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大传》与夏曦
[ 2007年第5期 《贺龙大传》与夏曦 作者:李 乔 ]
中央电视台与各大报纸每天都有一个栏目——“永远的丰碑”,介绍革命先烈的事迹。每当我看到那些革命烈士英勇牺牲的结局时,心里总感到很悲怆,同时又生出无限敬意。这些烈士,大量的是牺牲在战场上的,也有很多牺牲在刑场上,但也有的是死于我党内部“左”倾错误的“肃反”中。这些死于“肃反”的革命烈士,数量是相当惊人的。他们的悲壮而又悲惨的结局,总是让我心绪难平,忿忿不已。对于那些杀害这些革命烈士的“左”倾权势人物,我特别地感到愤恨。夏曦,就是特别让我愤恨的一个。
夏曦是王明、博古当政时党内的一个权势人物,是因投靠了米夫、王明而得势的。在执行“左”倾错误肃反政策上,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物。1932年,夏曦任湘鄂西苏区中央局书记,兼任肃反委员会书记,经他之手,以抓所谓改组派(改组派是国民党内部的反对派,是汪精卫向蒋介石争权的产物,1928年成立,1931年1月解散)、AB团之名,不知杀害了多少党的优秀儿女,光师以上的红军将领,就杀了11人。贺龙说他“肃反杀人到了发疯的地步”。文革中贺龙受到迫害时,还曾用“恐怖”二字形容湘鄂西的肃反。毛泽东签发的第一号《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中的烈士段德昌(红三军第九师师长),一位极优秀的红军将领,就是被夏曦杀害的,另一著名红军将领柳直荀(红三军政委),即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词中所吟“我失骄杨君失柳”之“柳”,也是夏曦杀害的。谢老谢觉哉(时任湘鄂西省委秘书长),本来也在夏曦肃杀的黑名单中,只是因为被敌人所俘,关押在敌营中,才幸免一死。连湘鄂西苏区创始人周逸群和贺龙也受到了夏曦的怀疑。贺龙险些被当作改组派肃掉,周逸群则在牺牲以后还被夏曦怀疑为“并没有死,还在当改组派的主要头头”。夏曦还在红三军和湘鄂西苏维埃中进行“清党”,清到最后,只剩下关向应、贺龙和夏曦自己三个党员了。
这一段痛史,我每一次思及,都要扼腕叹息。最近读了刘秉荣同志写的《贺龙大传》(同心出版社出版),对这段痛史,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因此也更加感慨系之,对夏曦的恶行,也更加感到愤恨。
书中写到夏曦整人、杀人的情况,有两点给我的印象甚深,一是夏曦太残酷,二是他的杀人理论既可怕又荒谬。
段德昌、王炳南、陈协平(王、陈曾分别任教导第一师师长、政委)三位红军将领,无端地被夏曦怀疑为改组派,夏曦为得到所需要的口供,不惜使用重刑。夏曦下令说:“这三个人极其顽固,段德昌被打得昏死数次,王炳南一条腿被打断,陈协平十指打折,可他们什么也不招。对他们,我们还要用重刑,一定撬开他们的口。”夏曦还曾在十几天之内,抓了数百名所谓的改组派分子,然后将这些人十人分为一组,用铁丝穿透肩胛骨,到各村寨游街,其中不少人在游街时死去。这种残酷的刑讯逼供和残害人的方式,与封建官府的审案用刑有什么区别?与白公馆、渣滓洞的刑讯逼供有什么区别?夏曦的残酷用心,又与明朝锦衣卫的缇骑有什么区别?与军统局的徐远举有什么区别?
当段德昌知道自己将被处死时,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如今红三军子弹极缺,杀我时,不要用子弹,子弹留给敌人,对我,刀砍、火烧都可以。”这是多么英勇的气概,多么伟大的人格!苍天也要为之动容,鬼神也要为之俯首。但这却没有撼动冷血的夏曦,没有使他回心转意,夏曦居然真的就残忍地用刀把段德昌砍死了!王炳南、陈协平也在段德昌死后立即被处死。这是多么残酷、多么丧尽天良的恶行!
夏曦抓人、杀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既可怕又荒谬绝伦。《贺龙大传》在写到夏曦与关向应谈论关于肃反的方针时,写道:
关向应说:“肃反不能停,不过,杀人要慎重。”
夏曦说:“宁可错杀,也不使改组派漏掉一个。”
夏曦真是说到做到了,他的“宁可错杀”,竟使得两万多人的红三军,只剩下了几千人,多少忠勇的红军将士,泣血含恨而死!夏曦的杀人理论,说轻了,是典型的宁“左”勿右的理论,说重一些,就是血腥的法西斯理论。我猜想,大概谁看了夏曦的“宁可错杀,也不漏掉一个”的主张,都会油然想起蒋介石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难怪当时就有红军干部把夏曦称作“国民党刽子手”。也许有人会说:夏曦与蒋介石想杀的人不同。诚然如此。但试问,在杀戮红军的结果上,两者有什么不同呢?要说不同,那就是:夏曦杀了那么多红军高级将领,这是蒋介石想做也做不到的!小平同志曾说,“左”的东西很可怕,好好的一个局面,也会让它给断送掉了。每当我想起小平同志这句话,总是会油然想到夏曦的肃反。
夏曦抓人、杀人的理由和逻辑之荒谬,常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红军将领卢冬生率两营人马打了许多胜仗,大家都为之兴奋,夏曦却因此怀疑起卢冬生,他对关向应说:“卢冬生只有两营人马,竟战绩如此之大,而我们红三军两万多人,竟被敌人追得无法立足。我怀疑卢冬生有问题,他扩大的军队,会不会是敌人故意安插的,卢冬生会不会为敌所收买?”经过关向应的劝阻,夏曦才没有抓卢冬生。这叫什么鬼怪逻辑?打了胜仗,消灭了大量敌军,却成了投敌的证据,天下哪有这样投敌的呢?这还有什么理可讲?明代民族英雄袁崇焕打了胜仗,却也被认为是投敌,但那是皇太极施行的反间计,而夏曦呢,则是无端地凭空怀疑。
夏曦的荒谬,还特别表现在他罗列段德昌的罪证上。夏曦认定段德昌是改组派,其根据是什么呢?《贺龙大传》写道:
夏曦面目一沉说:“种种迹象表明,段德昌是改组派的首领!”
贺龙说:“段德昌出生入死为革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夏曦说:“这正是改组派的狡猾之处,他们善于用伪善的面孔蒙蔽人。”
贺龙问:“你有什么证据?”
夏曦说:“证据就是打了败仗。”
请看看夏曦的逻辑是多么荒谬:为革命出生入死,倒成了伪善狡猾之处,倒成了是改组派的证据。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难道贪生怕死,倒成了不狡猾,成了忠于革命吗?夏曦的另一个证据,是“打了败仗”。夏曦所说的打败仗,是指贺龙率部与敌周燮卿旅作战失利的事,此役之败的责任,本在夏曦指挥上的失策,但一向争功诿过的夏曦却怀疑是段德昌暗中通敌所致,于是把打了败仗作为证明段德昌是改组派的证据。这又是在凭空猜想。前面说过,卢冬生打了胜仗,夏曦认为是卢冬生在伪装,在段德昌身上,他又认为打了败仗是因为段德昌通敌。总之,不论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反正都证明你是坏蛋,是反革命。这种随心所欲,反复颠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整人伎俩,与封建王朝的酷吏,与陷害忠臣良将的奸佞,与清朝以刀笔杀人的恶师爷有什么不同?共产党人在思想方法上,本应讲唯物论,讲实事求是,但夏曦搞的却完全是唯心论、唯意志论那一套,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没有了共产党人的气味。从他的思想方法和杀人逻辑看,他已丧失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逻辑思维和判断力,更丧失了人的良心,这就必然导致了他的行为涂上了浓重的极“左”恐怖色彩。
曾险些被夏曦杀掉的谢觉哉,曾做过一组诗,专门斥责夏曦。诗云:
“好人”不比“坏人”贤,一指障目不见天。
抹尽良心横着胆,英贤多少丧黄泉。
愚而自用成光杆,偏又多猜是毒虫。
一念之差成败局,教人能不战兢兢。
自残千古伤心事,功罪忠冤只自知。
姓字依稀名节死,几人垂泪忆当时?
黑名单上字模糊,漏网原因是被俘,
也须自我求团结,要防为敌作驱除。
这是一组极为沉痛而又燃着愤怒之火的诗,从诗的字里行间,仿佛又可以看到夏曦杀人的刀光和死难烈士的鲜血。谢老是以亲历者的身份来写这组诗的,这使这组诗更具有“诗史”的性质。
正如谢老所写,夏曦的杀人恶行,完全是他“抹尽良心横着胆”干出来的,这使多少英贤命丧黄泉。夏曦何以“一指障目不见天”?这是他的荒谬思维造成的必然结果。夏曦自以为很聪明,“唯我独革”,实际却是刚愎自用,愚顽透顶,结果只能是茕茕孑立,成了光杆。“自残千古伤心事”,谢老也许想到了诸如太平天国那样自相残杀的一幕幕惨烈史事,而眼前发生的肃反悲剧,不正是那种种“自残”痛史的重演吗?怎能不让人思之垂泪!在最末一首诗中,谢老讲到了自己险些被夏曦杀害的经历,这让人不禁想起文革中许许多多被迫害致死的老革命,他们没有死在枪林弹雨中,也没有死在敌人的黑牢里,却死在了专案组、造反派的手中!实际上,夏曦的阴魂并没有散去,“左”倾肃反的痛史,也没有真正终止,在文革中,这种痛史被大大地续写了。贺龙元帅在被关押期间,曾向夫人薛明谈起了湘鄂西的肃反,可见他是把文革与湘鄂西肃反相比拟的,同时他也深知,文革之祸,是大大超过湘鄂西肃反的。贺龙元帅没有死在夏曦手里,却死在了文革动乱中,贺龙终究没有逃过“左”祸。
1934年底,红二、六军团会合后,夏曦的肃反被制止。起初,夏曦不认错,但后来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恶,并痛感肃反乱杀人是“还不了的账”(夏曦语)。夏曦一生,当然也做过好事,贺龙评价他是“两头小,中间大”,萧克评价他“两头好,中间错”。这个“中间”,指的就是夏曦的肃反。薄一波前几年写了一本谈党史人物的书《领袖元帅与战友》,其中披露了贺龙在谈到湘鄂西肃反和对夏曦的评价时的激愤情绪和言词,贺龙说:“为什么党内会发生这样‘左’得出奇的过火斗争和内耗事件?原因很复杂,有宗派问题,有路线问题,也有个人品质问题。而夏曦在这三个方面都有严重问题!”这段话,涉及到了极“左”现象的发生与领导人的个人品质之间的联系问题,很有启发性。实际上,从大量的历史事实来看,许多搞极“左”的人,个人品质都很成问题,夏曦可以说是一个典型。1936年2月,夏曦在行军途中落水,有些战士看见了,本可相救,但因对夏曦的肃反乱杀人非常气愤,所以没人愿意去救他,夏曦终至溺水身亡。这无疑是他多行不义的结果。
“永远的丰碑”在报道那些烈士的死因时,只报了死在战场上和死于敌人的屠刀下两种,没有报道死于错误肃反这一情况,如关于段德昌之死,只写了下面几个字:“1933年牺牲,年仅29岁。”从这个介绍看,人们一般只会误认为他是牺牲在战场上的,而实际上,他是死于“左”倾错误肃反,死在夏曦的刀下。不知主事者是出于何种考虑,但我总觉得是个缺憾。我认为,应当让人民,特别是年轻人了解历史真相,让人们知道革命的道路曾经是那样的崎岖艰险,革命的胜利是那样的来之不易,同时,也让人们从中汲取历史教训,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责任编辑 赵友慈)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