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犯重到南京叔

2008-03-15 作者: 叔 弓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1964年3日6日,最后一批中国在押的日本战犯踏上了归途。4月,我置身抚顺战犯管理所狱中两个月,参与写作《十四年来教育改造日本战犯工作基本总结》。

时任所长金源,追忆10年前听取周恩来总理于1956年5月3日传达国家主席毛译东在一次国务院司(局)长会议上的讲话精神,毅然延伸高墙深院的“灵魂再造工程”,组织上千名在押日本战犯分批外出参观,广泛接受社会视听虚实帮教的情景。

毛泽东主席说:

我们对战犯问题有个宽大的处理:准备一个不杀。现在先放他们到各处参观,不管是康泽(本文作者注:原国民党军第十五“绥靖”区中将司令)、王耀武(本文作者注:原国民党军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兼山东省主席),或者是宣统皇帝(本文作者注:爱新觉罗·溥仪),都让参加。前天晚上天安门放焰火,让战犯们都去看了。

既然要教育他们,就要他们看看群众嘛,这样才会影响他们。完全关在屋子里,怎么能影响他们呢?这个办法,对于一些外国朋友来说,觉得很别致很奇怪了,但实行的结果是好的。

日本战犯,也要他们参观。

于是,战犯们沿着当年铁蹄遗迹,远足长城内外、大江南北11个城市的99个单位,留下了一地地追悔与见证的历史记录,踩下了一步步走向新岸的人生脚印。

远东审判追忆圣诞前夕问绞

在当年民国首都(今南京)参观雨花台,听取参与屠城战犯的自供,日本战争罪人面对全市向30万死难者致哀。

关于南京大屠杀,远东(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判决书浓笔写道:

中国军队在南京陷落前就撤退了,因此日军所占领的是无抵抗的市……日军单独地或二三成群地在全市游荡,任意实行杀人、强奸、抢劫和放火,当时任何纪律也没有……对一点也未开罪他们的中国男女和小孩毫无理由和不分皂白地予以屠杀,终至在大街小巷都遍地横陈被害者的尸体……中国人被像兔子似地猎取着……

这批关押在今日抚顺的日本战犯被告知,早在1946年5月3日开庭的对东条英机等28人举行的东京审判,受理文字证据4336件,有12个国家的419名证人出庭,有799人书面作证。经过长达两年又7个月的818次开庭审理和131次秘密审理(内部裁定175件),法庭英文速记48412页,日文为10卷千万字以上,最后做出了1231页的书面判决书。

南京大屠杀首犯松井石根,与自杀未遂的甲级战犯、日本内阁首相东条英机一起,被远东国际法庭处以绞刑。法庭上,这个大屠杀的总凶手松井石根,简直是一个驯服得像绵羊似的可怜虫。英文报说,这位当年杀人如麻的大将,像一个失了业或欠薪已久的银行小书记。他吓得面无人色,魂不附体,两足瘫软,不能自支,由两名宪兵扶持,始得拖步走出法庭,于1948年圣诞节前夕问绞。

7天后,世界迎来了1949年的元旦,又开始了一个春天。南京审判前,东京审判后,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苏联举行伯力(远东地区的哈巴罗夫斯克)审判,判处日本细菌战犯、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等3人25年(废除死刑后的最高刑)以下有期徒刑。这是眼前这些当初关押在苏联收容所的次级战犯所不甚知道的,也是他们所不愿意知道的。他们被移交中国后,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今天,他们不仅想要知道,而且想要更多地知道。

东京审判历时两年半,法庭定谳的判决书宣读了8天时间,堪称“马拉松宣判”。判决书第5章,赫然地以“日本的对华侵略”为题,“认定对华战争自1931年以后是侵略战争”,严明指出:这期间,日本出动陆军百万,超过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百年英、法、德、俄、日、美历次侵华战争兵力的八九倍;(“七·七事变”)后时间连续8年,接近于百年外国侵华战争时间的总和;中国幅员辽阔的国土一半(富庶地区绝大部分)被占领,930座城市(占总数47%,大城市占80%)被盘踞,53座城市遭浩劫,3840家工厂被破坏,战祸灾区人口2.6亿,无家可归人口4200万,伤亡人口2100多万,军民被杀戮1200多万,财产损失600多亿美元。寥寥数语不啻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写真图。

当然,长达千页历历如绘的判决书,也不过只能略录其大端罢了,而种在亿万中国人心目中的此类情状之惨,要远比录存在案的那些具体得多,深刻得多,沉重得多。

《中国抗日战争期间人口损失总计表》如下:

“抽大麻有瘾,吸毒品有瘾,你们还不知道杀人也有瘾,”日军第三八师团二三○联队一二队三四小队宫本见二在日本病危中忏悔,“这是一种在世界上能居首位的瘾。它能让你产生一种屠戮的快感,也能让你知道什么是生杀大权的实质,这是最刺激的人间游戏。你可以由于杀人而感到自己存在的伟大和自豪。”他说,“我和我们的军人,都成了杀人狂。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1937年12月12日的南京大屠杀,所以我当时认为(我们的屠杀)这是全军的杰作。后来回国后,听取中国军事法庭对第六师团谷寿夫将军的审判广播,才知道我们的屠杀只是他们的百分点。”

同样,新中国关押的这些战犯知道了这些,也自然明白,作为日本侵略军的一员,他们所创造的罪恶数字也包含在这笔笔统计之中,不必计较所占比例是几分之几,或是几十分、几百分之几,反正没有埋没就是了。

他们更知道,今天不是论功行赏,而是要论罪行罚。他们无奈,都在暗地里对号入座,各自寻找自己在被告席上的位置,衡量自我在法律天平上的分量。

松井石根,在戴着“MP”臂章的宪兵监押下,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判决:“……这种暗无天日的犯罪是从1937年12月13日占领南京市开始的,迄至1938年2月初还没有停止……他(松井石根)是知道这类暴行的。他既有义务也有权力统制自己的军队和保护南京的不幸市民。由于他怠忽这些义务的履行,不能不认为他负有犯罪责任……根据起诉书中判决为有罪的罪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你以绞刑。”

1948年12月23日零点,松井石根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武藤章,进入刑场。40只电灯一齐点亮,明如白昼,如光天化日。他们4个人先步于佛堂中签名后,各自呷下一口葡萄酒,鱼贯地走上了绞架的13个阶梯,套上绞索,弹开脚板,一一离开了大地。

对照这一幅幅文字画像,眼前这些战犯无不维妙维肖地判认自我,承领罪罚也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京审判定谳谷寿雨花受死

重游故地参观,追悔的战犯们,最关心的是那个擢升为日本国中部防卫司令官、广岛军管区司令官的乙级日本战犯谷寿夫。

他及其手下帮凶、那个赌酒杀人300的中队长田中军吉等,1946年8月3日和1947年八九月间,先后被南京政府引渡到中国上海,关押在提篮桥监狱里,等候国防部的军事审判。

他们也许不知道,这里是由公共租界工部局1901年始建、1903年5日18日启用的东方最大的监狱,可他们知道1946年1月24日10时,美国军事法庭借西人监舍二楼开庭审判虐杀美军俘虏的日本战犯,日军第三四军参谋长镝木正隆等5人,于4月22日8时在同监三楼被绞死。这是中国境内最早审判日本战犯的地方。

1946年8月1日,谷寿夫由巢鸭监狱被押赴羽田机场。登机前,他向东方三叩首,舌舔地面,吞咽了3口黄土,像一个死灵魂呆立在望乡台上,追忆1937年由日本率军侵华,与中岛十六师团、牛岛一八师团、末松一一四师团各部会攻南京之时,因遭中国军队坚强抗抵,血战4昼夜,始于斯年12月12日傍晚由中华门用绳梯攀垣而入,翌晨进城报复,留驻一旬,双手沾满鲜血而于21日移邻芜湖。

一天晚上,转押于南京小南门看守所的谷寿夫突然被宣布死亡,停尸市郊教会医院。南京国防部军法司特勤组特派看押少尉军官邢子健怀疑内中有诈,当夜潜进医院太平间,午夜12时击毙了潜狱劫人的谷寿夫手下干将冈田次郎,揭破了另一干将河野满收买看守所副所长毕尚清用特殊药丸制造假死再演太平间“借尸换人”的阴谋。谷寿夫被解押于南京特别军事监狱后,河野满又绑架看守员、夺得通行证,闯狱抢人被擒时自嚼毒药而亡。

南京审判持续到1947年3月。军事法庭全城张贴布告索证。1000多人举证约459件罪案。法医专家在中华门附近5处,挖出成千上万颗颅骨。

2月6日14时,南京中山路(今307号)励志社彩绘的门楼上,高高挂起了白布黑字的政府“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开庭的横幅标帜。几万居民在庭外广播喇叭前收听审判实况。

战犯们被告知,谷寿夫穿着拆去了星章、绶带的日军军服,走出小营战犯拘留营,在法庭上狡展图卸,空言抹煞,谵妄延宕,乃殊无抵赖之余地,毫不可采。

“杀了这个大刽子手!”“杀死他!”“杀死他!”旁听席上突如火山爆发的咒骂声、怒斥声、号啕声,汇合成巨大的声浪,大有掀翻屋顶之势。

检察官提供幸存者尚德义、伍长德及目击者美籍医生罗伯特等人证词,以及其他证据材料,堆积一尺多高。法官又让他在日军自己和美国驻华使馆新闻处以及牧师约翰·马吉实地拍摄的播放105分钟纪录片中,在英国《曼彻斯特导报》记者特伯勒、美国《纽约时报》记者杜廷、金陵大学美籍教授史密斯和贝德斯等人出庭证言中,看到了自己,瞠目结舌。

法庭开列参议会调查2784件屠城确凿众证,痛陈如绘,至为明显,无可掩饰:“被告与各会攻将领,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纵兵肆虐,遭戮者达数十万众,更以剖腹、枭首、轮奸、活焚之残酷行为,加诸徒手民众与无辜妇孺,穷凶极恶,无与伦比。不仅为人类文明之重大污点,即揆其心术之险恶、手段之毒辣、贻害之惨烈,亦属无可矜全。应予科处极刑,以昭炯戒。”

66岁的谷寿夫,东洋胡须,低着光头,脸色苍白,双目呆滞,脚穿布鞋,身穿草绿军服,强力支撑着矮胖的躯体,被关在被告围栏里受审。3月10日,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宣布判决。

《战犯谷寿夫判决书》正本主文,断然写道:

被告因战犯案件,经本庭检察官起诉,本庭判决如下: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处死刑。

执行官验明正身,说道:“你还可以最后陈述。”谷寿夫打手势要吸烟。宪兵队长递给他一支香烟。他颤抖着手笔,用日文给其妻谷梅子写下了遗嘱:“昭和22年4月26日受死刑于中国南京雨花台,身葬异域,魂还君旁,永远诀别。”

谷寿夫早知大限已到,惜时如命,竭力拖延着死神到来的时间,又迟缓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备好的白绸小口袋。“袋里面装有我的头发、指甲和一首诗,请先生转寄东京都中野区富士町53号我的家属。让我的身体发肤回归故土。”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生处于濒亡体验,大都会有上乘的表现。绝命诗曰:“樱花开时我丧命/痛留妻室哭夫君/愿献此身化淤泥/中国不再恨日本。”

这不是迟来的人性复归,而是人性的回光返照。然后,谷寿夫的手握着笔,在笔录上签了字。然后,谷寿夫颈挂木质斩标,坐上红色刑车。然后,囚车尖声呼啸着,在人巷中驶向雨花台刑场。

“锄一兽而众苗成,刑一恶而万民悦”。4月26日,南京市民倾城而出,从中山路到中华门,20里长街两旁,约10万人来到刑场,用阵阵掌声向他索命,零距离感受凶魔的末日。沿途观众如潮如涌,欢声雷动,爆竹齐放。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12时45分,时辰已到,谷寿夫得到应有下场,以其凶残的恶名遗臭万年!

今天,战犯同类们参观、拜谒雨花台,自然想到∶谷寿夫从这里侵来,又从这里出去,一去不复返!

谷寿夫纵兵在雨花台砍掉二三十万中国人的头;一二十万中国人又在雨花台前观砍谷寿夫的头,这是历史的必然。

杀人赛手3凶,同时同地归西

1947年12月18日,南京5万军民草鞋峡遇难10周祭日那一天。

南京政府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决:

向井敏明、野田毅、田中军吉在作战期间,共同连续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故处死刑。

1948年1月18日,以屠杀竞赛为娱乐的向井敏明(1947年9月2日在东京被捕)、野田毅(1947年8月在日本被捕),与日军第六师团第四十五联队那个赌酒杀人300的大尉田中军吉一起,同时同场归西。

其以屠戮平民,以为武功,并以杀人作竞赛娱乐,可谓穷凶极恶,蛮悍无与伦比,实为人类蟊贼,文明公敌,非予尽法严惩,将何以肃纪纲而维正义。

判决书肃纪纲,维正义,人民拍手称快,搭肩,握手,呼朋唤友,头顶万里晴空一片蔚蓝。

庆胜利,鞭炮啪啪,锣鼓喧喧;祷英烈,祭香袅袅,酒水酹酹:石头城苑红颜醉陶陶、泪滔滔。与其加害的中国受难者的殉命相比,他们这天只是“一枪之罪”,死得过于人道了。

战犯鹈野晋太郎发表观感说,把中国俘虏不经审理而当作试刀的尸体之类的事情,对当时拥有日本刀的日军军官来说是“极常见的现象”,一次也没有拿俘虏试刀的事例“倒是很少见的”。像向井敏朋、野田毅那样“偶因报纸大张旗鼓地宣扬才尝苦果,‘代表’众多同罪的日本人受刑。仅此而言,也可以说这几个小军官却是不幸的倒霉蛋儿,可怜的牺牲品吧!”

南京,雨花台特产的雨花石,染着中国革命烈士的鲜血。南京人民目睹日本军国主义的末日,大屠杀的阴影却在心中不能抹去。

南京,日本军国主义在这里为汉奸汪精卫建立傀儡政权,把江南佳丽之地作为压迫人民的中枢,使这个古老的城池饱尝辛酸。

“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亡国皇帝李煜语)。人民创造历史,人民改写历史。

1949年4月24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南京换了人间。从此,这儿欢歌笑语荡漾。扬子江上,江淮平原,再也听不到哀笳怨角了。

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荒淫嗜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责任编辑 赵友慈)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