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于寒尽觉春来王
本书的编著者从哲学社会科学工作机关退下来后,致力于当代史的研究和编纂,越花甲,逾古稀,届耄耋,一干将近二十年,贡献是很大的。前年他告诉我,归他承担的任务已完成,后续工作有人接替,从此可以卸下担子,安度晚年了。我向他祝贺,为他辛劳半生,终能得到东坡先生说的“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向渺茫”的自在生活而高兴。同时建议他,趁健康状况尚好,不妨随兴之所至,经过独立思考,再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把晚年生活安排得更丰满一些。他心有所动,只是未置可否。
今年春节,他打来电话,说这些年在积累当代史料的同时,还收集了不少当代人的诗词,记述了从“反右”到“文革”这段既沉重又往往荒诞的历史。他几经甄选,加以串缀,穿插进自己的感悟和议论,编写成《难忘的年代难忘的诗》一书,交我校读,嘱我作序。收到这部文稿,我一夜读完,欣喜地发现,这位长期从事理论、史志工作的人,老来转而游兴于诗词之间,把理论、史志、诗词三者生动地结合起来,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同时,也为他老骥伏枥,嘶鸣不已,勤思不倦,笔耕不辍的精神所打动,喜看老树又抽新枝,祝愿不断地开新花,结硕果。
真诚,是这本书的最大特点。不论是读诗还是读文,令人感受到的,是一股浩然之气,一片赤子之心,一派直言无讳的勇气,一种对国家、对民族、对时代的历史责任感和道德反思精神。“文化大革命”,以及它的前奏“反右派”、“反右倾”和一系列的政治批判运动,造成的痛苦和创伤,是必须正视而不能回避或施曲笔以自解的。本书为此作了努力,值得称道。实事求是地回顾和记述历史,特别是深入解读历史的因果教训,必须从所谓“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的封建道德桎梏下解脱出来,勇于自省,敢于批判,而不能事事讳莫如深。古人尚且明白“讳疾忌医,病不可为”、“讳恶不悛,卒至亡灭”的道理,何况我们这些具有开放意识的现代人呢?我们也不能以所谓“投鼠忌器”为借口来规避现实。这里所说的“器”,乃是“禹鼎”“庙彝”一类的传国之重器,而非小家碧玉闺房中的瓶瓶罐罐。把藏在钟鼎重器之中的几只老鼠撵出来,消灭掉,是护“器”,而非伤“器”,何“忌”之有?我们也无庸担心如西谚所云:“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须知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是顶天立地的巨人,而不是澡盆子里的“孩子”。冲洗掉巨人身上的污垢,只能使之更加光辉健伟,怎么可能与脏水一道被委弃于沟壑呢?毛泽东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神经衰弱不足以成大事。我们必须具备唯物主义者那种大无畏精神,敢于揭自己的疮疤,排体内的瘀毒,以坦荡的胸怀面对自己,面对世界,这样才能甩掉历史压在我们身上的沉重包袱,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实现真正意义的现代化。
从“反右”开始到现在已半个世纪,“文革”结束至今也已三十年。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已成为海内外的一门“显学”。研究者有的侧重于史实的辨析,有的侧重于理论的探讨。而本书的编写者却另辟蹊径,把收集到的当代诗词加以串接剪切,以诗为经,以文为纬,诗文交织,诗史互证,对这段历史作了鲜活的记述和深沉的咏叹,读来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发,又给人以感情上的撞击,的确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尝试。本书所收诗词的作者约一百二十多人,他们中间有百战疆场的开国功臣,有矢志理想的革命党人,有刚正忠直的爱国人士,有蜚声中外的名家学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莘莘学子,也有最富理想色彩和叛逆精神而又处于青春躁动期的“红卫兵”。他们涵盖了那个难忘年代的各个社会层面,他们的声音呼唤和刻画出了那个年代的真情实貌。他们虽然大部分不是诗人,而他们的呐喊,发自胸臆,结为韵句,是那样的率真而又卓荦不凡,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时代之声。
白居易说:“诗人多蹇。”韩愈说:“文穷而后工。”拜伦说:“愤怒出诗人。”收入本书的五百多篇诗词,都是在特定的时代重压下逼出来的“穷”“蹇”之作,“愤怒”之音。这些诗词的风格各异,有的豪迈雄健,有的慷慨悲凉,有的深沉缅邈,有的亢奋张扬,有的桀骜不驯,有的凄恻婉转,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放言无拘,直抒胸臆,其势不亚于李白的“壮浪纵恣”,其情不逊于杜甫的“浑涵汪茫”。有些诗词,振聋发聩,脍炙人口,足以与千古名篇媲美。
试看在那“翩翩魔影舞神州,大地迷茫妖雾稠”的荒唐年月,在那“光天竟指鹿为马,暗室难堪尿作茶”的危难时刻,我们的时代菁英是怎样面对这一现实的。他们不减当年横刀跃马的英雄气概,笑对幽囚荒郊的悲凉晚境,戏称“平生戎马无暇日,老来偷闲学种桃”。他们气壮而情长,念念不忘“井冈晓日延河月”,发出“莫叹相逢是梦中”的感喟;痛切怀念“不死沙场死铁窗”的战友,怒发“是谁仇敌谁朋友”的天问。在无端的诬陷和凌辱面前,他们表现了“罢官容易折腰难”、“掷地遗篇作鼓声”的自尊,显示了“信许丹心托日月,敢将四体试兵刀”的倔犟,倾诉了“只要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的情怀,宣泄了“岂无黄土埋忠骨,自有青山伴白头”的悲愤,也咏唱了“丈夫多难宁非福,铁槛低眉一粲然”的乐观。他们置身牛棚,身系囹圄,仍以人民的安危为念,“忍看生灵成草狗,幽窗和泪写诗篇”;仍为党和国家的前途担忧,指问“城狐社鼠猖狂甚,一局危棋付与谁”?然而,他们并不灰心失望,而是怀着“隔窗风雨看红梅”的激情,抒写出“拚将晚节护芳林”的豪气。这样的诗篇,大义凛然,气壮山河,谁能读了不为之动容!
在“左”的政策路线的阴影下,知识分子一直是个被猜疑和防范的群体,常年生活于压抑和扭曲之中。他们的诗词,隐晦曲折,沉郁愤懑,读来给人以百感丛生的况味。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当年丹心许国,一片赤诚,疾恶如仇,勇于直言,然而,得到的不是信任和鼓励,却是相反的回报。他们怨愤“文章满纸书生累”、“浮名已为多言误”,懊悔“不看风向竟扬帆”、“率真偏遇奈何桥”,痛诉“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虽然如此,仍是书生意气,宁折不挠,击节盟誓:“红羊不死丹心在,要舍余生再执言”。这种忠诚和执著,多么可敬可爱。许多知识分子,当年是迎着我们党高举的“民主”、“自由”的大旗进入革命行列中来的,然而,建国后他们看到和体验到的,与他们先前的愿望相去很远。他们为接连不断的运动、斗争、批判所苦,谨小慎微,动辄得咎,喊出“至今身在盘丝洞,处处蜘蛛结网罗”的憋闷,道出“情知精卫难填海,谁信曾参不杀人”的失落,自嘲“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的无奈。有的国学大师,为求“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治学环境而不可得,又不甘混迹于“文章唯是颂陶唐”的流俗之中,只落得过那种“不邀明月不清游,病锁高楼似小舟”、“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的寂寞生活,浪费掉多少做学问的珍贵时光。有的文学巨匠,放弃了人格的独立,泯灭了思想的光辉,时而成为虔诚的“奴在心者”,时而成为驯服的“奴在身者”,终致文思枯竭,笔重如铅,从此再无真正的创作可言,老来只能怅然发出“半生寂寞半生艰,秋色已尽唯冬寒”的叹息。特别令人悲痛的,是那些在“文革”中惨遭杀害的热血青年。他们少小辞家,献身革命,对党从无二心,只因一言获罪,终致万劫不复。在系狱待决的日子里,从“梦回冷泪湿薄袖”的凄惶,到“肠断眼枯立西风”的绝望,到“那许山河私帝王”的控诉,直到临刑前留下的“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的绝命词,谁人读了能不拍案而起,热泪长流!生者写下了“愿倾银河水,洗君芳洁身”的挽诗,然而,银河有意,世事无情,斯人长已矣,芳洁何处寻?“文革”中涌现的“红卫兵”和“知识青年”这个群体,也是整整的一代人。他们从“弄潮儿志在风雨中”的浪漫,到“一代知青路几条?”的迷惘,到“血泪文章笔下倾,写来满纸向谁呈?”的苦诉,让我们这些身为父兄的人读了能不汗颜,能不自责?而他们狂热之后的冷静,梦魇之后的清醒,几经磨难之后的成熟,正是我们国家和民族希望之所在(文中所引彭德怀、陶铸、邓拓、廖沫沙、聂绀弩、阳翰笙、陈寅恪、萧军、林昭……诸家诗句,均见本书,不一一注明作者及篇名)。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逐渐聪明起来。读一读这本《难忘的年代难忘的诗》,对于经历过或没有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都是有益的。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单靠热情不行,一味蛮干不行,专横强制更不行。必须发扬民主,顺应民意,而不能独断专行。必须尊重科学,服从规律,而不能主观盲动。必须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本意来理解社会主义和建设社会主义,记住“工业比较发达,财富积累较多,以及生产力较高”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前提条件(恩格斯《共产主义原理》),而不要抛开经济建设,没完没了地搞阶级斗争。要记住六十年前毛泽东说过的一段话:“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达到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而在中国,为民主主义奋斗的时间还是长期的。”(《论联合政府》)不要做脱离实际,超越阶段,急于求成,欲速不达的傻事。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亿万人的共同事业,有赖于亿万人民的聪明才智和积极性。人们对精神独立、个性解放、思想自由、政治民主、社会主义的理性诉求,正是释放全民族的潜力,实现中华振兴的必由之路。1945年,在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在为政治报告的讨论做总结时,朗读了《共产党宣言》中的那句名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并且强调说:“不能设想把一百二十万党员变成一百二十万块木头,不能把党员变成一模一样。”马克思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义正辞严地质问普鲁士书报检查当局:“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是,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应当经常想一想这些久经历史锤炼的至理名言,它会帮助我们深刻认识那段令人痛心的历史,反省自己,警惕今人,告诫后代,开创未来。
从“反右”到“文革”已如寒冬过去,玄冰渐解;开放改革有如春回大地,伏蛰方苏。晚清诗人张维屏说:“每于寒尽觉春来。”这个“觉”字,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作者为中共北京市委原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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