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黑色幽默的人生

2008-07-15 作者: 彭小莲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8年第7期 贾植芳:黑色幽默的人生 作者:彭小莲 ]

胡风分子、诗人冀的女儿殷殷给我打电话,她说:“贾(植芳)伯伯去世了。”“什么时候?”“就刚才。”我一下被吓住了,就在几天前,我刚去医院看望了他,进门只听见贾叔叔大声地说:“小莲,你怎么没有给我带水果来啊?”顿时引得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在任何时候,贾叔叔都是要让大家快乐的人,他像一个做脱口秀的演员,随便你怎么笑,他就是虎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笑声依稀还在,可是人怎么已经走了?

记得,第一次去看贾叔叔的时候,他在赠送我的书上,题签的是:贤侄小莲留念。那是80年代初。那时我还不大明白我怎么成了他的侄女。后来,殷殷跟我说,你到全国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有胡风分子的地方,说你是“分子”的子女,你去任何人家,都会被接受,都会让你好吃好住。他们这些人,即使在上个世纪,互相之间不称呼“同志”,他们称呼为兄弟,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为贾叔叔的侄女。后来,我去了全国各地的“分子”家,果真被招待得像侄女一般,我被这一份温暖和亲情折磨了很久很久。

我爸爸彭柏山比贾叔叔年纪大六岁,我称他为“叔叔”。贾叔叔跟我说:“我没有跟你父亲说过话,我只听过他作报告。他是当官的,我们这样的小民,就坐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听吗。不过,你父亲还不错,还是一个读书人。”

我看他给我父亲做的补充语,哈哈大笑,这算是他给我父亲很高的评价了。贾叔叔一下也领会了我的笑声,朝我眨了眨眼睛,又对我说,“我在日本当流亡学生的时候,在书店看见你父亲的小说翻成的日文,鲁迅先生给他写的序。”

除了胡风先生,我父亲和“分子”们都不认识,其实他们互相之间,大部分的人也都不认识。这是一群很奇怪的朋友。一直到文革结束以后,这群因为戴着“胡风分子”帽子的人,都很想看看,被打成一个集团——胡风反革命集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现在,回想这些事情,年轻的一代几乎不能相信,所有的罪行和证据,竟然是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舒芜交出他与胡风的多年通信,构成为《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同时再加上断章取义地上纲上线的分析,及一篇《人民日报》编者按语的评论,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在全国展开了。胡风先生信中涉及到的诗人和作家,后来都成了“分子”。当时,谁都不知道编者按语是毛泽东主席亲自撰写的,但是按语中的“雷霆万钧之势,绝不可等闲视之”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国家。1955年6月至7月一月之间,《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作为单行本的小册子,仅仅在上海就印刷达八次之多,数量为60万册。官方正式文件公布的数据是:1955年5月之中,92人被正式逮捕,以后63人被隔离监禁,73人停职审查;2100多人被影响受株连。

直到1965年,这个案子才被送上法庭。这时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都已经被关押了十年之久。但是最后只有三个人正式判刑:胡风先生14年,诗人阿垅12年,贾植芳叔叔12年。其他“分子”被免于起诉。我们认真审视这个事件的时候,荒诞出现了。原来他们不是在一个等同的对话条件下论争现实的。陷害是一上来就被确定的,这完全是超越了法律之外的认定。有意思的是,这样违反法律的事情,却又用法律的形式来解决。正式开庭,依然出示证人,而证人的供词是被事先审查过,并且指定证人必须背诵证词。阿垅先生在天津出庭的时候,如临大敌,警察全部出动,因为阿垅先生坚持自己无罪,坚持认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是人为的,是捏造的。胡风先生双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站在北京法庭的被告席中,他还想保持一份人的尊严,因为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戴着手铐!面对着荒诞,贾叔叔竟然用黑色幽默,用自己的生命面对它,开了一个玩笑。

他最后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向我描述被拉出去判刑的那一天:“1965年的一天,他们在叫1783号……原来上午那个老法警来了,他跟我说:就是你,你还不结案啊?你不懂规矩,你上去。我后来到了车子上,他们问我,你吃过饭了吗?我说我没吃,他说那我给你拿一碗饭。青菜一碗,还有一个豆腐干,一个米饭,我把他都吃了,他问我吃饱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再拿一份。他说要吃饱。只有死刑犯才让你吃饱,我想死都要死了,那就吃他个饱,不要做个饿死鬼。后来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不到两点钟,来了两个青年干警。他们说,走,走。他们把我送到一个武警大厅,一到里面,已经坐满人了。里面一个审判长说,把这个老反革命贾植芳带上来……电视里照相的都来了。

“胡风应该是1965年11月26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决14年,他们跟我说:‘罪犯服法……’我听成‘伏法’,把胡风听成枪毙了。因为过去说伏法……就是杀头的意思。所以,我以为是枪毙,我想怪不得不枪毙我,把胡风给枪毙了。我想胡风都枪毙了,我不要听了。我想多少年了,搞了这么一个结果。于是随便他们讲,然后他们问我,上诉不上诉?我说不上诉!判决书要我签名,我看都不看,就签了。他妈的这个混蛋,我们过去为了追求共产党,监狱进进出出,饿肚子。后来宣判完了,就把手铐给我戴上。我感到蛮光荣。”

“为什么感到光荣?”

“我不是舒芜,我没有背叛朋友。蛮光荣。”

2003年春节,我去给贾叔叔拜年,正赶上“分子”何满子叔叔夫妇、小顾(征南)叔叔都在那里。我一进门,贾叔叔就说:“怎么不拍拍你爸爸的事情,这不比什么故事都好看吗?”“没有你这样的人物在里面,还会有什么好看的?”“那就把我和这些‘分子’都拍出来啊。”于是,边上的“分子”都笑了。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知道,贾叔叔的幽默里面总是含着太多的思考。后来,我和朋友魏时煜一起把摄像机对准了他们。

“我嫂子去世了,她是李大钊的女儿。那时候,文革刚结束,我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我到北京开比较文学会议,去见我哥哥,他说要去买骨灰盒,我说就买一个最贵的。工作人员来汇报,说是,最贵的是120块钱,那是部级干部才能买,李新华同志是个处级干部,只能买80块钱的。我哥哥心里很难过,说‘就买80块钱的吧。’我跟我哥哥讲,我死了,3块钱都不要。我哥哥马上脸就板起来了,‘你改造了20多年,头上还戴着帽子,讲话这么随便。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京!’这个中国,活着有等级,死了都有等级。我跟我哥哥讲,我的身份三块钱都花不了。我就不要到北京了。”

贾叔叔又吸了口烟,稍微变得严肃一点:“斯大林也好,希特勒也好,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杀掉,我们这里叫群众专政,叫你自己寂寞自己,寂寞得叫你受不了,就自杀吧,就说你是畏罪自杀。所以我就不自杀,自杀洗不干净,还留个名,他说你畏罪自杀。不然他挽救你,你拒绝就是畏罪自杀。所以不能死。我天天脖子上套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贾植芳’。小孩子围上来问我,人家牌子上都只写一个名字,你上面怎么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我说,他是我朋友就一起写上去了。大家都一出校门,就把牌子摘下来,他们带着包包去学校,摘下牌子就放在包里。我从来不带包,提在手里也重,我就挂着牌子往宿舍走。工宣队说,‘你还挂出瘾来了!’‘你们给我挂的呀。’‘拿掉了!’其实,是后来上面说不要挂了,影响不好。我也不知道影响谁了。”

于是,他又继续说他的笑话:“刑满释放,我回复旦监督劳改。每天回家我绕校园一大圈走出去。我绕过毛主席老人家的雕像。现在这个雕像还在,你可以拍拍。他很高大……”

突然,贾叔叔嚯地一下站起来了。“我绕着走啊,因为我发现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一顶帽子,那一定会在你走他跟前,乘你一不留神,呼地一下,把帽子盖到你头上了,我戴了一顶够了,不能再戴一顶了。”说完,他背在身后的手,敏捷地在你眼前一晃。天呐,我怎么就没有看见过比他更生动的演员了?

20多年过去了,从我踏进贾叔叔的小屋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搬迁过。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水泥的宿舍单元楼,几乎所有的“分子”都是这么生活着。不论他们的著作在书架上排了多少,不论他们得到多少这个那个国内和世界的文学奖,不论他们在国外留学以后,建树了多深的学问,他们的生活依然是简单、朴素和淡泊的,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和摆设,贴墙是一大排书橱,里面塞满书籍。贾叔叔把我的书也放在显眼的位置上,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写了那个时代,写了他们的故事,写了一本他认可的书。

有一个教授离开上海调往北京的时候,他说,即使在上海的大学里,大家见面不是谈股票和买房子,就是谈自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学术气氛,不像北京。真的很遗憾,上海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是,我是幸运的,因为父亲的朋友,这些“分子”给了我一份很珍贵的馈赠,那就是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精神境界。他们都生活得很清苦,他们除了做学问、谈政治,还是在那里做学问、谈政治。

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愿意说我在谈政治。可是,你去思考这些“分子”的命运的时候,政治就在那里,他像一件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你一次一次想脱掉他,可是就脱不下来,就是脱下来了,会变得赤身裸体。于是你不得不站在一个炎热的光照下面,面对着他,把他改变成原来的面目,重新感受到,衣服真实的质地和用途。在采访他们的时候,是被一份灼热煎熬的过程,我一次一次跟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哭泣。要坚强点!我必须做一次零距离的记录,我要保持思考,我要坚守住我的理性。可是,我一边跟自己说,一边咬着嘴唇,眼泪还是往下淌,因为我看见了他们生命的消失,消失得那么无谓,那么残酷;最残酷的是,他们是那么清醒/明白,却无能为力。因为,我自己的软弱,我在残酷面前更是束手无策。

2003年夏天,我和魏时煜带着贾叔叔和何满子叔叔去回访提篮桥监狱。天,很热,那时候我还不意识到重新面对关押过他们的监狱,他们是什么感受。我想的是他们命运的戏剧冲突。那天气温38度,两位80多岁的老人,居然一直走在炎热的大太阳下,他们显得那么冷静,四下看着。

监狱的政委对我们说:“监狱里面不能拍摄,不能参观。”

贾叔叔问:“能看看我当年关押的地方吗?”

政委说:“不行!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展览厅。”

贾叔叔微笑着问道:“那里有我的照片吗?”

政委说:“没有!”

“那就不看了吧!”

政委有点尴尬,这是在监狱啊。我这才体验到贾叔叔的幽默,体验到他个性中的力量。但是我紧张得不敢对他的幽默发出笑声。

2002年的春天,我去看(王)元化叔叔,他非常感慨地跟我说:“你要去看看老贾啊,他现在退休工资只有一千多一点点,还不如一个技术工人。我托人给他送了西瓜去,听说他感动地都要流泪了。”我赶紧去找何满子叔叔,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贾叔叔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叔叔坚决地说:“不去,我春节刚去看过他,他很好!”于是我把元化叔叔的话转述了。何叔叔更加是一脸不屑的表情。

“不可能!你想想,这是老贾的性格吗?什么都要流泪了,胡说八道。不去,不去!”

但是,我还是去了。一看,贾叔叔依然坐在他那把破藤椅里,双脚搁在另外一张条凳上,拿着一本纪德写的《从苏联归来》,他看见我走进去,只是扔下书,连姿势都没有改变,问我:“小莲,要喝水吗?不要,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贾叔叔,你退休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啊?”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怀疑我不能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从大老远的静安寺跑到复旦来吧。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我着急了,再追问他:“是吗?”

回答很简单:“是的。”

“凭什么?”

“因为我坐了25年牢,教龄不够,只能算一般教师退休,所以大家都是这点钱,我怎么办?”

我完全愣住了,他身边的学生解释说:“是贾先生自己不要的。因为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解放前一直帮助共产党,坐过日本人监狱,还坐过国民党监狱。学校要给他作为离休干部办理,那待遇完全是不一样的。他不要!”

我大声地质问贾叔叔:“为什么不要,你跟钱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这时候,我看见贾叔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显然是太多人这样问过他。他连看都不看我,这时候我这个侄女有点不像他认可的自家人了,第一次看见他真有点不太高兴了。他管自吸着烟说:“我不是干部!我从来没有当过官,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也要吃饭的呀!”

贾叔叔回答我的话,何叔叔也曾经说过:“我们不要做官。我们是读书人,我们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没有权,没有钱。但是,我们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我没有说话,也许对别人我会摆出我的实用主义经来念一念,你管这个,先拿钱再说。但是在贾叔叔面前我不敢,我知道,他的幽默,他的插科打诨是有原则的,他的原则是最简单又是最有个性的。在贾叔叔去世几天以后,我看见有人写他的回忆文章说,贾先生在生活困难的时候,是靠给人家写序,得来有限的稿费维持生活的。天呐,竟然有人会这样去理解贾叔叔。

这位写序专业户,一定又是跟谁开了个玩笑,于是人家就把这当真了。听贾叔叔说话,即使听他的笑话,也要用点脑子。他带着他太多的真诚和幽默,可他不是红尘里的人。你要是用世俗的价值来评判他的话,他真的就会被解释为“眼泪都快出来的人了。”只有何叔叔,他们这一代人,才会从根本上理解和意识到他的价值。他的眼泪,在1955年被捕坐牢以后,只流过一次,那就是他夫人任敏阿姨去世的时候。满满的大厅里,拥满了几代贾叔叔的学生,大家在为师母送行!贾叔叔在学生的搀扶下走进来了,走到夫人的遗体面前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八十多岁、一辈子都是浑不吝的老人,突然不顾学生的坚持,“啪”地一下在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大家拉都拉不住他,老人哭了。他说:“你跟我苦了一辈子啊……”

我把对贾叔叔的采访提问修改了,原来里面有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成为胡风分子后悔吗?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即使在文革中间,那么多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胡风这个名字,但是贾叔叔还会对那些讥笑他的孩子说,胡风是我的朋友。这份黑色幽默里面,沉淀下多深的思考,也体现了多么强大的人格力量。

其实贾叔叔对胡风先生是有认识了,他知道胡风先生书生气太甚,政治上幼稚,容易被伤害。

“冯雪峰在开国前在上海的,后来北京打给电话叫他到北京去。后来他回来跟我们讲,‘毛泽东同志把我叫去,问上海文化界的情况。’后来冯雪峰说,‘毛问他,听说胡风他们有一帮人?’冯雪峰听这个话觉得很奇怪的,就来对我们讲。我一听这话就警惕了,我想怎么把一个文学现象看成政治现象,把文学社团看成一个政治集团?所以,后来小莲啊,你不知道,后来就变成一个社团流派……我编一本现代文学的社团流派,所以他把文学上的一个社团流派看出一个政治问题。他看问题和我们不一样,他都是从政治权术方面看问题,不是从文化方面看问题,是把一个文学现象看出一个政治现象。那时候,一直不给胡风安排工作,胡风很苦闷。我就劝他,你不要和他们争什么了。我买了一本英文版的《十日谈》,我劝胡风就翻译一点书,好好写一本鲁迅传,不要去管他们。”

贾叔叔的幽默原来是建立在他政治上的成熟,他的敏锐和深刻,我只能用大智若愚来描述他。你完全不会想到,他那么轻松的笑声里面,积蓄了准确地观察和思考。

可是,说了那么多的贾叔叔以后,我觉得还是没有描述出他这个人来。

“因为我的关系,我们的学生受株连有二十几个。从前,清朝的文字狱是株连九族,现在株连十族。凡是我们认识的人,都受到株连。连我夫人任敏的哥哥,是个买卖人,是做生意的,也因为和我们认识,把他抓起来,关一年审查。是株连无边。把任敏送宁夏去劳改,后来我平反了,她才平反。”

贾叔叔的故事,从东讲,可以说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教授;从西讲,他又可以是一个“22条军规”的作者;但是就是他,我们还要从北,从南都来讲。只是,讲不清楚。只有让他自己讲了。

“跟我一起劳改的有一个右派,叫潘石慈,从前圣约翰大学的一个校长,他老婆是美国长大不懂得中文,只懂英文,家里很有钱。他和我一块劳改。下午啊,革命群众有紧急通知,我们两个是不准开会的,我们两个在地下室写思想汇报。我跟潘先生讲,你写我打扫卫生,我把那个围裙穿上,拿个畚箕,拿个扫把,我把楼上楼下都打扫了。预备去倒垃圾,路过历史系,唉,外面喇叭响了,奏哀乐,我说哀乐一奏就是大人物了,我就站在那里,一个手拿着畚箕,一手拿扫把站在那里,这时候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非常沉痛的声音在说,中国中央委员会沉痛地宣告,我们伟大的领袖敬爱的导师离开我们了。我一听,噢毛泽东死了,我把垃圾也倒了。我回去的时候,楼上传达完了,有的人就在那里哭。潘先生还在那里写:我是一个洋奴,是一个买办,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我说潘先生不要写了,红太阳落下去了。

“我跟你讲啊,我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25年啊,先坐牢11年,劳改13年。我中年就是在牢监里,我抓进去的时候38岁,我平反的时候60几岁。中年就没有了,不是监狱就是劳改。毛主席万岁!”

说着,贾叔叔高呼着口号,学着文革时候的样子,猛地站立起来。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再也顾不得我的同期录音了。

我终于忍不住,要问一个问题,我要贾叔叔亲口告诉我。

“你跟胡风做了这样一个朋友,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

“如果没有这个朋友,你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不会比这个更好。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扬四条汉子也进了监狱,我说毛主席,1955年把我们抓进去了,1966年我们差不多都出来了,把四条汉子抓进去。文化大革命以后,把四条汉子放出来了,把四人帮又抓进去,监狱大家轮流坐。我们是劳改第一期毕业,是老资格了。你说,我怎么会感到幻灭?人生就是游戏,我说我中学念书的时候,是美国教会学校,只想回家Mary(结婚),就是想回家娶个媳妇。这个时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灭,这叫虚无。后悔没有后悔……小莲,我大学也没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学,我在高中念了三个月就开除了,我只有初中文凭。我那个不安分,我在“一二·九”运动被抓进去,但我不是党员,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当初就是要争取民主自由,反对封建统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战的时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学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时候,受日本警察监视。后来,抗战回来参加抗战,国共合作。可是地下党突险,在国民党那里当个编辑。后来逃难,内战的时候,我又给国民党抓进去。终于解放了,你都看见了。”

生命就像贾叔叔对我诠述的那样,有一天,他不会再感受到幻灭。在他92岁高龄,在他思维依然那么敏捷的时候,2008年4月24日他的游戏结束了,结束得那么残酷,却是那么漂亮。我记住了贾叔叔跟我说的话:“不要哭泣,站在我的相片面前,不要哭泣,这个地方就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不会哭泣。我知道贾叔叔是带着他的幽默去见任敏阿姨了。我知道,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完成你的故事。

(责任编辑 萧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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