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退休后说真话
[ 2007年第5期 有感于退休后说真话 作者:庞 旸 ]
在与老一代知识分子、文化人的接触中,我注意到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即退了休,才能(才敢?)畅所欲言,说真话。比如——
董乐山,翻译过《西行漫记》《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九八四》等名作,获得过“中美文化交流奖”的翻译家,虽然年轻时代就显露出写作的才华,但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中,一直是“戴着镣铐跳舞”,只能靠有选择的翻译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直到晚年,退休前后,他才开辟了一个相对能够自由挥洒的领域——用杂文、随笔来直抒胸臆。他以锐利的笔锋,深刻的见解,抨击了文化专制主义,揭露了国民性中的弊端和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象,无情地嘲讽了封建主义传统和官场的腐败。他的《译余废墨》《边缘人语》《文化的误读》等集子,一时成为知识界独立思考的一面旗帜。
严文井早年是一位唯美主义的小说家,延安整风后知趣地选择了儿童文学作为避风的小港湾。后来他担任文艺界领导,讷言谨行了一辈子。退休后,他洗尽铅华,回到书斋,开始对灵魂进行严格的反思与拷问,开始了求“真”的心路历程。他说:“我仅存一个愿望,我要在到达我的终点之前多懂一点真相,多听一些真诚的声音。我不怕给自己难堪。”用他的传记作者巢扬的话说:“晚年的严文井成为了一个勇者,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他这一生,被政治折腾得七荤八素,当从怪圈中冲出来之后,他开始在自己的文章中大声呐喊真理。”他写真话,甚至不惮得罪人,就是“希望今后人人讲真话,希望中国不再重蹈过去的灾难。”
尽管在大难过后的“新时期”,韦君宜领导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成了“思想解放澎湃洪流中一朵翻腾奔涌的浪花”,但她真正写自己想写的话、干自己想干的事,还是在1985年退休以后。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她以“杜鹃啼血”般的无畏精神写出《露沙的路》和《思痛录》,这两部敢于吐露真言、充满忏悔意识和历史反思精神的作品,在思想文化界引起一场震动。《思痛录》出版后不到一个月就再版,一连印了好几次,被誉为“继巴金《随想录》之后又一本真正讲真话而方显品位的书”。洁泯先生说:“她是怀着明辨是非的勇敢精神而勤奋写作的。她的《思痛录》是真实的。我想,也只有勇于面对人生并说真话的人,才值得人们的敬佩。”
袁鹰曾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人民日报》副刊部主任,是文艺界公认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温厚长者。他和《人民日报》副刊一起经历了几十年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在这个特殊的思想文化阵地为尽可能求真求善求美而默默耕耘,其间自有种种坎坷与无奈。1986年退休后,他开始反思亲历的这段历史,用自己的笔再现时代风云,总结经验教训,呼吁一个更加科学与民主,更加宽松与和谐的社会。最近出版的《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就是这样一本讲真话抒真情的书。书中追忆新中国办报史上件件令人扼腕的往事,为读者留下了一部“史鉴”式的作品。
随便想到上面几个例子,其实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萧乾说:“要尽可能地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是在退休后;
赵丹说出“党对文艺不要管得太死”的真言,不但是在退休后,而且是在临终前;
舒展、牧惠等老作家,写出辛辣大胆,带“刺”的杂文,是在退休后;
张中行写《怀疑与信仰》《月是异邦明》《刚直与明哲》《吃皇粮与颂皇权》等颇有见地的散文名篇,也是在退休后;
就连大半辈子研究戏曲,并未对风云变幻的政治历史多说什么的章诒和,也是(下转66页)(上接63页)在退休后写出《往事并不如烟》。这本书虽有争议,但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它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再现了一些历史人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为历史留下一份真实的参照与记录。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为什么这些“说真话”的文字,都是写于或发表于作者退休以后?
固然,退休后,他们才有更多的闲暇思考,总结,疏理,感悟,并把结果见诸文字。
但一个事实是,他们退休前,大多也是从事文字和写作工作,只是那时的写作与发表,自觉不自觉地多了一些禁忌。几十年的政治风雨,早已教会人们要谨于言而慎于行,不如此不足以自保。
更重要的是,退休前,他们都有一个“单位”,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职务。他们是单位人,职务人。这就使他们的写作与发表,不能仅仅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不有所顾忌。不仅在“单位”说话做事要三思而行,就是在单位以外,在媒体、社会上发表与出版,也要谨小慎微。这就像唐僧给孙猴子套上了紧箍咒,立地画了一道圈,你只能在那个圈子里活动,稍有逾越,就会尝到苦头。
而退了休,虽然那个单位还在,但职务已卸。无官一身轻,他们与单位的联系已很松散,这时他们的写作与发表,才获得了相对的自由,才能想过去所不敢想,写过去所不敢写。就像孙猴子摘下紧箍咒,迈出师父画的圈,还了个自由身。许多“说真话”的文章,只有在这种心态和环境下,才有可能呼之欲出。
退休,使他们脱离了职务人,回归到自然人。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自由撰稿人”。
平心而论,能在退休后相对地畅所欲言,说真话,已经是历史了不起的进步——曾几何时,管你是什么人,都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因言获罪已成为可笑可悲的历史。
但我们还是有疑问:这个进步难道就够了吗?为什么只有在退休后,人们才能获得这种身心的释放与自由?如果是凭着良心说出的真话(尽管它不一定正确),为什么不能在退休前就得到一个自由发表的环境?人们在谈到“宽容”这个词时常爱引用一句话:“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发表观点的权利”,这样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被我们的“师父”——以及单位的单位的领导们真正意识并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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