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的清理阶级队伍

2008-02-15 作者: 于峰华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8年第2期 我亲历的清理阶级队伍 作者:于峰华 ]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两弹试验成功,打破了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提高了我国的国威军威。

两弹试验成功,固然与被称为“两弹元勋”的科学家的奋斗密不可分,但,两弹毕竟是大科学,是一项系统工程,同时也倾注了第二机械工业部所有科学家、工程技术人员、工人、干部的心血。

当时我所在的23安装工程公司(最先叫一○三公司)就是为两弹做出突出贡献的企业。根据国家发展核工业的规划,23公司于1958年在兰州成立。在此之前,公司的一部分职工曾参加过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的建设,重点建成了重水原子能反应堆和回旋加速器,从而为我国原子能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23公司成立后,下设五个工程处。公司率领主力第三、第五工程处和一个机械加工厂赴戈壁滩建设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是我国最大的原子城。建厂初期,困难重重。没有房子住,就搭帐篷、挖地窝子;没有水喝,用车从玉门镇拉。粮食和蔬菜全部从外地运进。每逢冬春季节,沙尘暴接二连三,沙子打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疼痛。三年困难时期,大部分人浮肿,几乎到了断粮的地步。就在这种艰难困苦面前,23公司职工以顽强的毅力和特别能战斗的精神,与大自然争斗,用最快的速度,最新的技术,最好的质量建成了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促使我国原子弹、氢弹提前试验成功。

以后,23公司开赴西南建设大三线,我国第一艘核潜艇就是23公司进入大三线后的第一个杰作。改革开放后,随着向经济建设转移,23公司先后建成了上海金山化工厂,大庆30万吨乙烯工程,辽阳、泉州、安庆等大型石化厂。当时,这些厂的设备全由国外进口。与此同时,23公司又承担了秦山核电站、大亚湾核电站、岭澳核电站、连云港核电站及宇航员训练中心等高精尖工程项目的建设。从以上工程项目可以看出,23公司是一个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国家队。

23公司焊接各类不锈钢、高合金钢、特种钢;吊装大型设备;调试安装自动化设备的技术,迄今无出其右者。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职工素质高,技术力量雄厚的大型安装公司,在“文革”中,却遭遇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劫难。

1967年元月份,清华大学的一帮学生从北京带来了文化大革命的火种,点燃了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文化大革命的汹汹烈火。那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猛。先是揪斗走资派,接着便是夺权,再下来两派相互攻击。最后,发展到了兵戎相见的武斗。在周恩来总理的苦苦相劝下,两派才联合起来。然而,好景不长,清理阶级队伍又马上开始了。各单位纷纷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第一批专政的对象是各单位原先的领导。他们在文革初期,都称作“走资派”、“资产阶级技术权威”。在两派互斗的一年多中,他们算是逍遥了一阵子。此时,他们的罪名是叛徒、特务、三反分子、坏分子云云。被抓的人,统称为“牛鬼蛇神”,关押他们的地方就叫“牛棚”。刚开始,人们看到关进“牛棚”的“老牛”还感到好奇,纷纷围观。可时日不久,“牛棚”中关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老牛”不仅限于领导干部,工人、技术人员都有。群专大会不时召开,每星期总有一、二次。此时,人们普遍感到害怕了。过了一段时间,军代表在群专大会上讲:“现在,有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人说,抓的人太多了。多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两个95%,剩下两个5%,加起来,就是10%。我们要按10%的比例抓!”当时我所在的第三工程处是1500多人,担负着我国最大的原子能反应堆801工程的建设。虽说主体工程已完工,但尚有少量扫尾工程。同时,与之配套的后处理厂418工程也在建设之中。要按10%的比例抓,就得抓150多人,肯定会影响工程进度。当时,人们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因为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到召开群专大会,一个个如丧考妣,耷拉着头,哭丧着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大礼堂(平时的大食堂)蹒跚走去。当依次在大礼堂席地而坐后,神经一下都绷紧了,连粗气都不敢喘。一千多人的会场,连掉下针的声音都能听到。大会宣布开始后,群(众)专(政)总指挥用那老鹰寻猎物一般的眼光向会场一扫,说:“将——”(将字拖得很长)这时人们的心已提到了喉咙眼。“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抓上来!”此时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群专队员马上扑过去,将被抓的人按倒,先从胸前摘去毛主席像章,再从其手中接过语录本,由两人把胳膊往后一扭坐上“土飞机”,再由一人上去把头发一揪,就押上主席台。接着就是“打倒×××,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声。

经过这一次次场面后,人们也开始学乖了。每次召开群专会之前,先把毛主席像章摘下来和语录本一起拿在手中,很多人剃去了长发,不管冷热都穿上老皮袄,以免被抓后皮肉受苦。

抓了几次一般职工之后,又从群专队员中开刀了。昨天,你可能还拿着红缨枪抓人,今天,你自己又成了被抓的对象。这时,人们的胆子都被吓破了。群专队员原是军代表从所谓好同志中挑选出来的,现在还有谁是好人?

我当时也是群专队员,明知自己无一点问题,但心中就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害怕。一开群专会,吓得浑身打颤,腿肚子发软。要不是拿着那杆红缨枪当拐棍拄着,真有站不住的感觉。

“牛棚”在不断扩大,被抓的“老牛”已超过了150多人,按军代表最初的说法,该抓的比例数已超额完成了。但,此时他们又说:“现在抓的,只是些浮在水面的小虾米,大鱼还沉在水下,要继续抓!”

天哪!这到底怎么了?我们这是绝密厂,凡是进入二机部的职工,在入厂前都经过了严格政审和反复调查,连祖宗三代都查了个遍,并且当时我们的年龄都不大,据后来的资料披露,我们造“两弹”时的平均年龄只有35岁。大多数人是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戴着红领巾、团徽长大的,迈出校门就进了厂门。年龄大一点的老师傅大多数是从部队转业的,绝大多数是党员。有的班组,全是党员,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班长就是党小组长。领导干部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中有的是老八路,有的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从整体看,都是些苗正根红的人。“两弹”试验成功后,全国人民为之欢欣鼓舞,可我们那些亲自参加过制造“两弹”的人,却分享不到那喜悦,甚至人人自危,连头都抬不起。那时,每天晚上都召开“斗私批修”会。在那会上,除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积极主动求得别人的帮助外,散会后,还要和自己的同事个别谈心,让他帮着回忆自己曾经说过什么错话。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回忆从记事起,自己有过什么过失。由于长期失眠,精神恍惚,吃饭不香,上班无劲。兄弟单位22公司二处的一名工人因受不了这种折磨,就在离我们食堂不远处的一个水泥库中上吊自杀了。

自从派性升级后,于1967年6月29日和8月23日曾发生过两次全厂武斗。特别是“8·23”武斗,双方都死了人。武斗固然害怕,但,只要你不参加,或者躲开,总不至于受到伤害。而此时的精神压力,却能把人压得趴下。

有一天,在群专会上,军代表说,“8·23”武斗的第二天,苏修对华电台广播说,中国最大的原子城发生了一次大武斗。从这一点说明,我们的队伍中有苏联间谍,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如此清楚。

于是,一个深挖苏联间谍的大网铺开了。23公司成立之初,中苏关系尚未破裂,有很多技术人员赴苏学习、进修过,部分工人也在苏联受过培训。此外,公司还有几名苏联留过学的技术人员。如此一来,这些在苏联吃过洋面包的人成了首先怀疑的对象。过了一段时间,怀疑对象又开始扩大。凡是无线电爱好者,自己装过收音机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群专会还在继续开,人还在继续抓。被抓人的“罪名”也越来越新鲜。我们的专业是无损探伤,因接触x射线和γ射线,每月享有15元的保健费。文革开始后,军代表发话,奖金和保健费都是刘少奇修正主义的物质刺激。从此,15元的保健费降到了7.08元。有一天,也是该当有事,我的一位同事叫了几个人,拿了卫生部50年代下发的文件,到安技科,说,根据文件精神,保健费是保证职工身体健康的。随便降低保健费无道理。这情况反映后,不知是谁做的主,保健费又恢复到了15元。没过几天,我的那位同事突然被抓,罪名是“资产阶级经济主义黑干将”。此时,被抓的人,已达到了170多人,占职工总数的11%以上。

每次召开群专会,先是抓人,后是批判“老牛”。批判次数最多的“老牛”有三个。一是公司经理兼总工程师李延林;二是公司副经理诸明翰;三是一名姓徐的工程师。

李延林,辽宁人氏,30年代毕业于奉天大学。在大学读书期间,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读书会”,为我党和苏联红军搜集日本人的情报。抗战全面爆发后,他和几个进步同学去延安。走到唐山一带,被日军抓获。幸好看管他们的伪军连长是李延林的堂哥,堂哥千方百计把他从虎口中营救出来,并画了一张去延安的地图让他带着上路。李延林是学理工科的大学生,到延安后一直在兵工厂从事技术工作。在此期间,他和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相识。解放后,他晋升为正教授级的高级工程师,负责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技术工作和行政管理工作。1956年,他率领一个安装工程处赴北京参加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的建设。我国首个原子能反应堆和回旋加速器在他的领导下顺利建成。期间,他解决了无数疑难技术问题,被周总理称赞为红色原子能专家。就是这样一位又红又专的专家,此时却被打成了“叛徒”、“特务”。每次批斗他,都要坐一次“土飞机”。为了坐“土飞机”时的方便,军代表授意将他的头发剃去,只留头顶一小撮。这一小撮头发被揪来采去,头皮与头骨脱了层,头顶肿得像盖了一只碗。后来,有人担心长此下去会出人命,头顶的那撮头发才被剃去。

诸明翰,湖北沔阳人,解放前大学毕业,上世纪50年代在第一汽车制造厂任技术处长。按他的说法,管着百十来号工程师。我国核工业启动后,调23公司任副经理。他此时的罪名是“三反分子”,“三反分子”的由来是这样的:1963年,23公司在上海招收了一批学徒工。因当时原子城的建设尚未全面展开,于是,将他们送到上海各大工厂学习。1964年,工程大上时,全部入厂。这些年轻人,从小在大城市长大,未出过远门,对外面的世事感到陌生和好奇。他们刚来到大西北,看见毛驴就说:“哎呀,大西北的兔子真大。”他们看见食堂的苞谷面发糕就成盆子买。别人笑他们,他们却说:“阿拉上海买蛋糕都凭票,这里的蛋糕随便买,不多买才傻哩。”这两件事当成了笑话,广为流传。1966年年初,诸明翰给职工作了一次学习毛主席《矛盾论》的辅导报告。在讲到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时,他举了驴子和兔子的矛盾,蛋糕和发糕的矛盾这两个例子。这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状。说是诸明翰不讲阶级和阶级矛盾,却大讲特讲驴子和兔子的矛盾,蛋糕和发糕的矛盾,这就是典型的三反分子。还有一件事也成了诸明翰的一大罪状。1966年,根据中央发展氢弹的部署,801工程提前一年完成,在工程总结大会上,诸明翰讲,同志们呀,我们的工作干得不错,801工程提前一年完成,中央给我们拨了一大笔奖金,平均每人一百多元。其实,由于后来文化大革命的原因,那奖金职工并未拿到手。此时,军代表却说他宣扬了刘少奇的奖金挂帅、物质刺激。在批判诸明翰时,打没有少挨。有一次,他的腿被群专队员打伤,鲜血直流,但批判会并未停止。

徐工程师,江南人,解放初大学毕业,学机械专业,调入二机部前,曾是中国援助越南的专家。被专政后,他的罪名是“坏分子”。据军代表讲,徐工程师在越南当专家期间,将一台机器拆开没有装上,给中国人丢了脸,破坏了中越关系。因此是罪大恶极的坏分子。同样,他在专政批斗期间,也没有少挨打。

群众专政进行了七八个月后,有些人反而想开了,与其提心吊胆过日子,还不如痛痛快快,该干啥就干啥,大不了,就是当一回“老牛”嘛,反正现在“老牛”越来越多了。有了这想法,有人竟斗胆提出要结婚。军代表听说有人要结婚,无话可说,就讲,结婚要“破四旧,立四新”,要举行革命化的婚礼。何谓革命化的婚礼,闻所未闻。第一个结婚的男青年是武汉人,新娘是天水人。在同事的怂恿下,我也去看了一回热闹。原来,革命化的婚礼还是批斗会。只见几个群专队员押着诸明翰进了新房,进去后,按程序,诸明翰先向毛主席低头认罪,再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之后,新郎念了一篇批判稿,接着,新娘又念了一篇。念完后,就是“打倒三反分子诸明翰!”的口号声。只见诸明翰自进新房门后,就弯着腰,垂着手,腰弯成了90度,看上去像只动物。他眼中噙着泪水,但未流下来。此时,他也许看到人家结婚,触景生情,想到了受株连的妻子儿女,也许自尊心和人格受到污辱,但又无奈。

就在这一阶段,23公司机械加工厂的“牛棚”中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有个叫池殿基的焊工,据说罪行严重,被单独关在一个“牛棚”中。为了预防他自杀,将电灯装在天花板上,并抽去了他的裤带和鞋带。有一天,他说要看报纸学习。群专队员给他拿去了带报夹的几张报纸。晚上夜深人静时,池殿基把报纸从报夹上取下,将报夹吞入口中,然后在地下猛砸,最后,报夹刺破胃而死亡。事情发生后,军代表说,池殿基自绝于人民,是反动透顶的反革命,将其家属和子女遣送老家监督改造。池是黑龙江人,然而,家属及子女并未遣送老家,而是遣送到酒泉祁连山下的一个贫穷公社——红山公社监督劳动。

1969年,在中共“九大”召开前后,随着落实政策的实施,关在“牛棚”中的“老牛”开始陆续释放。释放时,召开释放大会。会上,军代表先给自己铺了一个下台的阶梯。他们说,当时抓是对的,现在放也是对的。他们还是有错误的嘛。希望放回去后,继续“斗私批修”,继续接受群众的监督,继续进行改造。其他人都释放了,只有两个人没有放。一个是公司经理李延林,据说他的问题特别严重,遣送二机部湖北钟祥县“五七干校”监督劳动。另一个是公司副经理诸明翰,据说,他的家庭历史复杂,已不适合在二机部工作,调往贵州一个煤矿工作。

几年以后,有人界定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是“白色恐怖”。然而,不管是什么颜色的恐怖,吓破了许多人的胆,伤了许多人的心。1969年年底,23公司的大队人马离开戈壁滩参加大三线建设,有部分人趁此机会调出了23公司,以技术人员、老工人为多。到大三线后,各级党委陆续恢复正常工作。经复查,当时被抓的170多人,全是捕风捉影、无限上纲造成的冤假错案,许多人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抓的。就是被认为问题最严重的李延林,后经查实,也无问题。李延林后从“五七干校”调往北京,重任中央二机部总工程师。李延林不愧是红色原子能专家,核工业的翘楚。晚年的他,精神矍铄,常年奔波于秦山核电站和大亚湾核电站,为我国的核电工业又立新功。

1975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进行全面整顿。我当时担任23公司三处焊接队代理党支部书记。那时需要传达的文件较多,其中有一份是有关核工业的。文件中讲,二机部领导向邓小平汇报工作,提到二机部在文革中是重灾区,调走的科技人员太多,特别是九院已影响了科研和生产。当时看到这些文字,心中“咯噔”了一声。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中央提出了全国学石油部,国防工业学二机部,不成想,转眼间二机部又成了受迫害的重灾区。当时不啻我们23公司受迫害,而是整个二机部都彼此彼此。邓小平听完汇报后,批示,做好思想工作,让调离二机部的人员全部调回。后来,不知其他单位返回了多少,据我所知,23公司无一人回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离当年的“清理阶级队伍”已近40个年头。回首往昔,感慨万千。那时,我们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尔今已成两鬓斑白的老人。那次“清理阶级队伍”给人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很多人从反面接受了教训,在以后的岁月中,小心谨慎,惟命是从,瞻前顾后,再没有了当年造“两弹”时的锐气。改革开放之初,进行军转民,许多人像小脚女人一样不敢往前走,究其原因,尽管与长期封闭有关,但,也不能说与当年的“清理阶级队伍”无关。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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