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倒长城骂倒秦

2008-03-15 作者: 李 乔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8年第3期 哭倒长城骂倒秦 作者:李 乔 ]

不应忽视老百姓对秦始皇的看法

评价秦始皇,从古以来,聚讼纷纭,于今未息。论者中,有的说他功劳盖世,有的说他暴虐无道,有的主张对他要少骂,有的主张对他要少赞,各执一词,各有其理。

但这当中有个现象,人们习焉不察,就是人们所熟知的古今那些评秦的文章、言论,大都出自史家、文人或政治家,而几乎没有普通老百姓的看法。

是老百姓没有看法吗?或是虽有看法却没有表达过吗?还是老百姓根本就不会臧否人物,不配有看法?我看都不是。是我们没有认真留意过,也没有重视过他们的看法。

在旧时代,老百姓对于国家政治和历史的看法及评说,是写不进正史典章的,他们都是靠口耳相传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是将看法寓托于传说、故事、戏文、鼓词等浅俗的文艺中。老百姓的评说,没有“春秋笔法”那样的微言大义,也不像“臣光曰”那样正襟危坐,而多是一种发于生活感受的天籁样的言辞。他们对于秦始皇的看法,就是这样。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个著名故事,最近被国家公布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国家对它的人文价值的高度肯定。民国年间,大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曾下过很大工夫来研究这个故事,写过几篇长篇论文,把孟姜女故事的源流和迁播情况考证得清清楚楚。但他这项研究的本意,却是为他的“古史辨”,为他提出“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服务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研究古史方法举一旁证的例”。所以,顾先生并没有顾及和评说过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反秦思想。

最近,出于想要了解“自古以来中国老百姓是怎样看待秦始皇的”这一目的,我重读了顾先生编著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这本书,民国年间曾由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刊印过,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编印出版了此书。在这本研究集里,顾先生除收了自己的若干篇研究论文以外,还收了当时许多位学界名家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文章和通信,刘半农、魏建功、容庚、钟敬文、沈兼士、郭绍虞、钱南扬、郑鹤声等先生都有文章收在集子里。看似区区的一个小故事,竟受到这么多大学者的重视,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孟姜女故事的不简单。学者们研究这个故事的方法和路径,使我大长见识,而文章中提供的许多原始材料,又为我解决“老百姓是怎样看秦始皇的”这个问题提供了极大便利。

一个包含着老百姓反秦反暴政思想的故事

秦朝以降二千多年来,中国老百姓对于秦始皇就没有过好印象。孟姜女哭长城,主题便是反秦和鞭挞封建暴政的压迫。但这个主题的形成,却是逐渐的。在故事的早期,即《左传》、《檀弓》和《孟子》的记载中,还没有也不可能有秦始皇这个人物,也没有秦长城,而只是讲了一个发生在春秋时代的杞梁之妻哭悼阵亡丈夫的简单故事。但汉唐以来,这个简单的故事“生命日渐扩大”(顾颉刚语),演变成了一个孟姜女哭倒秦长城的长篇大故事。对此巨变,南宋史学家郑樵说过一句感慨的话:“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通志·乐略》)其实,篇幅的由简到繁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内容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主要有:杞梁的名字变为范杞梁、万喜良;杞梁妻变为孟姜女;路边哭夫变为哭城;所哭之城由最早的哭山东境内的杞城、莒城变为哭秦长城。有关哭秦长城的情节有:秦始皇命蒙恬催逼工匠筑长城,范杞梁筑城时被打死并被筑在城墙内;孟姜女千里寻夫,至城下大哭,城为之崩,夫尸显现,滴血认骨;孟姜女自尽。随着故事内容的变化,其迁播流布的范围也由最初的起源地山东,变为北方长城一线,而后又向全国猛烈扩张,终至成了一个覆盖全国,家喻户晓的著名故事。

何以春秋时发生的一件本来与秦始皇不搭杠的小事情,竟演变成了一个反秦色彩浓烈的大故事?我以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秦始皇的暴政长久地存留在当时和后代老百姓的印象中,积为一种反秦的社会心理,并代代相传;再一个就是历代老百姓从所受的暴政和苦役压迫的实际感受出发,托古言志,以骂秦始皇的方式来渲泄对压迫者的不满。总之,这个故事的政治批判倾向的酿成,根源于中国老百姓对秦始皇的坏印象,根源于老百姓恨暴政、恨专制的社会心理。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从民众的感情与想象上酝酿着这件故事”。

唐代是孟姜女故事产生反秦的政治批判情节的关键时代。唐人贯休的《杞梁妻》一诗最早透露了这一变化。诗中道:“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此前的孟姜女故事中,是没有这种批判秦朝无道的情节的,那时孟姜女所哭的城也不是秦长城,而到了唐代,在此诗中,故事显然发生了质变,加入了反秦内容,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孟姜女哭倒秦长城的故事的基本格局已大体具备。顾先生这样评论说:“这首诗是这件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

为何唐朝的孟姜女故事会出现贬斥秦始皇的情节?顾先生的分析是,六朝隋唐间,战事频仍,徭役繁重,兵士终年劬劳于外,悲愤得很,就像《兵车行》里写的那样,而他们的妻子梦魂所系的,不是“玉门关”、“渔阳”,就是“马邑”、“龙堆”,总之是北部长城一线,于是便生出了“谁人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造成长城”的责问,于是便以“杞梁妻哭倒秦始皇的长城”的故事来渲泄自己心中的怨愤。

暴虐与荒淫:老百姓对秦始皇的印象

从孟姜女故事,可以看出中国老百姓对秦始皇及一切暴君的残酷和荒淫行为的批判。

贯休诗《杞梁妻》里,有“筑人”二字,这是说,秦朝筑长城时要行“厌胜”巫术,即把人筑在城墙里以避邪求祥。范杞梁就是被筑的一个。孟姜女哭长城,就是要哭崩城墙,找到丈夫的骸骨。关于“筑人”,各地故事中的具体情节有所不同,桂林的故事说,范杞梁先是被秦将蒙恬腰斩,然后筑到长城里;湖南的故事说,秦始皇将范杞梁打死后,为了“使他永世不得翻身”,便把他筑在城墙里。老北京话里有一句歇后语:“孟姜女的男人——填了馅了”,说的也是范杞良被筑在城墙里的事。这种“筑人”巫术,真是惨无人道,听起来都叫人毛骨悚然。在历史上,秦筑长城时是否真的用过“筑人”巫术?我没有看到过有关史料,不敢妄揣,但可以肯定,老百姓在故事里加进这个情节,肯定是有相关的因由的。这个因由,就是老百姓对秦朝的暴虐统治,对秦始皇筑长城时残酷役使工匠的史事,有深刻的记忆和愤恨心理。“苦秦久矣”,恨秦久矣,才会有这样的故事情节。这个情节实质上是老百姓对秦始皇的暴虐统治的一种批判。

秦始皇筑长城时果真很暴虐吗?在正史中,如《史记·秦始皇本纪》里,虽然记载了秦始皇的为人“少恩而虎狼心”,也有零星的关于秦筑长城的记载,但并没有秦人残酷役使工匠筑长城的具体细节。但是,根据其它一些旁证材料,还是能推见出秦筑长城时役使工匠的残酷。《秦始皇本纪》的《集解》中有这样一条关于秦筑长城的材料:“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可以看出,筑城工匠中是有大量的刑徒的,还可以依稀看出秦朝残酷役使这些工匠筑长城的情形。

古代一些诗人的作品和世代相传的民间记忆中,也保留了一些秦筑长城时残酷对待工匠的信息。晋人杨泉所著《物理论》中有这样一段话:“始皇使蒙恬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之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其冤痛,若此矣。”试想,如果没有残酷的史,哪会产生这样悲苦的歌?真是一寸长城一寸血呀!又如唐代王翰诗云:“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城道傍多白骨。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城边。”所说的“耆老”的答话,显然是前代的“耆老”传下的,这种世代相传的口述,应该是具有一定的史料性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真实。

还有一个可怕的民间传闻,也能反映出秦筑长城时役使工匠的残酷。清代《房县志》记载,北方丛林里曾生活着一种全身长毛的“毛人”,其祖辈是逃避筑长城的劳役犯,他们见人就会问:“长城筑完乎?秦皇还在乎?”只要回答秦皇还在,“毛人”就吓得逃入丛林。这个传闻,不会是空穴来风,虽然只是一片史影,却包含着相当的真实性元素。可以想见,若不是秦始皇筑长城给老百姓的刺激太深,怎么会产生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传闻?

从秦朝刑罚的残酷性,也可以间接地推想出秦筑长城时对工匠的残酷虐待。秦朝的刑罚,是以“中国的马基雅维里”韩非的理论为基础的,残酷得很,不光捕人杀人极随便,杀人的方式也酷烈无比,车裂、腰斩、釜烹、坑杀、夷族,闻之便令人胆裂。《汉书·刑法志》形容秦朝是“赭衣(囚衣)塞路,囹圄成市”,筑长城的工匠,便多是刑徒。试想,在这种法制状态下,筑城的工匠又多是刑徒身份,那些监工的素称“虎狼之师”的秦军士兵,能对这些工匠不残酷吗?有人曾考证,连同修筑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项工程在内,秦始皇共役使了百万刑徒,这些人大多有去无回,死在异乡,而那些筑长城的工匠,便大多埋骨在长城脚下。

孟姜女故事中,还有一些贬斥秦始皇荒淫的情节。如绥中县流传的故事说,范杞梁死后,“孟姜往觅夫骸,危坐城下号泣。长城崩颓,露夫骸骨。始皇闻而异之,厚葬其夫,欲纳为妃。孟姜触石而死。”(《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绥中县的孟姜祠》)所谓“欲纳为妃”,实际就是秦始皇役死范杞梁还不算,还要霸占他的遗孀。

秦始皇果真是个荒淫的皇帝吗?且看郭老是怎么说的。他在《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一文中写道:秦始皇是“一位纵欲主义者,大约因为不相信命,所以敢于极端享乐”。(郭沫若《十批判书》)又在《高渐离·附录·校后记之二》中写道:“秦始皇是一位通权变、好女色的雄猜天子,我看是没问题的。”郭老的判断,当然是以史料考据为基础的,所以应当是可靠的。由此可见,孟姜女故事所讲的秦始皇霸占孟姜女的情节,虽然历史上并无其事,但却也并不是完全不着边际的胡编,而是有一定历史因由的合理想象。

从孟姜女故事中,还能看出中国老百姓在封建暴政重压之下难能可贵的反抗意识。除了孟姜女拒绝秦始皇“纳妃”而触石自尽的情节以外,《孟姜仙女宝卷》和唱本《孟姜女花幡记》还记有以下情节:范杞梁死后,孟姜女借秦始皇要纳自己为妃之机,向秦始皇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秦皇必须亲自向杞梁祭奠焚帛,二是必须下旨杀掉筑城监工蒙恬,秦始皇照办后,孟姜女便毅然纵身从长城上跳入火堆自殉。这些故事情节,实际都反映了老百姓反抗暴君、反抗封建压迫的心理,同时也反映出他们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无奈。

怎样看待老百姓的“秦始皇论”

“哭倒长城骂倒秦”,这是我对孟姜女故事的核心内容和政治思想的概括。孟姜女故事其实并不像有的学者说的那样,只是一篇“哀情小说”,实际上它更是一篇政治故事。它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征夫怨妇的牢骚话和贞妇的颂词,而是具有浓烈政治色彩和历史批判精神的作品。这个故事反映出老百姓的历史观,反映出老百姓心目中的秦朝史和秦始皇,也反映出了老百姓的政见。孟姜女故事,乃是中国老百姓的一篇心史。民族英雄文天祥曾给某地孟姜女庙题过一副对联:“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铭贞。”文天祥显然对孟姜女故事的政治内涵十分清楚,而他的政治倾向则与老百姓完全一致,也是贬斥秦始皇的。

“文革”时期,“四人帮”大搞评法批儒,把秦始皇捧上了天,孟姜女则几乎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四人帮”何以不放过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弱女子?因为孟姜女反秦始皇。孟姜女故事的政治倾向,“四人帮”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四人帮”有个标准,谁反对秦始皇,谁就是儒家,就是反动的。于是,孟姜女便成了与儒家一伙的反动分子。如果按照“四人帮”的划线标准,那么给孟姜女庙题过对联的文天祥又该算是什么人呢?亿万中国老百姓是传诵孟姜女故事的主体,难道他们竟是反动分子吗?

也许有人觉得,评价秦始皇是个学术问题,老百姓哪里懂得?他们的“秦始皇论”是没有价值的。我看不一定。我想,老百姓当然不如学者看问题全面,也不如政治家站得高,但他们心里也自有一杆秤,他们往往从朴素的道理和自身的感受出发来评价古今统治者。他们在讲述孟姜女故事的时候,固然不懂得对秦始皇应该一分为二,应该看到秦始皇统一中国、设立郡县制等等的大功劳,但他们能通过自身的理解、祖辈的“口述”和社会舆论确认秦始皇是个暴君。这让我想到鲁迅的一段名言:“诚然,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中国老百姓的“秦始皇论”,大抵如此。

一谈到孟姜女哭长城,自然要涉及对秦始皇筑长城的评价问题。现在人们说起长城,总是以“伟大”二字概括之,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这还不是具体的历史分析。秦始皇筑长城,是为防御北方胡人的,应该说,在那个冷兵器时代,长城还是多少起了一点防胡作用的,但作用并不大。相反,因筑长城而被役死的工匠却无法计数,正所谓“秦人半死长城下”(王安石语)。这也正是孟姜女故事发生的一个重要的历史缘由。鲁迅在《长城》一文中写道:长城,“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这恐怕是更接近历史真相的评论。明朝一代,长城仍被作为防边患的屏障,但当时就有有识之士指出,长城对于防边患的作用甚小,修筑长城是“百劳而无一益”的下策。满洲人深知长城对于边患的无奈,所以占据中原后,便不再用筑长城的办法搞边防,而是改为怀柔远人的政策,结果大奏其功。

有人说,既然长城是人类的伟大工程,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那么秦始皇修筑了长城,自然秦始皇很伟大。这个推理其实很皮相。长城伟大跟秦始皇是否伟大其实是两码事。长城从建筑工程学上来说,是伟大的,从后人赋予它的“不屈之精神象征”来说,也是伟大的;但秦始皇用筑长城的办法防范胡人,就很难说是伟大的办法,实际只是一个利小弊大的平庸办法,而最大之弊便是文天祥所说的“筑怨”。至于秦始皇筑长城时的暴虐,就更不是什么伟大,而是对老百姓的犯罪。长城,其实是用工匠的血汗和白骨换来的,要说伟大,也是老百姓伟大。总之,从长城的伟大并不能引申出秦始皇的伟大,这就好像颐和园伟大并不代表西太后伟大一样。当然,秦始皇与西太后不一样,秦始皇对中华民族做出过贡献,而西太后只会祸国殃民,秦始皇筑长城与西太后建颐和园的目的也不一样,一个是为防胡,一个是为个人享受。但是,终究不能用一项工程的伟大来证明工程下令者的伟大,因为这样的逻辑不能成立。

时下,我们对秦始皇是少骂一些,还是少赞一些?从历史学上来说,这不是个问题,只要把史实考证清楚,当赞处则赞,当骂处则骂就是了。在这里,求真求实是唯一的原则。但从当今社会的现实情况来看,我以为还是少赞些为好。因为,我以为,对秦始皇,除了要实事求是地说明他的功过以外,还应该特别认识到,秦始皇的那一套专制思想与我们所提倡和所要建设的“民主的文化”(张闻天、毛泽东都讲过这个命题)和民主政治,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我们要建设先进文化,就必须与韩非、秦始皇的那一套专制主义政治文化彻底决裂。所以,我说对秦始皇要少赞。

(责任编辑 萧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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