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和我在动乱年月的一段经历

2006-10-15 作者: 袁 鹰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6年第10期 李庄和我在动乱年月的一段经历 作者:袁 鹰 ]

李庄同志久病之后离世远行,几个月来,他在报社的许多老部下、老同事都沉浸在浓重的哀伤中。他那忠厚正直的高风亮节、严谨勤恳的工作作风和上百万字的文章,连同那冀中口音的言谈笑语,都留在我们心头。我尤其多次想起十年劫难中同他那段特殊的共同经历。

大动乱的第二年,1967年8月,我正在“群众监督下劳动”,每天打扫印刷厂办公楼的卫生,随时还要回部门接受批判。有一天下午接到通知,说即日起改到搬运组参加劳动。说来惭愧,我在报社工作十多年,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部门。到报社后院找到搬运组报到时,当天的活已干完了,只有组长苏春义和副组长冯泽东还没有走。老冯问明我住在建国门外豫王坟宿舍,就问:“八点以前能赶到吗?”我连忙点头说“可以可以!”

第二天早晨,我七时半就赶到搬运组,师傅们大都已经上班,有的正在吃带来的早点,有的正在换劳动服。我抬头一望,靠里墙坐着比我早来几个月的李庄。他已经换好衣服,正翻着刚出版的当天报纸。我悄悄坐到他身边,他侧头一看是我,竟在此处相逢,有点意外,却不便说什么,只是点头致意。我轻声问这搬运组是干什么的,他简单回答是去西直门车站拉卷筒纸回来印报。正说着,老冯递过来一套旧劳动服,我赶快换上,跟在李庄后边,同全组师傅们一起去车队,爬上大卡车,直奔西直门货运站。

“—月风暴”引起的“夺权”恶潮,还在到处泛滥,神州大地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一片混乱。北京街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今天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去西直门途中,我们两个并肩坐在大卡车上。虽然都在报社,每天都到大楼来,但是动乱时日,却也不常见面,只是前些天在造反派揪斗彭老总的大会上见过。说到那次荒唐的揪斗,那令人悲愤而又胆战心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几十年出生入死,为缔造人民共和国和人民军队功勋卓著的开国元戎,竟被诬蔑为“反党野心家”,真是从何说起!更叫人惶惑不解的是:彭老总同人民日报社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不像前几个月刚被拉来批斗的胡乔木,领导人民日报社多年,为什么竟然也会拉到报社来批斗?这样一位名震中外的元帅,能随意想揪就揪,说斗就斗吗?那天五楼大礼堂里挤满了人,气氛激烈,人们实际上都想来看一看景仰已久的彭大将军,未必会关心“批斗会”的内容。我们这类人照例充当陪斗角色,心里都有难以言宣的郁愤。我正站在李庄身旁,只见他脸色阴沉,紧咬嘴唇,呼吸有点急促。他抗日战争时在太行山,抗美援朝时期在朝鲜前线,都曾在这位叱咤风云的彭大将军麾下,亲聆训诲,怎会想到今天竟低头站在台下充当陪斗!彭大将军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威武不屈,目光炯炯,只用简单的言语回答迎面泼来的污水:“我没有反党,更没有反对毛主席。工作中的错误,我已经向中央检查过。”“有的事情,涉及党内机密,我不能说!”然后就一言不发,用沉默蔑视接连抛来的诬陷和污辱,直到终场。卡车上提起此事,李庄仍然心潮起伏,激愤难平,仿佛又回到那天会场上。

在搬运组每天来回四次推大纸,有时还去广安门外马连道纸库储存,风吹日晒,劳动量够重的,但对我们来说有个好处,可以感受一点瞬息万变的“文革”形势,大卡车从西直门内大街、地安门北大街或是西单北大街、广安门大街等街道疾驰而过,两旁到处都有五颜六色、新奇古怪的大标语,李庄和我就边看边窃窃私语,小声议论。

“坚决拥护中央文革×月×日文件!”这类“文件”,我们这类人照例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但从标语上多少能猜到些大致内容,肯定又是大大地鼓动某些造反派们采取新的革命行动了。

“××同志×月×日讲话,大长无产阶级志气,大灭资产阶级威风!”——这种讲话,自然也是听不到的,但也可以猜测到一二。后半句含意搞不清楚,“资产阶级”指的是谁?社会上的资产阶级?不像。那个“××同志”对他们是没有兴趣的。也未必指我们这些顶着“走资派”帽子的人,我们本无什么“威风”,如果有,也早被灭得干干净净,何用等到今天!李庄微笑说,看来那大标语上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方正在千方百计地搏斗,要拼个你死我活。

有一天,车过厂桥附近大街,忽然看到一条新的大标语:“打倒大军阀朱德!” 这一条使我们两人万分震惊。沉思好久,那年月,“打倒”谁都不会叫人意外,但是污水竟然泼到全国军民敬仰的总司令头上,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想来未必会怎么样,然而这年月,谁又能担保不会怎么样呢?彭老总不是也竟然被拉到报社来批斗吗?要是没有人授意、暗示、怂恿,谁有那么大胆量敢贴出这样的标语!我低声问李庄:“这是怎么回事?”他冷静地摇摇头:“不奇怪。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中央军委扩大会上,林彪不是就破口大骂朱老总是野心家吗?”我又问:“你说发生这样的事,他老人家究竟知道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盯住我望了几秒钟,叹口气:“谁知道!”出于为老帅的安全悬心,我们都陷入沉默和悲凉中,直到卡车驶到西直门货运站月台边,再也没有开口。

又有一天在车上,李庄指着满墙大字报,忽发奇问:“我纳闷,他们哪来那么多白报纸?”

“文具店买的呗。”我随口回答。

“你老兄真是!”他笑笑:“文具店能买到这么多大张白报纸,经得住天天刷、到处刷?又不是咱报社。”

我们边看大街两旁接连不断的大字报、大标语,边议论,这种大张白报纸,都是由造纸厂按国家调拨计划直接发到报馆、出版社、印刷厂的,文具店根本买不到那么多。这些由吉林、牡丹江、广州、南平造纸厂工人们日夜奋战生产出来,又由铁路工人千里迢迢装运到北京,又由搬运工人顶风冒雪运回来的雪白的大张报纸刷到墙上,寿命大约不会超过三天,就会被后来者遮盖,或者风吹雨打,零落成尘。说到最后,李庄长叹一声:“纯属纸张浪费,大约也是革命的需要。要不,怎么体现大好形势呢?”

这样的私语只能在大卡车上,悄悄地进行。从西直门拉大纸回报社,一般情况是上午两趟下午一趟,七八辆卡车搬运,我们在货站月台上依次往卡车上推大纸,每个卷筒纸大约五六百公斤,推了四个,搭上跳板,再往上面推三个,每辆卡车装七个卷筒纸,就拉回报社,另有一拨人在报社后院里负责从卡车上卸纸,推进轮印车间。我们在西直门装完最后一辆,大约休息半小时左右,就能远远看到第一辆空车又驶进货站,于是再装第二轮。然后,三三两两分别跳上车回报社吃午饭。饭后再去装一趟。如果到货集中,隔十天半月就运到广安门外马连道纸库存放。回来路上,李庄和我总是跳上同一辆车,席地坐在卷筒纸边,就是两人随意聊天的时候了。我从1952年底由上海调来北京,分配在文艺部,李庄作为总编室主任,长期值夜班,有几年还被派去莫斯科当苏联出的《苏中友好》杂志顾问。十多年里,我们除了编前会之外,单独接触并不多,更不用说从容聊天了。搬运组一年推大纸,让我们有倾心交谈的机会,很是难得。我们又都喜爱古典诗词,触景生情,自然而然会背点诗词名句,借题发挥。有一回突然下起霏霏细雨,我们就即兴想起有关风雨的诗词,李庄先背诵两句《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接着念“满城风雨近重阳”,他又念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我就念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一路上轮流吟诵,顾不上衣衫淋湿,直到卡车驶进报社后门,跳下车回到搬运组那间大屋,意犹未尽,似乎满腔郁闷、惶惑和愤懑也能稍稍得到些慰藉。

搬运组大多是中年老师傅,收入菲薄,生活艰苦,但是和睦相处,互相关心,对我们两个顶着“走资派”帽子来劳动的人也不另眼看待,仍以“老李”、“老田”相称,毫无隔阂。如遇下大雨,报社当天印报的大纸还够用,就不去西直门,集中读报;师傅们有弄不清的名词,都向老李请教,他都详尽地解答。几个河北来的青年临时工爱请老李讲战争故事,他更乐于有求必应,回忆自己的经历,讲太行山的反“扫荡”必定讲到朱老总,讲朝鲜战争反击美国侵略军也必定讲到彭老总。有一次他因病卧床几天,我陪老苏老冯下班后去煤渣胡同宿舍探望,劝他安心休养,不要着急,李庄热情地招待他们喝茶抽烟。在这样和谐宽松的小环境里,我们两人享受了相对的心情舒畅,满城风雨中飘动着几缕温馨。每天拉完大纸,冲了澡,便随意在街头买几份红卫兵小报回家,不管大楼里贴满打派仗的大字报,闹得不亦乐乎。直到第二年夏天先后离开,李庄被调到别处,我被关进“牛棚”。

国庆前三天,搬运组有一件大事:为张兆存办喜事。老苏前两天就通知大家,那天拉两趟大纸到马连道。吃完各自带来的午饭,就借纸库一间空屋,摆了点糖块,用红纸剪了双喜贴在墙上,就算礼堂了。李庄和我自然也应邀参加婚礼。事先我们商量,是不是要送一份贺礼表示一点心意,但是目前“非常时期”,而我们两人是“群众监督劳动”来搬运组的,不能忘掉身份。老李说:“还是不送为好,人到了,当面表示祝贺,就尽心了,兆存不会计较的。” 婚礼原定两点钟开始,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未举行,正在着急,看到一辆小轿车开进纸库大门,车门开处,下来的竟是“文革”跟陈伯达到报社夺权当了代总编辑的唐某,由两个“造反派”陪着。李庄和我都有点意外,不知是哪一位施展什么神通,竟能将当时报社的第一把手搬来。唐君一到,简单的婚礼立即开始。师傅们有的围坐在屋内长桌边,有的站在门外看。我和李庄在这种场合当然自觉靠边,站在门外,不能同革命群众平起平坐。唐君大约算是主婚人吧,讲了几句祝贺的话,给两位新人各佩一枚像章作为贺礼。然后,兆存的一位表哥作为家长致答词。这位表哥原先也是报社职工,前几年调出去支援兄弟单位,刚才他到场时同李庄和我都亲热地打招呼,可能并不清楚我们两个现在是被勒令到搬运组劳动来的。他开口就说:“今天兆存结婚,承蒙报社领导唐××同志、李庄同志、田××同志亲临参加,我代表家属非常感谢……”

我一听心中不禁一怔,怎么能将李庄和我同唐××并称为“报社领导”!李庄也在皱眉头。再偷望一望屋里,那个代总编辑果然板起脸,一副不悦之色。表哥的答词刚完,他就站起身说还有工作要先回报社,转身出屋,跨上汽车,一溜烟走了。大家继续说笑打闹一番才散。事后听说,唐君非常生气,在一次什么会上批评:“有些革命同志警惕性不高,竟然让我同走资派一起参加一个婚礼。”李庄和我私下议论,幸亏发生在报社里不被注意的搬运组,又是在马连道纸库,若是在王府井大楼里,肯定又会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如果再有好事者写份小报告送上去,到了张春桥、姚文元之流手里,说不定又会玩出什么花样。

前些天,在报社大院遇到已退休的兆存,提到他的在马连道纸库的婚礼,都感到日子真快,一眨眼竟快三十年了。他已经退休,儿子也已在报社工厂上班了。我们说到春天去世的李庄,又说到搬运组这些年先后去世的老梁、老程、老刘、老苏,回首在王府井报社后院和西直门货运站的日子,都不禁感慨好久。今年夏天北京多阵雨,此刻又是连天阴霾、满城风雨的时分,雷声隐隐,急雨敲窗,那年从西直门回报社在大卡车上背诗的情景,依稀又到跟前。想起前人“最难风雨故人来”诗句,凝神窗外,不知李庄的英灵风雨中正在何方安息?

(责任编辑 萧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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