曾对来访的《当代中国的广东》编纂委员会的同志说:“冯白驹、古大存长期坚持革命斗争,对广东是有贡献的。把他们打成‘反党集团’是不对的。”曾志说这话时,陶铸逝世已经多年。相信,如果陶铸还健在,经过多次曲折和磨难之后,以他的个性,他定然也会像曾志一样,实事求是地正确对待这个问题的。

《陶铸传》中说:“他(陶铸)一贯积极贯彻执行毛主席的各项指示,对毛主席指示的正确性从未有过怀疑和动摇。”当他发现实际工作中有问题时,他也总是把问号往自己身上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责任。他不仅把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完全放在领袖一人身上,把个人的安危得失也放在领袖一人身上。即使在自己遭受到错误批判和不公正待遇时,他也总是认为那是“误会”,或者是别人在毛泽东面前讲了坏话。陶铸在被江青一伙“揪出来”并指责他为“最大的保皇派”时,他还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毛泽东对他的“保”上。江青在政治局会议上对陶铸突然发难之后,只隔一天,毛泽东与他单独谈了一个多小时,“态度十分亲切”。会见后,他回到家中,高兴地对曾志说毛主席保了他,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谁又想到,此后他的遭遇是造反派开大会对他的批斗(曾志陪斗),失去自由,连电话也拆除了。每天从早到晚,包括睡觉时,都有卫兵站在身边。这时候,还谈什么“申诉”、“辩白”!

令人唏嘘的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被关的几年里,他还在认真地读那本《名臣录》,从古代的那些忠臣名将中寻求支撑的力量。在庐山会议上,他曾亲笔写信给黄克诚,劝说自己的这位老战友“检讨错误”,信中说:“你我都读过一点所谓古贤之书,一个人立身于世,不讲求操守是很可悲的。尤其我们作为一个党员,对于党的忠诚,等于旧社会一个女人嫁了人一样,一定要‘从一而终’,决不可‘移情别恋’,否则便不能称为‘贞洁’之妇。”作党的“忠臣贞妇”,这是他至死不渝的信念(尽管此时的“党”已经同领袖一个人划了等号,“反党”与“反毛泽东”作为罪状是相提并论的)。当他带着严重病患,被赶出中南海遣送安徽合肥时,临行前还深情地嘱咐曾志:“我怕是难见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让她受委屈了。但是爸爸在政治历史上是清白的,是对得起她的。希望她要坚强,要紧跟毛主席好好做人……”这以后,只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就不幸含冤去世了,终年只有61岁……

(责任编辑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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