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右派的内疚

2007-02-15 作者: 段仁汉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7年第2期 我对右派的内疚 作者:段仁汉 ]

一提到反右运动,都认为在县以上单位的领导机关、科研单位和各类学校搞得轰轰烈烈,波及面广,反响也大。其实,这场运动波及到全国的每个角落,县以下基层企业单位也不能幸免。不过这些基层企业单位的右派分子,都是些普通职工,无名小辈,他们苦难的一生,无人回忆反映。下面就是我1957年亲自在县属企业参加反右运动的亲身经历,亲身感受,实录如下。

1956年,我和贺武清同志同时从湖南省吉首州直机关调往湘西最边远的县——龙山县工作。他调任龙山县邮电局局长。因他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解放后一直在州委组织部工作,对邮电业务不太熟悉,所以把我这个业务干部从州邮电局调去当副手。那时龙山县连县城都没有通公路,我们从吉首搭木炭客车到永顺县城。从永顺雇了一匹马和一个挑夫,步行两天才到龙山县城。龙山县委书记李晓田同志是个地地道道南下干部。县委副书记是梁敏政同志,是个干劲十足、意气风发的知识分子领导(文化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因他俩原来都在州委组织部工作过,对贺武清同志既熟悉又亲切,一开始就交待说,现在我们这里不光是邮电局缺领导,我们县委政府很多重要部门都缺领导。这样吧,贺武清同志先到邮电局报个到,挂个名,马上到县委监察委(就是现在的纪委)来上班。邮电局的日常具体工作就交给小段负责吧。我听后感到诚惶诚恐而又万分激动,我虽一直在州直领导机关工作,但还从来没担任过领导职务。这一下要我单独负责一个单位,心里真有点慌。但对党和领导对我这样信任,我又万分激动。

1957年3月,毛主席在全国宣传会议上号召全国人民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并郑重宣布,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党的长期坚持的基本方针。县委根据省委州委的统一布置,马上成立了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专抓县属各单位的整风。

龙山县邮电局本来是个县属单位,当时全局只有二十来人。大多是普通职工,每人每天都有一定的业务工作,不可能放下业务工作天天开会提意见。但我一点不敢马虎,利用早晚大会小会的反复发动,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但局面还是冷冷清清。

1957年4月,毛主席在《1957年夏季形势的报告》中明确指出,我们党现在确实存在很多问题,通过这次整风,要达到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的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马上召开各单位负责人会议,深入学习毛主席的上述指示,我从内心佩服毛主席这种伟大光明的胸怀。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又在县文教局召开现场会,介绍文教局的经验。原来他们首先发动党员骨干带头提意见,所以现在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不但局里一般干部提了意见,而且学校老师也纷纷提了意见。回局后我如法炮制,首先召开党员和班组长会议,要他们带头提意见。其中有个专管投递员的职工叫叶叔筠,是解放初期从长沙分到龙山县工作的。她长期在农村工作,因为人一贯正直孤傲,和她同时参加工作的都当了领导,只有她还是一般职工。后来看她一个女同志长期在农村确有不便,才调到县邮电局担任这个不疼不痒的职务。但她很负责,经常深入农村帮助农村投递员解决实际问题。这次鸣放开始,她也默不作声,抱着观望态度,后经再三动员发动,她终于忍不住了,对领导提出两条纯粹是工作业务上的意见:

一是,有少数乡已修通公路,可农村投递员仍用两脚步行,建议给已通公路的乡村投递员买辆自行车,使他们工作起来方便快捷。

二是,乡村投递员每天的午餐补助费是两角,而当时到食堂买一碗面都要两角伍分。建议把乡村投递员的午餐补助费增加伍分,提到两角伍分。

这两条意见既中肯又合情理,受到广大职工,特别是乡村投递员的欢迎,大家纷纷写出大字报表示支持,并要求局领导很快研究解决,一时间大字报贴满了全局内外,鸣放总算搞起来了。

一天我们支委研究整改方案,初步决定:准备先购买两部自行车解决已通公路的乡村投递员步行问题,至于午餐费的标准,我们认为确实连买一碗面也不够,同意每天增加到两角伍分。因是全州统一标准,所以要报上级局批准才能执行。会议还没开完,突然接到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电话:马上召开各单位领导紧急会议,传达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到会后我才知道,毛主席写出了《事情正在起变化》这篇重要文章,明确指出当前整风主题已由鸣放这个内部矛盾转向对敌斗争,由党内整风转向反击右派向党进攻。6月8日,《人民日报》根据毛主席的上述指示,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号召全国军民向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进行无情的反击。会议还决定从即日起,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改为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各单位的整风领导小组也一律改为反右领导小组,要求各单位要由党内到党外,层层发动,把所有右派分子一个不漏地揪出来,斗倒斗臭!

散会后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个弯子转得太突然了。但一想起会上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和《人民日报》的社论,又觉得自己的渺小与无知。

按照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具体布置,我马上召开职工大会,学习《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和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号召广大职工投入到反右运动中来。

可是接连几天,大家只谈空理论,不联系实际,个别职工甚至说,右派是上面掌握的事,我们基层企业单位整天忙业务都忙不过来,上面公布的右派那些反党的话我们这里从没听到。所以反右一开始,运动又陷于停止不前。后来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又在县文教局召开现场会。一进县文教局,那种场面够吓人的,光右派分子抓了二三十个,全关在三间屋里反省。全局到处贴满了揭发右派分子反党、反人民的大字报。在现场会上,县委反右领导小组的领导大声动员号召:右派分子是客观存在,不论单位大小,只能说有,不能说无。至于一个单位要抓多少右派,没有界定。只能说凡是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有多少都要一个不漏地揪出来斗倒斗臭!

最后,这位县委领导还深有体会地说,原先在鸣放阶段,我们有很多单位领导还担心这样下去场面不好收拾,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吧,这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我们应该深刻领会,坚决贯彻执行。假若在鸣放阶段你们显得很不得力,还只是思想跟不上毛主席的问题,现在反右运动中再跟不上,不得力,就是违背毛泽东思想,违反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这就是方向路线问题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谁还敢在反右运动中消极,谁还敢说你单位没有右派分子?

回单位后我马上召开本单位反右领导小组扩大会议,吸收了一些青年积极分子参加,传达了县委在文教局召开的现场会议的精神,特别是县委领导的讲话。大家感到,现在不是有没有右派分子的问题,而是根据本单位的实际情况,到底哪个是右派分子的问题。

以后接连几天,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天一个电话,询问我们右派分子确定了没有,并说很多单位都报了右派分子的材料,只有少数单位还没报。以后电话询问就变成责问,说我们单位拖了全县反右运动的后腿。我内心感到十分紧张而又惭愧,决心迎头赶上。

但是,因我才从州直机关调来不到一年,我个人在这个单位确实没有什么个人积怨和成见,哪个是右派确实心中没有底。为了稳妥起见,我电话请示县委领导,请求派一得力干部来帮助我们分析、研究反右情况,以便确定右派分子材料。县委马上派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的一个科长老杨来局。老杨是才提拔的中层领导,阶级觉悟高,斗争能力强。他全面了解我们前段整风鸣放情况后,帮助我们分析说,有些问题不能看表面现象,要透过表面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就拿叶叔筠来说,在鸣放阶段她提的那两条意见虽然都是业务上的,实际上她是和党争夺群众。你们回想在鸣放阶段,那么多群众写大字报支持她,把党组织放在哪里了?这不是典型的利用整风煽动群众对党不满嘛!

经过他这样一分析,大家一回想鸣放阶段的情况,觉得分析很深刻,确实是这样!原来写大字报支持她的职工也后悔地说,想不到叶叔筠利用整风骗我们当枪使。

另一个就是赵洪钧。他是旧社会邮局留用下来的一般职工。从整风鸣放到现在反右运动,他始终一言不发。但大家分析说,看事情不要看表面,要看本质。正是他一言不发对抗运动,对抗运动就是反对党、反对毛主席,是货真价实的右派分子。

他们两人的材料经整理上报到县委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很快接到县委反右办公室的电话批示,确认他两人为右派分子,虽然没有接到正式批文,我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拖全县反右运动的后腿。

从此,他两人的命运跌落到苦难的深渊。特别是赵洪钧,不但是右派分子,再加上伪职留用人员,留在单位怕他搞破坏,决定开除公职回家交群众监督劳动。临走那天,他一家人拖儿带女的困苦情形,特别是他那双哀愁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至今还不时闪现在我的眼前。他一家人拖儿带女悲苦的困境,不时在敲打我的良心。本来他在全局是最精通业务的,双手可同时拨打算盘,一贯兢兢业业地工作,从来开会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次运动他始终不发一言,大字报莫说写,连看都不敢看。但最后还是被划为右派分子。听说他回到家乡县城后,全家人靠他一人拉板车生活。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已死在拉板车的途中,竟没有看到后来的平反。

叶叔筠的处境比他稍好一些,一直留在单位监督劳动,只发最低生活费,身体生活上的折磨她均挺了过来;但精神政治上的歧视使她变了另一个人。你想想,二十多年只有老老实实,不敢多说一句话,随时随地都要迎合每个人鄙视的眼光,再坚强、高傲的人,也经不住二十多年七千三百多天的摧残!我1986年曾在吉首碰到过她,我满脸真诚地微笑迎上前对她表示我的慰问和内疚。她却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听我讲完,临别时我主动邀请她到我家去玩,并主动伸手她才反应过来,双手捧着我的手摇了又摇,口里连说,谢谢领导关怀,谢谢领导关怀。我一阵心酸与内疚。右派的阴影现在还在她心里笼罩着,一想起她,一个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正直热血女青年,自愿离开繁华的都市(她是长沙市人),解放初期就投身到偏远的湘西山区工作,只因为有点文化,为人正直,有点傲气,提了点意见,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受到二十多年的摧残,直到现在,身心还没有恢复过来。我不禁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中央真正为右派分子改正、昭雪,恢复名誉(以前虽摘了帽,内部掌握叫摘帽右派,要限制使用)。特别对那些知名的右派分子,几乎都召开了大会,对他们坚持真理、敢讲真话的精神,加以宣传,以启示今人,这是非常必要的。

但是,全国知名人士中的右派,在全国55万“右派”中毕竟是极少数。而一般干部、一般职工、一般教师、甚至平头百姓被打成“右派”的,是“右派”的绝大多数。这几十万“右派”,有的身心受到极大摧残至今没有恢复过来(如叶叔筠同志),有的没有得到改正已悄悄地死去(如赵洪钧同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了解他们的同事和朋友,对他们正直平凡的一生嗟叹不已。

为此,我专写此文,对那些不出名的“右派”表示我的敬意和内疚。

(责任编辑 吴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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