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政治危机和突破

2007-11-15 作者: 郭宇宽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7年第11期 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政治危机和突破 作者:郭宇宽 ]

“我们必须关心政治”

在世界各地华人都有“一盘散沙”的口碑,而在马来西亚,你的印象会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华人政治参与的热忱和合作精神,让我最初感到不可思议。我这次到马来西亚的一个工作,是给一个世界范围内的华语大学生辩论赛作辅导和点评,而难于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有来自世界各地几十所大学辩论代表队的大规模活动,居然都是由一些华裔大学生办起来。我太了解中国大陆学生的状况,没有老师组织,几乎做不了什么事情。而马来西亚的一帮华裔学生居然能自发、自愿的组织起来,我亲眼目睹他们从联系赞助、场地,到接待、联络媒体,安排得井井有条,那种服务的热忱实在让人感动。他们告诉我华裔学生的社团在马来西亚大学里往往都是最活跃的。后来我在大马考察期间更是在各个领域都能感受到当地华人的团结和对公共事务的热忱,从白小事件的捐款,就可以看出马来华社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甚至华社可以靠自己的组织办出有“马来西亚第二教育部“之称的董教总,其他宗亲会,华人会馆,慈善组织,商会,也在政治上相当活跃,任何公共政策一出台,华社就会有大量的讨论,认为不合理的地方就会组织陈情,并形成了一个相互联络支援的网络,而且我还发现在大陆经常会听到的一个组织里勾心斗角的话题,在马来西亚也比较少见。即使这样我还总是听到大量的抱怨,说今天的马来华人不够关心政治,可想而知马来西亚华人对政治的重视。

我一开始很奇怪,问了很多人一个问题,为什么马来西亚的华人,这么关心政治,而且这么善于合作,乐于合作,他们的回答都觉得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不关心政治就是不关心社会,不关心社会,怎么能保障自己的利益呢。甚至有几个年轻学生反问我,难道中国大陆不是这样么?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个曾在英国留学,接触过比较多的大陆人的学者这样比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陆的华人真是太老实了,好像只努力做自己的事情,其他都不关心,我们那时在英国大学只有几十个马来西亚华人,一年就搞了好几次很有规模的学术研讨会,其他活动就不要说了,大陆有几千个留学生,什么活动都没有,除了大使馆召集,也不搞什么组织,我都要走了,才听说他们搞了个舞会。”

马来西亚的华人身上真是有很多值得我们反思和借鉴的地方。

强势的少数民族

在马来西亚你很难不为华人感到一点自豪。在十九世纪中期中国大陆百姓受饥荒和动乱之苦,很多华人飘洋过海到南洋讨生活,甚至被半哄半骗贩到南洋,从一些文学的描述来看,那是一段筚路蓝缕的血泪史,华人在马来干得都是当地人不愿意干的锡矿苦工,境遇大约和今天的黑煤窑的奴工差不多。

但不知是几千年的文化基因,还是流淌的血液就与众不同,这个民族真是有着强悍的生存力,华人身上那种类似“新教伦理”的刻苦、坚韧、勤俭的特性是如此强大,只要统治者对他们压迫的不是太过分,他们很快就会在经济上取得成功。按照教科书的说法“不到三十年”,华人便在马来西亚的工商业中逐步占据优势,从一开始在锡矿做苦工,到从酋长手里把锡矿承包下来,进而用积累的资金开发橡胶园、油棕园,投资其他工商业。马来西亚的典型华人家庭是这样的,家里开一个餐厅或者商店,全家都在工作,从来不知道休息和享受,年轻人上完公司或者机构的班回家再作第二份工,挣了钱用于再投资和孩子的教育。到建国前华人已经成为大马除了英殖民者以外最有经济实力的族群。

华人在马来西亚社会各个领域的进取性都是咄咄逼人的,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却给占人口大多数的马来族很大的压迫感。一位中学老师告诉我一个故事,曾经当地教育机关组织各校办马来语辩论联赛,结果各校打到决赛,辩论员全是华裔学生,当地教育局临时叫停,要求补充马来裔的辩手。这位老师的意思是,用马来语辩论,华人孩子都领先,可想而知华人在学习上的优势。

占人口多数的马来族的政治人物,为了平衡华人的优势,从建国之初起,在各个领域都要给马来族制定很多保护条款。比如在公立大学都要给马来族保留名额。有人告诉我,假如凭考试成绩,重点大学90%的名额都会被华裔囊括,目睹马来华裔青年的好学上进,我相信这不是吹牛。很多马来华族朋友,都有这样的经历,在学校里成绩远远好于马来族同学,但却在升学和奖学金等方面不得不让给马来族同学。这种政策一直延续到今天,并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马来西亚主流媒体上“煽动族群不谐”被视为非法,而在华文网站的讨论区里或者博客里可以看到很多这样关于“马来特权”的讨论:

“为什么几乎所有公立大学的正副校长是马来人?

为什么几乎所有加油站持牌者是马来人?

为什么重大工程几乎无一例外的包给马来人?

为什么98%的发展乡村预算给了马来乡村,华人新村只占2%?

为什么小学预算,华小只占了2.5%,淡小小1%(即印度裔泰米尔语小学),国小占了96.5%?

为什么不管穷或富有,马来人可享有7%——15%的买购屋子的折扣?

为什么40年来,只有5%的政府奖学金给了非土族?

为什么武装部队和警察的中高级指挥官必定是马来人?

为什么从来没有任何马来机构被限定有华人员工,但华人机构却被限定要有30%的马来员工?”

这些在马来西亚都是没有人会否认的事实,但所有这些讨论,最后都只会得出一个让人无奈的结论“华族在马来亚遭受压迫”,因此很多马来西亚华人对文化上的祖国有很深的感情。

但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大陆的开放,逐渐知道了大陆过去几十年的动荡和人民的灾难,反观在马来西亚即使这样“遭受压迫”,华族毕竟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几十年来都过着至少是中产阶级的体面生活,又有一种幸运和感激,大马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杨白杨先生九十年代拜访大陆后写下在南洋华界很有影响的《神伤中国》,就是矛盾心态的典型反映。

同时这又给马来西亚华族带来一种强烈的政治危机感,回大陆已经很难了,而且回大陆环境也并不理想,再失去马来西亚这片乐土,就彻底成了无根的人,所以马来西亚华人最大的忧虑就是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印尼华人的教训就在眼前,假如不在政治上占据主动,当种族主义抬头的时候,或者野心家煽动社会对有产者的仇恨,富足的华人就和犹太人一样成了待宰的羊羔。这种危机意识大概是马来西亚华人热心公共事业,积极投身政治的主要动力。

华族参与政治的三股力量

我经过调研的观察,将大马参与政治的华人势力概括为三股,我将他们称作“大声公”、“合事佬”和“新锐派”。

“大声公”是别人给白小保校工委会主席熊玉生起的外号,他嗓门大得出奇,说起话来声震屋宇,我觉得这个词特别传神,很能代表一些华裔草根社会活动积极分子的形象。拿熊玉生来说,原本只是在白沙罗新村居住40余年的一个普通村民,为了白小事件,因为嗓门大,敢说话被村民推举出来当代表,据说多次遭到政府有关方面的威胁警告都不动摇,现在是当地活跃的政治人物。这些人在马来西亚华社中很多,平时干着自己的生计,有时也在宗祠、圣庙里兼职当义工,人缘很好,他们不见得文化程度很高,但是急公好义,一旦觉得华社利益受到侵害,就跳出来打抱不平,很多人因为抗争激烈,被抓到看守所里也不在乎。这批华人也是大马华人政治影响力的基础。

“和事佬”我用来形容以马华公会为代表的中庸力量,在很多政治议题上,它一方面要维护华族权益,满足华社日益高涨的平等要求;一方面又要照顾执政联盟核心巫统代表的马来族立场,所以很多时候马华公会都在扮演左右劝说的和事佬角色,为此它也遭到很多抨击,认为它软骨头,没有原则。但它其实在教育就业等很多领域都在为维护华族权益努力,比如马来西亚警察收入比较低,再加上马来人垄断了几乎所有警界高层职位,所以几乎没有华裔青年愿意投身警界,这造成治安纠纷中,华人往往感觉和警察打交道没有自己人而受欺负,马华公会就发起一项“壮大警力”运动,推动华裔青年和警界交流,鼓励华裔青年投身警界,改善警界和华社的沟通。类似的事情可以看出其温和但是建设性的作用,对于有人批评马华公会和巫统沆瀣一气,背叛华族利益,包括黄家定这样的马华高层总会用忍辱负重的姿态耐心解释“我们华人总得朝中有人吧”。

“新锐派”是我指一些更加有活力的较为年轻的政治精英,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有过海外留学的背景,他们有些在反对党任职,有些搞NGO组织,常常对当权者采用挑战的姿态,比如民主行动党前些日子就挑战马华,要求和马华高层公开辩论。他们关注的领域也有很多普世价值的色彩,比如2001年开始,木材商出身的报业大鳄张晓卿,在马来西亚大举收购华文媒体如《马来西亚前锋报》、《星报》与南洋报业,这被认为得到马华公会和当时马哈蒂尔政府的支持。这样的事情在传统华社并不会引起太大关注,不管哪个老板买,反正报纸还在华人手里就行。但在我称做“新锐派“的政治活动家、公共知识分子眼里这就酿成了轩然大波,他们意识到马来西亚有限的华文报纸假如被一家垄断,这会损害大马媒体言论的多元性,这样以“中华魂”自命的张晓卿成为官商勾结、妨害言论自由的众矢之的。甚至大马约百名自由撰稿人,他们联合拒绝给张晓卿控制的《星洲》、《光明日报》等媒体供稿,宁可在博客上发文。

这三股力量构成了有趣的政治生态光谱,在涉及华族利益和社会公共问题的议题上,有时也相互批评,但总体上构成了交叉火力,保证了华社的声音在各个层面都被倾听。一次和几个不同派别的议员和社会活动家聊到这个情况,马华阵营的国会议员魏家祥先生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不同的声音都是需要的,我们华人参政,在朝、在野都要有人才正常嘛。”

超越族群政治的努力

很多上了年纪的华人都为多年来马来西亚华族相对受到压制的命运扼腕叹息,一些人认为如果在当初华族坚持团结奋斗马来西亚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华人占主导的国家。但历史是很难假设的,据1947年人口统计,这一年马来西亚的总人口中,马来人占43.3%,华人占44.9%,印度人占10.4%,华人比马来人多一点,华印两族相加超过半数,此情况引起马来土著大为关切和恐慌。而英殖民者正好求之不得的利用族群矛盾,一方面南洋华人当时受大陆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较深,英国从自身利益出发也不甘心马来“赤化”,所以把自己打扮成马来人的保护者,打压限制华族,以此转移马来土著民族主义者的斗争方向和独立目标,从而巩固英国殖民统治。

那时以陈祯禄为代表的华人领袖,审时度势,着眼大局,以妥协换取华族的生存发展空间和基本公民权,但这也留下了族群政治悬而未决的阴影。是容忍一个马来族享有特权但华族也可以安居乐业的国家,还是追求一个更加公正种族平等的社会,这样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这方面的政纲不同,甚至引发国家分裂——1965年的新加坡独立;最严重时在1969年5月13日吉隆坡衍发为较为严重的族群冲突,史称“513事件”,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后来官方公布,骚乱中89人死亡,272人受伤,305人被捕,政府在处置时有“拉偏架”之嫌,偏袒马来暴徒,华社受到严重打击。而根据新纪元学院院长、民权工作者柯嘉逊的新著《513-1969年暴动之解密文件》引用大量解密的证据和国外记者的资料证明,这场骚乱,是由巫统和一些马来族激进势力蓄意挑起的。

幸运的是那样的危机在大马没有全面激化下去,也源于华人的政治参与和沟通机制,包括马来上层的清醒认识,比如马哈蒂尔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撰写《马来人的迷惘》(The Malay Dilemma)到后来的一系列演讲,都痛心地承认马来人尽管享有众多优惠特权,依然在经济上竞争不过华人,“华人交的税最多”,进一步告诫自己的马来同胞,马来西亚离不开华人的贡献。而且华人积极的政治参与,也使各执政派别都把华人视为需要重点团结的力量,马来西亚已经奠定了基础的民主选举,多党竞争的政治基础,如果任何政党忽略了争取华族的支持,它基本上不大可能在政治上成功,这种制衡保证了马来西亚相对的政治稳定。

尽管如此,马来西亚华社依然有很强的危机意识,由于马来族的高生育率和鼓励印尼马来裔的移民,而对马来族的政策倾斜,又让很多华人青年赴澳洲、新加坡、台湾寻求发展,根据2004年的统计,马来西亚华人人口已经降低到了25%,而马来族超过总人口的65%,这让华社强烈忧虑,未来华人的政治影响力会被边缘化。包括马华公会在内的一些华人团体,都在各种场合鼓励华裔妇女多多生育,以避免华人被边缘化,一些华人会馆和宗祠甚至提出要给多生孩子的华人家庭发奖金。但可想而知这样的号召,在注重生活品质和个人自由的华族年轻人身上不会有太大效果。

我在接触一些前面所提到的“新锐派”都表示未来华人如果要在马来政治中站稳脚跟,就不能仅仅依靠族群立场和族群选票来维持,唯一的出路在于重构马来西亚的政治生态,推动马来西亚的政治更加民主文明,让各族群都受益,他们强调自己首先是一个马来公民,其次才是一个华人。所以他们努力投身反腐败,争人权,求民主的社会运动,超越传统族群政治的范畴,在很多议题上实现了跨族群的联合,一个华族青年引用一个我们很熟悉的话“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

比如他们和马来和印度裔的“新锐派”联合在一起,抗议国阵联盟通过不公平的选区划分,及操纵国家资源的手段长期一党独大。

抗议政府利用行政手段,打压自由媒体,垄断新闻执照。

抗议和执政党关系密切的贪腐低效的“国有企业”垄断石油、天然气等暴利生意。

比如最近马来政府单方面决定提高高速公路收费,这些高速路由纳税人的钱修建,而政府又在缺乏透明度的状况之下和私营大道公司签署大道私营化合约,于是引发了今年二月有在野党参与的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示威队伍中,华裔和马来青年携手并进,我看到照片,一个马来老伯摇旗呐喊时,一些华裔青年保护在周围,令人感动。

而同样今年爆出的照片丑闻“华裔女郎警局被逼裸蹲”,大陆一些媒体都做了报道,往往强调是华裔受辱。而反对党的年轻女国会议员郭素沁小姐则从人权角度抨击让嫌犯裸身站蹲搜身这种警界陋习应该彻底革除,不是种族问题,而是对所有妇女的侮辱,也是对基本人权的侵害。

一些在野党不再像国阵联盟里的马华、巫统和国大有鲜明的种族色彩,包括前副首相安瓦尔自从受马哈蒂尔当局迫害入狱,出狱后组建人民公正党,以在野党身份挑战巫统,他的纲领就强调超越族群政治的平等公正,我在他的团队中就见到了不少华裔骨干,比如全国宣传主任蔡添强就是以“民主斗士”之称的著名华裔社会活动家,我把他也归为“新锐派”。

更可喜的是,我看到年轻一代华人更加懂得反省自身的局限,欣赏异族身上的差异和优点,不像老一辈华人往往有很强的文化优越感,称马来族为“番佬”。这两年马来西亚流传一个人所皆知的笑话,看到中国的宇航员上天了,马哈蒂尔很着急,想找一个宇航员代表马来西亚飞上太空,证明马来西亚也能发展航空事业,先找出一个身体很好的马来人,他说“啊!?上太空啊,好危险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我不去。”没办法又找了一个印度人,也提出同样的要求,印度人想了想说:“这事好危险啊,这样吧,你给我100万令吉我就干。”马哈蒂尔很不爽,心想居然敢跟我谈条件,又去问一个华人,华人很爽快:“好办,只要你给我300万令吉。”马哈蒂尔快气疯了:“你居然比印度人要价还高?!”那个华人说:“不要急嘛,你给我三百万,我花一百万雇那个印度人去上太空,剩下200万,我再给你100万回扣,不是大家都有好处么?”这个大概是华人编的笑话里,对自己华人文化的调侃和讽刺也是非常辛辣的。

我也见到一批华裔年青人,都能用很欣赏的目光看马来人身上的优点,比如我见过有人讨论,华人活的太累,像蚂蚁一样工作,从来都闲不下来,马来人就会享受生活。我还听到华人青年告诉我华人也有缺点就是太功利,不像马来人那样善良热情,在马路边上你车抛锚了,主动停车下来帮忙的通常是马来人。

有这样的胸怀,祝福也相信马来半岛的华人会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责任编辑 赵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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