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粮价看秦家店

2007-10-15 作者: 尹振环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7年第10期 从粮价看秦家店 作者:尹振环 ]

这些年来,影视传媒对秦皇汉武炒得沸沸扬扬。自然这跟伟大人物的肯定有关。章太炎的《秦政记》说:“古先民平其政者,莫遂于秦。”“世以为秦皇为严,而不妄诛一吏也。”又说:“其视孝文,秦皇犹贤也。”1957年6月13日毛泽东与吴冷西的谈话,也表示了类似看法:“高祖之后,史家誉为文景之治,其实文、景二帝乃守旧之君,无能之辈,所谓‘萧规曹随’,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吴冷西《缅怀毛泽东》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页)所以我们从来没见过文帝上银屏,也很少听到对文景之治的赞歌。从帝王的丰功伟绩、雄才大略看,秦皇似乎“贤”于汉文帝。如果变换一个角度,比如从粮价上看,结论会不同吧?

战国前期,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粮价为“石三十”(《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十八种》)。有两条律文证明秦统一前的官定粮价也是石粮三十钱。还有《管子·国蓄》也有同样例证。秦统一天下五年后,即公元前216年,粮价竟高达“米石千六百”(《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一年)。即粮价涨了五十余倍。验之历史,这个粮价会有什么结果呢?《汉书·食货志》说:“汉文帝二年(公元前47年)齐地饥,谷石三百余,民多饿死,琅邪郡人相食。”王莽末年,“米石二千”,“天下户口减半”。由此看来秦始皇“米石千六百”时,岂不是也在大量饿死人?秦末大乱,无粮价记载,恐怕斗金难换斗米。但汉初就有粮价记载了:《史记·平准书》曰:“汉兴……米至石万钱。”而《汉书·食货志》则曰:“汉兴,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这些与粮价“石三十”比,已是天价。当然,这不能归罪于汉,基本上属秦始皇造就。而汉文帝时“粟米十余钱”,多得发霉(《史记·律书》)。一个是“人相食,死者过半”,另一个是“天下殷富”,从老百姓的角度他们能说秦始皇贤于汉文帝吗?而且由此我们还可以观始皇之兴亡成败与贤明的。

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

秦始皇13岁登基,38岁时灭六国,统一了天下,尤其是29岁至38岁这十年,胜利一个接着一个:公元前230年,“韩王安降,尽纳其地”,前228年“得赵王”,前225年“魏王请降,尽取其地”,前224年“虏楚王”,前222年“得燕王喜”,“虏代王嘉”,“降越君”,前221年“得齐王建”。其胜利之迅速,举世震惊、景仰。谁能说不是“功过五帝,地广三王”呢。它令秦始皇心醉、目眩,深信“自古莫如己”,还有哪位帝王比自己更伟大、更正确、更光荣?因而在他统一天下后,立即犯下致命的错误。不过在转入这个问题之前,先要解析另一个问题:即秦灭六国、一天下的伟大胜利,秦始皇个人因素占多大比例。其实这是秦的地理位置、他的祖宗、敌国、政敌,更重要的是人民群众的强烈愿望,共同培植出来的。

先说民愿:“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虽然是知识分子的感叹,但也是人之常情。春秋战国两百年的烽火连绵,将会生出何等对和平、安宁、家人团聚的渴望?“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战国末年,当时七国的人口,据说只有二千万,或者还不到。楚国号称拥兵百万,少的国也有三十万。秦灭楚之战,出兵六十万。秦的人口以五百万计,兵民比这么大。有人估计七国之兵,合计起来在三百五十万左右,也就是说,将近人口的五分之一,这还不算为战争服务运粮等人力物力。五口之家,要拿出一个主要的男劳力当兵,还要拿出将近一半甚至百分之七十的收入投入战争,而战争胜负难测。试想,这对战争的主要承受者农民及战士、及其妻室儿女,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秦始皇之所以能够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吞二周而亡诸侯”,“振长策而御宇内”,最主要原因就是渴望和平炽烈、普遍、不可遏止的民心、民情、民愿吧?这跟陈涉“一夫作难七庙堕”的历史背景一模一样。

再说地理位置。正如贾谊所说:“秦被山带河以为固”,四面环绕山水,皆有天然屏障,十分坚固。六国困于险阻不能进。而六国所处多为平原丘陵,无不是易攻难守。

其三祖宗。秦始皇续六世余烈,他的祖宗已将秦国领土早已扩展到四川、山西、河南、河北、乃至贵州的某些地区了。掌控极为丰富的人财物与战略要地。秦王政(始皇)登基后不久,李斯这样估计形势:“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名为诸侯,实为郡县,因此灭诸侯,成帝业,天下一统,“有如炊妇扫除灶上之不洁”。

其四,商、韩等崭新的政治哲学,为秦开帝业奠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是战争体制:人民受到严密组织控制,全民纳入耕和战,实行高度中央集权与严刑峻法,励行大动人心的军功奖励(斩敌一个“甲首”,赏给爵位一级,田百亩,宅九亩,农奴一人)。这些大大“有异于六国”的政治哲学,完全可以想象它会产生多大的作用。

其五,六国各有打算,离心离德。六国在贤智良将的辅助下,也曾“同心并力攻秦”,但均因形不利、势不便而失败了,到后来,六国名为未忘亡秦,实为只顾己利;疲弊、散漫、腐败。

这就是秦始皇统一前面临的基本历史条件。不能把一统天下的功劳全归之一人。已成的历史条件与历史走势,比任何伟大的个人要强大万倍。

普列汉诺夫在他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一文中,曾经引用了俾斯麦于1869年4月16日在北德议会中所说的一段话:

“诸位,我们既不能忽视以往,也不能创造未来。有人常将自己的表针移前一些,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时间加快,但这实在是一种错误,我希望诸位加以避免。一般人通常过分估计我对于我所依靠的那些事变的影响,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我来创造历史。这种任务是我同诸位联合起来行动也办不到的,虽说我们联合起来便能与全世界相抗。然而我们毕竟不能创造历史;我们应等候历史去自行造成。我们用火来温暖果树,决不能加速果子成熟的过程。我们把尚未成熟的果子摘下来,是只会妨碍果子成长而使其腐坏的。”

应该承认这话基本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可贵出于这位“铁血宰相”之口,他对于德国,有些像秦皇之于中国,只不过二者头脑的复杂程度不同。俾斯麦对于分裂为三十多个邦的德国统一,以及改变欧洲的整个格局(德、法、英、俄的力量对比),还有以后的德国突起,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说出上面的话,更显可贵。自然李斯用炊妇扫炉灶来比喻一统天下,有夸张鼓励的成分,但用今天的话说,并非只有伟大的天才才能办的。不然,那死后不到一年天下就沸腾了,以及统一天下后许多致命错误又何以解释呢?

二、“秦政制”显示撮制四海的巨大优越性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终于一统天下,依照法家理论建立了高度集权国家:一,“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二,集三皇五帝之尊称,号曰皇帝。独控文、武、威、德“四权”,固操臣民生杀贵贱富贫“六柄”;三,“命为制、令为诏”,皇帝命令高于一切;且至尊、至贵、至重、至隆。首先建成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双层次专制主义全能国家:即皇帝对于统治阶级的专制主义,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的专制主义。从这一点看,秦始皇之功勋是任何人任何时候也无法否定的。不过秦始皇所创建的这种国家,既能创造世界性伟大灿烂辉煌的奇迹,也会造就世界性罕见的悲剧。秦王朝虽未能“传之万世”,但他的政治体制,却在中国传之二千多年:即毛泽东所说的“历代都行秦政制”,这种“秦政制”,在秦统一天下之前后就充分显示出它“撮四海,运于掌握内”(柳宗元语)的巨大优越性。统一后其优越性是:

⒈ 全国推行郡县制。商鞅在秦主政,就在全国置县,今天的话说:实行全国一盘棋、一股劲。正是运用这种体制,使秦所向披靡,所以统一天下后,始皇决计用李斯建议,在全国普遍推行郡县制。柳宗元说:秦之所以革者,从制度本身来说是大公无私的,但“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封建论》)。不过这个弯子转得太急、太直了。而且秦始皇马上运用这种制度役使近二百万劳力,大兴土木,“暴其刑威,竭其货贿”,将天下投入苦海。尽管如此,“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全国无一地、无一吏敢说个“不”字。

⒉ 统一度量衡,统一法度,车同轨,书同文。春秋战国几百年,早已苦于各国法度、文字、度量衡的五花八门。所以商鞅等人已在秦和一些国家统一度量衡,各国文字也在渐趋于同。秦皇一天下后,在全国立即实行“五同”(同法度、同伦、同文字、同度量、同钱币),划定疆域、通水路、去险阻、少关隘……这自然是功莫大焉。

⒊ “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这一举措,显然为了防止六国死灰复燃,战乱再起,因而它会受到万民的拥护。同样“徙天下富豪于咸阳十二万户”,也为防止战乱的。

⒋ 解决农民土地问题。公元前216年,此年即粮价上涨五十余倍,是否因此才想起“令黔首自实田”呢?在多年的战乱与“力役三十倍于古”、人口减少、田土大片荒芜的情况下,土地问题根本不是占有的两极悬殊,而是无人耕种。下令“自实田”,不过是自报所种所垦的土地,落实赋税徭役罢了,把它说成是“确定土地个人私有制”,未免太拔高。但着手解决土地问题,值得肯定。

三、“秦政制”立即造就世界罕见的人间悲剧

章太炎对“千古一帝”厚爱有加,但不得不说“秦皇微点”——稍微有些缺点:“独在起阿房及童男女三千人资徐福;诸巫食言,乃坑术士,以悦百姓,其他无过。”(《秦政记》)而焚书坑儒不过弄死几个“巫术方士”以取悦百姓罢了。而对于“专擅于一人”的制度,“病病者寡,其余荡荡(平等)平可浣准矣”!平得像水准仪校正过的一样。这样的“微点”算得了什么呢?且看以下几个致命性的“微点”:

⒈ 滥用民力。前面说秦始皇统一之后,五年粮价猛涨五十余倍,其主要原因,一是灭六国,“工程”空前巨大,从公元前236年至统一天下的前221年,秦无年不战,无岁不征。交战规模少则数十万,多则一两百万。要不然怎么能在秦始皇二十九岁至三十九岁之间灭六国(多国)呢!它必然影响整个经济:生产缩减,粮食储备用尽。《管子·参患》曰:“一期之师,十年积蓄殚;一战之费,累代之功尽。”在这十五年中何止一期、一战?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果然这十五年中,公元前242年“受灾”,前235年“大旱”,前232年“地动”,前230年“民大饥”,前228年“大饥”,前227年“大雪雨”。可见天下一统之后,财穷力尽,粮缺物匮,粮价自然看涨。二是统一后,秦始皇依然“刚毅戾深”,“刻削仁恩”,“急法,久者不赦”,他根本就没有让人民休养生息,而是急急忙忙修宫建殿,“治驰道,兴游观”,搞起皇帝旅游来。五年之中,三次出巡,并且办了以下六件事:⑴ 大兴土木,大修宫殿楼阁。秦每攻灭一个国家,便模仿该国的宫室建制,在咸阳北阪附近仿造。东西八百里,离宫别馆林立,楼阁宫殿,彼此相连,分别安置从诸侯国掳来的美女和钟鼓。这就需要“徙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既可控之防之又可用之以广人气。⑵ “作信宫渭南”,后改名为“极庙”,“自极庙至郦山,作甘泉前殿”。⑶ “筑甬道,自咸阳属之”,即在驰道外筑垣墙,天子于中行,外人不见,从咸阳一直连到北地。⑷ “治驰道”,《汉书·贾山传》曰:“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市,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隐以金椎,树以青松。”⑸ “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作琅邪台”。⑹ “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药”。尤其前四项工程,要调用多少劳力,司马迁没有交待,但显然它是公元前216年粮价上涨五十倍的主要原因。那么这之后的滥用民力有账可查的就有:

公元前215年:燕人卢生到海上寻仙药,回来后上秦始皇谶纬图书,书上说:“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取得黄河以南大片土地。

前214年:五十万人屯守五岭。

前213年:命令不正派的狱吏去修长城及屯守南方越地。筑长城,用多少人,史无记载,至少不下十万二十万吧?

前212年:续办了四件大事:一是开辟大道,通到九原,直抵云阳,挖山填河,直接往来;二是“受宫刑,徒刑者七十余万人”,分别修筑阿房宫与郦山;三是徙三万民众到郦邑,五万民众到云阳;四是始皇下令:“咸阳附近二百里内,设立宫观二百七十座,建夹道、驰道,使之相连”,夹道即天子专行道,用墙相隔,外不见内。

前211年:“迁北河榆中三万民众”。

前210年:七月秦皇死,二世继。这一年,立刻继续阿房宫的工事,同时派兵安抚四方夷狄。征召五万屯兵卫咸阳,这批人加上狗马禽兽,每天耗费大量粮草,预计现存粮草不足支应,就向郡县征调,命令运输粮草的人都要自己携带食物,这样一来,必然“法益刻深,胡亥一年七月,戍卒陈胜等反……”

以上即是“米石千六百”之后,秦皇死前六年民力兵力调用清单。有账可计的就有一百六十五万人以上。如果加上各地地方守卫兵力,以及地方使用的民力,将在二百万左右。能否调得出这么多人?颇值得怀疑。姑且减去十之二,也有一百六十万人。当时人口不可能有大的发展,以二千万人口、八百万劳力计,等于占用了劳力的五分之一,且全是男劳力。《管子·八观》说:“什一之师,什三毋事,稼亡三之一”。十分之一的人去当兵,有十分之三的人为其提供经费和辅助劳役,实际上是十分之三的人不务农——“稼亡三之一”。《管子》还说:如果“稼亡三分之一”,而又没有积蓄的话,就会出现饿殍戴道。三十万人御胡,五十万人守五岭,恰恰是“什一之师”。而这“什一之师”,如《管子》上篇所言:“什一之师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则民有鬻子矣”!岂止是“三年不解”?除了这一笔“什一之师”外,就是那修阿房建坟墓的七十万人,及修长城的一二十万人,这又是一个“什一之师”,并且又是“三年不解”的。秦始皇前一个“三年不解”,必将饿殍戴道卖儿卖女,秦皇却弄出两个“什一之师”。后果如何?秦皇虽然非常崇拜商、韩,但并没有弄懂《管子》,上例即明证。就连《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也未必读过。《孙子兵法·作战》曰:“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并且再三警告:“粮不三戴”,不三次转运。远输的结果必然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孙武之时,尚可以“因粮于敌”、“务食于敌”,而统一之后,已经无敌可食,只有自己的百姓出,这就不能不来个“远输”,如以咸阳为中心,国土的半径约在一千六百里,就以八百里计,往返所食与所运的数量之比是可以想象得出的。这不仅单运人食之粮,还运畜用之草。甚至郡县输往咸阳的粮草的劳力们还要自带自己的食粮。可见,从战争观点看,秦皇的作为大犯兵家忌。那么多谋士没有一个出来哼一声。只能让其增大赋税、增大徭役。李斯后来就承认了:“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汉书·食货志》说:“秦收泰半之赋”(师古曰:三分之二)。“秦之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二十倍于古”,这不是造谣。当时早已不是“苦不堪言”,而是实在无法活下去了,铤而走险的路是统治阶级强推上去的。陈胜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小小的一根导火线,引燃天下的怒火。这笔账不能全算在二世身上。御胡与守五岭,尚有几分公意,其余无一不是为了一己之欲。李斯说:“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因游观(今日谓之公费旅游)与显“得意”,而去修驰道,纯粹是享乐。《史记·蒙恬传》说:“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挖山填谷千八百里。”这里也说的是“游”。古埃及的法老给自己修坟墓——金字塔,不过动用了二十万人,被人警呼世界第一,他哪知道咱们的秦皇,为了寻欢作乐,显示恩威,竟然使用上百万的人力,占用整个国民产值的一半以上。

⒉ 滥用暴力。之所以能够横征暴敛,役使这么多人力,自然得靠严刑。一个家庭让他拿出他的收入的十之六、七给你,如果没有刀斧相逼,很难办到。“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受割生殖器的、判刑的人已达七十万人,并且居然还活着。这够惊人的。受其他刑法的呢?还有受刑后就死了的,所谓“刑者相半于道,死人日积于市”,看来一点也不假。始皇时严刑主要对象是被统治阶级与统治阶段的下层,而至胡亥、赵高之时,严刑对象发展到大臣、诸公子。章太炎说:“世以为秦皇为严,而不妄诛一吏也。”不妄诛一吏,却有七十万隐宫徒刑。顶尖级的“学者”,竟然说这样的话,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⒊ 刚愎自用,仇士口。儒、道、法三家皆主张君道无为,而秦皇则是“万事皆决于上”。秦始皇也并非一开始就这样自智自用,他的“自古莫如己”的刚戾横蛮,也是统一后逐渐发展而来的,这从他的五次刻石颂扬秦皇的功德,可以看出他是如何逐渐膨胀的:比如公元前210年第五次即是他死前一年最后一次刻石,这时已经是怨声泣泪四起,火山待爆之时,而此时再刻石竟然是:皇帝“德惠修长……圣德广密,六合之中(东南西北外加天地),被泽无疆(像天那样覆盖普照,像雨那样润泽)。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爆炸前的沉默)……”这种步步升高后的颂声,生动的反映秦始皇得意的步步加浓。终于在这种颂声和得意之中,变瞎、变聋、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他至死还以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胜、无所不对。他变聋变瞎的原因,一是谀词与颂声,二是法家一贯的仇士与民之口的政策。而焚书坑儒,则集仇士民之口之大成。它有五项内容:⑴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其他各国的历史统统不管不要,砸烂这面“镜”!);⑵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烧之;⑶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偶,一对。不要说三、五人相聚谈论,两个人谈一下诗书,也得腰斩,弃之市朝示众,也许这是世界绝无仅有之口之策);⑷ 以古非今者族(灭父母、兄弟、妻子三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⑸ 若欲有学,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这五条,第一,它是“禁口律”(马克思的话)。第二,禁思律——不准思想。书都烧了,思就难了。第三,禁镜律——不准照镜子。历史是一面镜子,不准以古非今,以外非中,或以古正今以外正己,岂不是不准照镜子?第四,只有一样不禁:民愚不禁,歌功颂德、报喜、报乐、报密不禁。如此这般下去,不聋不瞎不蠢,还往哪里走?!焚书的举措,自然会引起知识分子的背后议论,进而引发名震后世的坑儒。章太炎说这是为了“悦民”,不知根据何在?焚书之令,也许尚未引起某些人的重视,坑儒就证明那令是说了算数的。秦皇的长子扶苏为了此事说了几句恐天下不安的话,请他老子注意,这就惹怒了秦皇,被下放到边境监军。连自己的长子、接班人,都不能说一句规谏的话,不亡才怪。

⒋ 谀谀诺诺的奇灾大难。难以设想秦皇后来所办的桩桩蠢事,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既有历史根源,也有理论根源(商、韩理论),还有制度原因(战争体制、郡县制),还有秦皇本人性格、心理、能力、乃至生理病理上的原因。更有他的周围左右的人的促成推动作用。正如前面已经分析过的,秦皇的早期还是用人唯能,可是到了后来,成了唯谀、唯顺、唯酷。赵高这样的人不去谈他,下面专门谈李斯这个中心重要人物,他具有罕见的才华,但对权位利禄的贪恋也是罕见的。他本来是荀子的弟子,而儒家的道德说教对他不起作用。他是带着改变“耻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的强烈欲望入秦的。开始他投在吕氏门下,得到吕不韦的信任。吕氏免相、被逐,他当然不会同进退。他向秦皇的第一个建言,就是投其所好,饰其所美,他因而所得到的差事就是对六国政要进行贿赂、离间、违者暗杀。他的第二个建言就是那有名的《谏逐客令书》,名是驳皇,实为谄媚讨好。因而由小小的“郎”晋升为“廷尉”(掌管刑法),那些严刑苛法自然少不了李斯的心血,堆积如山的尸体与刑余之徒,也有李斯的功劳。他的确在“饰政教、兼六国、立社稷、一文字、平度量”等方面建立了丰功伟绩,但是他也在滥用民力、滥用暴力、使秦皇、二世纵情极欲上,犯了讨好、迎合、鼓吹、纵唆的罪行。如此之滥用民力及其严重后果,李斯心里有数。如此荒谬杀戮的严重性及其后果,李斯也一清二楚。事无巨细一人包办会有什么害处,李斯会有所察。不准巷议、不准腹诽,会带来什么,李斯当真就一点不清楚?动用了七十余万人修坟建宫,李斯就没有一点点不以为然的念头?一次又一次的刻石颂德,李斯当真一点也不知晓其中之水分?所坑之儒有多少正确部分,李斯果真这么糊涂?……如果说,胡亥不知道,蒙毅、蒙恬不知道,甚至连秦皇本人不太知道,这尚可信。如说李斯不清楚,那就太小看他了,他明明心里有数,但是口里不说;他明明知道这样下去要糟糕,但嘴里却不停的主上贤明圣智;他明明是在违心违学违理违情的去写去办,但却演得入木三分,不愧为第一流的演员,有人会说李斯“利令智昏”。不,哪里是智昏?利令智昏只管利禄权位,哪怕你洪水滔天世界末日。他一听赵高劝他参加篡位的话,马上就知道必然会“宗庙不血食”的,但是因为赵高一说扶苏上台,蒙恬必为丞相,哪有你的戏唱?也只好(只好!)随他们(胡、赵)去办;一听扶苏、蒙恬身死,他也和胡、赵一样“大喜”。李斯的儿子“为山川守”,农民起义已经席卷到那里,自然有人背后议论李斯。他恐惧了。适逢胡亥问他:“如何恣志广欲,长享天下?”如何“专用天下适己”?李斯为了讨好胡亥,说出一整套骇人听闻的混账话,这些在《史记·李斯传》中有详细记载,不可不读。

⒌ 道已易,政不改。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其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理应有所不同。即贾谊说的“攻”与“守”之势异也:“夫兼并者贵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攻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以取之守之无异也。”贾谊与司马迁懂得辩证法。取自然要用战争手段,必须“高诈力”,以“诈”与暴力为主。兵不厌诈。管你什么道德不道德,只要取胜就行。但是天下一旦到手,“道已改”,情况、条件、对象都已经改变,这改变了的情况条件所产生出来其规律——“道”自然“已改”。这时必须“贵顺权”。顺应时势,谨慎使用权力。不能再以“高诈力”为主要手段了。难道对自己的人民、臣僚,也要以诡诈、暴力、谎言作为主要的手段?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既要再建不朽的功勋,又要穷奢极欲,只能“政不改”。他太习惯于“高诈力”与商、韩这一套了。固然这套办法十分迷人:威高、权重、无所不至、无欲不从,省心省力、顺手快当。加之灿烂辉煌的胜利使他眩目与心醉。他认为他无所不能,翻山倒海,不在话下。他要纵情极欲,他要盖世功名。战争中人民可以忍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现在又不可以了呢?有了抵抗,他就镇压,他就拚命疯狂的强化。胡亥不仅继承了这份遗产,而且将“高诈力”推向更加荒谬的程度,对准最高统治阶级的内部。于是乎夭亡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四,从给人民带来什么看孰贤?孰可称道?

最后再回过头去,稍微谈谈汉文帝,看看是谁给社会带来稳定、和平、安居乐业、生产力发展,谁又给人民带来饥荒与死亡,以及生产力的破坏殆尽。这才能看出孰贤,孰可称道。《史记·律书》说:

“文帝之时,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钱,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可谓和乐乎?太史公曰:‘文帝时,会天下新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民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未尝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称有德君子矣!’”

由秦始皇“米石千六百”,再到秦末之际的“米石至万”,竟降至文帝时的“粟米十余钱”,由“千里无鸡鸣”到“鸣鸡吠狗、烟火万里”,真是天上地下。老百姓难道会说秦皇贤于文、景吗?不会吧。同时,最后汉文帝也并非“没有什么可称道的”。第一,那粮价相差数百千倍的事实,首先就应该大加称道。第二,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以利民”,皇帝皇后常穿粗糙服饰,“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第三,“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这与秦始皇的大兴土木,建阿房,修郦山,穷奢极欲,不顾民之死活,反差太强烈。第四,秦始皇禁止“入则腹诽,出则巷议”,焚书坑儒就是镇压诽议者和防止诽议。汉文帝二年,下令群臣:“悉思朕之过失,及见知思之所不及,乞以告朕。”同时要“举贤良方正能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第二年又再次下令:“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术(下非上),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以群臣不敢尽情也,而上无由闻过也。”因此废除诽谤妖言罪。第五,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五次刻石“诵皇帝功德”、“颂秦德”,而短短的《史记·汉文帝本纪》,竟记有汉文帝十余次自称自己“不德”、“德薄”、“不能远德”。第六,汉文帝还有几项创举:⑴ 废密祝。秦时有过,密祝移过于下,文帝废之;⑵ 除肉刑。这大不同于秦皇的“刑者相半于道,死者日积于市”;⑶ “除收诸帑诸相坐律”。秦一人有罪,并坐家属,文帝除之;⑷ “除田之租税”。秦始皇“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二十倍于古”,简直无法与之相比。同时,汉文帝对匈奴的侵扰,也并非不作为,而是三次发兵征讨。由此可见,文帝的节俭克己、不扰民、自谦自律、向臣民求闻己过与自己之见、知、思之不足、废除苛法,岂不值得称道,值得千古称贤?也值得今天学习的(以上未注出处,皆为《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始皇这个名字显示着历史的重大转折:由割据纷争的天下成为大一统的天下;它象征着灿烂辉煌伟大的胜利,也象征昙花一现的夭折;它象征着统一和战乱的结束,也象征着残暴、酷虐、专横和更大战乱的再起;它象征着人民中蕴藏着的巨大创造力,也象征着倾天下为一人;它象征着文化的一统,也象征着文化的摧残、思想的禁锢、百家争鸣的终结。尤其对于“士”来说,这是一个阴森可怕的象征,只要一提秦始皇,就会有种“条件反射”:自由的思索、自由的议论、自由的探讨、自由的写作、自由的教学已经永远终结。一个黄金时代宣告结束。漫长的中世纪启幕了。如果概括到一点上,那么就是象征着双层次专制主义全能国家在中国正式诞生了。对于秦皇的滥用民力、滥用暴力、视民如草芥、破坏生产力、禁锢思想、窒息社会进步、历史早有定论的暴君、暴行,一味离谱地吹捧赞扬 ,只会自损国家民族形象,贻笑千古。

(作者系贵州省委党校教授)

(责任编辑 吴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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