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公审布哈林和苏联六十年变迁

2007-08-15 作者: 苏 飞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7年第8期 我亲历公审布哈林和苏联六十年变迁 作者:苏 飞 ]

我进入了东方大学

天空上阴云密布、风雪激荡,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雪的来临。1935年冬,我尚在东北一个大学读书,时值学校放寒假,我是因事来校的。就在这一瞬间,一辆日本宪兵队的小汽车戛然停在门前,从上面跳下来两个穷凶恶极的宪兵,他们立即将我逮捕。

我虽然口中喊冤叫屈,但是心里明白,我是1933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在白区工作时间长了,不管你地下工作经验有多丰富,如何小心警惕,不可能一点也没有破绽,一点也不留蛛丝马迹。我也是一样,我的第一次战斗洗礼就这样开始了。

世界上若论对待自己的牺牲品、猎物的残忍性、狠毒性和刽子手的坚决性,除了德国法西斯盖世太保外,恐怕没有人可以和日本宪兵队相媲美了。由于日本鬼子张冠李戴、证据不足,我又咬紧了牙关,死不承认,加上校方的营救,我算是死里逃生、幸免于难,获得假释。

出狱后,形势并不乐观,日寇紧紧跟踪盯梢,毫不放松,后来又第二次逮捕我幸而脱险。在这种情况下,中共满洲省委组织决定,派我去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

东方雷鸣,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千秋万代的帝制王朝。时隔六年,在地球六分之一的土地上,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洪流冲垮了根深蒂固的沙皇统治。这两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东半球。

列宁和孙中山结下了伟大的友谊,1920年代,中苏两党、两国政府达成协议,在莫斯科建立一所为中国革命培养领导骨干的大学,这就是东方共产主义大学。大批的党内领导骨干,都来这所大学学习,如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罗亦农、刘伯承、叶剑英、傅书堂、杨尚昆、甘泗淇、周保中、伍修权、唐有章、陆定一、王明等。连蒋介石也亲来莫斯科观摩,至于他的儿子蒋经国、冯玉祥的儿子冯维国,据说,都在这个学校学习过。后来东方大学又改名为斯大林东方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九一八”事变以后,随着政治形势的改变,莫斯科决定将东方大学化整为零,改成几个分校,设在莫斯科郊区。然而从中国不远千山万水,历经险阻、越过敌人的道道防线、边境哨卡,能进入东方大学则更不容易。

1936年,我终于和在东北抗联的一个大队长,安全地抵达了莫斯科。

幽静校园外肃反扩大化

早在列宁生前,斯大林就当上了联共中央总书记。他是一个苏联少数民族格鲁吉亚人,初露头角,锋芒毕露。列宁辞世后,他日益专横,大权独揽,践踏党内的民主集中制,及至1930年代中期,党内的个人迷信,已经发展到顶峰时期。全党人人自危,包括党中央、政治局、高层领导人士,老布尔什维克,功勋卓著的将军元帅,被陷害者不计其数。这就是所谓肃反扩大化时期。

这个时候入境苏联求学,实际上是飞蛾投火。然而我们这些盲目的马列主义信徒,毫无所知,全然不觉。

我们头脑里充满了革命意识,来到莫斯科以后,发现一派革命大好形势,我们兴高采烈,其实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白云飘忽,疏影朦胧,悠悠天际,望断红尘。1937年暮春,莫斯科郊区东方大学分校。

学校的环境非常幽静,周围一片苍翠,草细风微,云淡风轻,翠杉苍桧,十分宜人。而学校院内更是凝青绽翠,柳绿花红,树荫深处掩映着一栋栋的小木楼,校舍就在这里。这里生活条件优越,设备完美,在这里潜心学习,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原来这里是过去沙皇贵族的一座庄园。

我们的教员都是苏联红色教授学院毕业的专门人才,他们精通马列,具有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等多方面的渊博知识,而且都是关心中国革命的联共党员。

和我们同聚一室学习的有,来自国民党白区和东北敌占区的同志,有来自抗联游击区的战士,有来自朝鲜本土的地下党同志,其中中朝各有几名女同志。有的满目风尘,两鬓飞霜;有的一身征尘,满脸豪气;有的风华正茂,气质非凡。大家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正因此,我们对校外风云一无所知,我们与世隔绝,对笼罩社会的气氛并无觉察。

我亲历了公审布哈林

布哈林是1920年代苏共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他对马列主义有相当的修养,列宁很器重他,曾经称他为“我们党内的理论家”。他曾写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知识的通俗读物,后来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在世界传播。他还曾提出过,要想建设发达的社会主义社会,必须让一部分人,在农村先富起来等等。

列宁谢世过早,党内斗争激烈,斯大林把布哈林当作异己,视为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头两天国际上(即共产国际)来人通知,说明天叫我们组织听广播,公审布哈林。听后,组织讨论,会议记录国际上派人来取。组织上叫我负责组织听广播,开会讨论,作记录等等。

第二天苏维埃法庭公审布哈林及其团伙的广播开始了,我们全体学员都集中在一楼大厅里,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收听广播。

莫斯科没有派人来,由我担任翻译,同声传译,这对我来讲,是个沉重而艰巨的任务。我在苏联初来乍到,俄文水平有限,还是个蹩脚半通的翻译,只得勉为其难地承担这一任务。

公审开始后,从一般程序逐渐转到实质性问题上来。对公诉人提出的布氏如何进行反党、反列宁、反社会主义的活动等问题时,布哈林一一予以承认,对于他与国外反动势力勾结,提供有关苏联国家机密的情报,甚至准备刺杀列宁等罪状时,他也全部予以承认,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答复问题神态自如,若无其事,而听众席上倒有时哗然。

整个公审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如行云流水,十分流畅。公审过程中,也未出现任何意外,假如被告布哈林在法庭上,对他的指控一一予以否认,予以推翻,那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

公审宣告结束了,一段时间里大厅里一片沉寂。有人锁眉沉思,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表示不能理解,当然也有人表示愤慨,仇恨满胸。我宣布稍事休息后开始讨论。

讨论会开始了,在厅里静悄悄,人们面面相觑。入党不久,涉世不深的同志,对布氏的生平经历不甚了解,对国际和苏联的情况所知甚微,不敢妄加评论。而有斗争经验,比较资深的同志,若有所思,若有所忆,脑子里可能还翻腾着不少问号,还未得到解答。最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他似问非问地说:“布哈林何以堕落到这种令人震惊的地步,他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我表示愤慨!既然他已经承认了全部犯罪事实,无产阶级的法庭,对他应该严加惩处!”

当时与会的人,无不认为无产阶级法庭的权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接着有人颇有感慨地说:“看起来,一个共产党员,不管你领导地位有多高,理论知识有多深,如果不彻底进行思想改造,蜕化变质,腐化堕落,就有可能走上反革命的道路,布哈林就是一例。他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还有人情绪激昂,声色俱厉喊道:“打倒布哈林,布哈林罪该万死!”

最后大家提出处理意见,与会同志一致认为,对布哈林应该处以极刑,我也赞成并举手通过了。

我神秘失踪,到了反革命成堆的地方

1937年4月末,我突然神秘地失踪。苏联内务部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摸摸将我逮捕,校内无一人发现。当时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要是他奉命回国,也不应该不辞而别啊!”有人寻思:“他一个人去莫斯科,也不至于走失,他能讲俄语啊!”也有人想得更远:“他是不是被国民党、日本大使馆绑架去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苏联国土上能发生的事情。

学校的课程和一切活动都停下来了,因为我既是班长,又是翻译,还是党组织的负责人。这种状态不能持续太久,过了一段时间,其他学员也开始步我的后尘,陆续失踪。最后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她还是一个孤儿,她算幸免于难(此人现还健在)。

1940年代后期,我在苏联北方见到了一个朝鲜女同学,她是在学校最后被捕者之一,我们一见面,她不禁失声痛哭,我被捕后学校里的情况,是她提供的。

原来我们的分校早已被列为怀疑、监视的对象,周围布满了克格勃工作人员。这是当时一个特工人员、专门负责我们学校的人,后来他也身陷囹圄,一次偶然机会相遇,他亲自对我说的。学生的名字他都知道,我问他为什么入狱,他指指自己的舌头,意思是祸从口出。他们长期跟踪,一无所获,这时中共驻莫斯科副代表康生,不止一次地向苏方建议,将我们隔离起来。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拿我开了刀,我们全校学生都被逮捕,全部是反革命、日本特务等等。天下竟有这样事,党代表告发、出卖自己的同志。

我们这些人都是来自斗争前线,在刀光剑影中和敌人周旋的地方,平时嗅觉灵敏,警惕性都很高,可是为什么在莫斯科我们却这样麻痹、毫无觉察而束手就擒呢?

我们这些狂热的马列主义信徒,来到莫斯科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什么嗅觉、警惕性都已消磨殆尽。如果我们中间真有阶级异己分子,混进来的奸细,日伪特务,我想,他们倒一定会有所觉察的。

在莫斯科“布特尔卡”监狱,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我们这些人含冤莫诉,有口难分,经过拘留、审讯,都被打成了奸细、特务、反革命、人民公敌。刑期有长有短,流放地方各异。这时我,可能不仅我一人,想起了公审布哈林的情景,这是否同出一辙,是否大同小异,是否是一个翻版,缩影?

后来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来到了劳改场所,服苦役的北极圈地带。这里寒风凛冽,六月里还飘着雪花,是一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极限世界。这固然惊人,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到了反革命分子成堆的地方,周围大大小小都是反革命!我们一尘未染、纯洁的心灵在想,今后应该怎样生活,什么是我们的处世哲学的原则?

和我们同样罹难的人,是真反革命,抑或是假反革命,和我们同样的反革命,还是和布哈林同样的反革命?开始我们还有戒心,洁身自好。后来发现这里有原边疆党委书记库兹缅科,苏联元帅罗科索夫斯基,著名学者、地质学家克列姆斯,天才女高音歌唱家鲁斯兰诺娃,苏联足坛名将斯塔罗斯钦兄弟等等。与之相比,我们相形见绌、微不足道。

这就引起了我们一连串的思索,有时彻夜难以交睫。这个地方自然、生活、劳动条件十分恶劣,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我们学校除个别人从那里生还外,其余全部殉难,葬身于北极川冰雪之中。

看起来,对敌斗争并不最可怕,可怕的是出现这种局面,即几个人,更可怕的是一个人,他的权力无限大,唯我独尊,独断专行,为了自身的需要,他有权力给别人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叫你有口难分,沉冤难诉,这种局面未免太可怕了。这里我想起了大仲马的一句话,他说:“最可怕的枪子,不是敌人的枪子,而是自己人的枪子。”

斯大林执政三十余年,数以百万、千万计的遭受迫害者,无辜惨遭杀戮,集中营劳改犯遍布全国,人们动辄得咎,恐怖气氛笼罩全苏联,这样惊心动魄、令人心寒胆战的迫害、政治斗争,损害了社会主义的形象,和马列主义的原则立场是背道而驰的。

布哈林遗孀不辱夫命

关于布哈林的轶事,这里还有一段插曲。早在1930年代,布氏已有预感,他在劫难逃。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他夫人的石榴裙下,他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长跪不起。”

夫人满口应允,并请他起来。

他说:“党内的斗争形势日趋严峻,看起来,我已难以幸免,我现在口述一遍我的申诉,你不能笔记,只能背诵下来。等有一天党内出现了真正的民主,你才能向中央申诉,为我申冤。”

等他的夫人背下来诉词之后,布氏才放了心。过了不久,布氏去参加苏共的一次会议,就再也没有回来。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后,布哈林的遗孀认为时机已到,才向中央提出这次申诉。

布氏平反以后,他的遗孀还写了一本有关布氏生平的书《布哈林》。这本书问世以后,风靡一时,畅销全国,很难买到。我虽不惜重金,希望一观而后快,但可惜未能买到。

《布哈林》一书发行后,社会上掀起一股对布氏在公审法庭上的表态的评价热潮。当时流行一种说法是,布氏在法庭上根本不应该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也有一些饱经世故,比较资深的人士则认为:“布氏当时的处境,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一死,别无他求。什么罪状他都可以承认,但求速死是他唯一的解脱。”也有人认为,在公审的法庭上,根本不是布氏本人,而是替身。

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党员,在艰苦的革命岁月中、沙皇的监狱、西伯利亚流放、充军发配,什么滋味都尝过了,而斯大林的迫害他却不能忍受,斯大林时代的残酷到何种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苏联解体前后我重访旧地

1991年苏联解体。这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72年铁打的江山,固若金汤,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之一的苏联,竟然毁于一旦。

十月革命的爆发和辉煌胜利,是上一个世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最伟大事件。它的失败和消亡,也是上一个世纪人类社会最突出和重要的事件。十月革命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进程,给人类的思维输入了新鲜的活力,丰富了人类文化。毫无疑问,它的消亡,不复存在也会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

1980年代后期,我有幸重访苏联、旧地重游,我心情无比激动。我登上了北京——莫斯科国际列车,往事哪堪记省?1935年隆冬,在夜色掩映中,我们三人,老交通,王队长和我从边境小镇半截河出发,呈三角形,冒雪沐风向苏联行进。突然暴风雪来临,在膝盖深的雪中匍匐前进,边境哨所日本军的犬吠声,一阵传来,我们心胆俱裂。入了苏境,边防军官迎接我们,他说:“大瓦里什,你们辛苦了!”

我们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棉衣。

火车进入了苏联境内,远东、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我站在窗前眺望,参天古树,烟云迷漫,岳林相接,湖光山影。一会儿出现了遥望无际的白桦林,像婷婷玉立的少女,婉约多姿,一尘不染。我神思遐想,心醉。及至到了贝加尔湖,水光激荡,水天一色,山光云影,烟雾微茫。一路上风光无限,景物依稀,岁月易变,幽赏难期。

两幅图画,两种情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无限憧憬在困扰着我。

到了苏联,我惊奇地发现,苏联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

这些年来,苏联经历了勃列日涅夫历史停滞时期,他因循守旧,无所作为,时光虚度。后来上台的契尔年科,未能显示自己的才能就病危逝世了。这样,戈尔巴乔夫就当上了苏共(下转第23页)(上接第21页)中央第一书记。

在寒风萧瑟中,我重访和我在一起度过北极圈白夜的老难友,孰知这些风雨患难中的朋友,几乎凋零殆尽。我终于找到了一位还活着的鬓发披霜的老难友,他见着我哽咽不语,泣不成声,满腔幽怨,一言难尽。他说:“老朋友,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失掉的太多了,太多了……”

我思忖,这个无限委屈的闸门要是打开,不,不能打开,打开,一泻千里,我们的感情是受不了的。我说:“咱们不是还活着嘛,你看,你是俄罗斯人,我是中国人,感情是没有界限的,来,咱们共饮一杯酒。”

我的朋友,眼中饱含着泪水,笑了。

苏联解体后,我再次重游故地,这次是来到了俄罗斯。一如既往,先去莫斯科红场,瞻仰列宁陵墓。从远处就看见那里排着长队,人们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涌向克里姆林广场中心。我也排队,拥进人流。进入陵墓后,人们肃然起敬,围绕列宁的遗体环行一周,只见这位世纪伟人,神态自如,态度安详,像睡熟了似的躺在红毯上。

人死无知,列宁岂知十月革命已经被葬送了。从陵墓出来,阳光无限,天霁晴明,微风轻拂,心清似水。很多人还依依不舍,久久不肯离开这里。

苏联解体后,据说,当局曾数次计划拆除列宁陵墓,把列宁的遗体迁出莫斯科红场,移往他的故乡乌里扬诺夫公墓。但是莫斯科市民和全国广大群众,反对此举,数百人声明,我们将静卧在列宁墓周围,要想移动他的遗体,除非先越过我们的尸体……

在暮色苍茫中,我离开了红场,列宁虽死犹生,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公审布哈林事件,已经是60多年前的往事了,早已被历史的烟尘湮没。新世纪展开了新的人生画卷,那次收听公审广播,参加讨论,后来神秘失踪的人,可能一个也没有了,我还活着,白发惊回首,当时的情景,风云变幻的人生,都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我不应该忘记,也无权忘记!(2003年5月)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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