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作家才能是环境限制不了的
黄灿然:作家才能是环境限制不了的
记者 彭晓芸
南都周刊:德国汉学家顾彬最近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张爱玲、林语堂、胡适,他们都能够用外语写作。有些作家两种外语都没问题,比方说鲁迅。49年以后基本上你找不到一个会说外语的中国作家。所以他不能够从另外一个语言系统看自己的作品。”您怎么看他的这个批评意见?
黄灿然:总的来说,我认为顾彬的谈话,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一些现象的描述,在我看来都挺准确的,也是常识,只不过换上汉学家来说,显得新鲜罢了。但是现象归现象(四九年以后作家都不懂外语,这是准确的描述),如果深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还没有触及本质。譬如说,林语堂和胡适都不是纯文学创作的作家,鲁迅也不是,张爱玲是。但我们还有一个沈从文,他的数量和质量应该在其它纯文学作家之上,可偏偏他是不懂外文的。还有,我们整个辉煌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家们都不懂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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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您写诗,译诗,评诗,还翻译了不少理论书籍,对另外一门语言,比如英语的娴熟掌握,以及翻译的过程,对您的创作,起到什么作用?
黄灿然:看英文、看英译、做英中翻译,对我来说当然非常重要。看英文、英译,使我可以一旦喜欢某个作家,就能立即大量阅读他们的作品。还有就是单纯作为一个读者,在别人的传统里看东西,又不在那些传统里写作,不受那些传统的束缚。做翻译对我愈来愈重要的是使我得到休养。但只是对我来说,我不能因此认为别人也应该这样。真正的诗人和作家都是例外的,不受任何标准或普遍现象的限制。我也是例外,别的也写诗也写评论也做翻译的人就不如我。我看到一些诗人,一些朋友,他们不懂外文,但他们看外国作品的能力,远远超过一些懂外文的作家。同样,我也知道有不少人懂外文,却不会好好利用,与不懂外文没什么两样,甚至生活在别人的国家,使用别人的语言,自己也是文学中人,但对别人的文学还是半知无解(说一知半解太恭维他们)。
南都周刊:这么说来,外语的优势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么,在您的写作中,决定您创作的激情和写作质量的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黄灿然:什么是最关键的因素呢?懂外文和做翻译肯定有帮助,但绝不是关键因素,关键因素跟别人不会有什么两样,就是才能,天赋,而不是什么外语。
南都周刊:生活在香港这个中西文化交融的环境中,您觉得这个环境对你的视野产生了什么作用?顾彬批评中国作家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没有走出去,您怎么看?
黄灿然:我想,我比较爱自由,而香港提供了相对充裕的自由。但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环境不重要。真正的作家创造环境,而不是由环境来创造他。另外,作家的才能是环境限制不了的。香港是所谓中西文化交融,但它也被称为文化沙漠。我觉得如果我有什么视野,那也是我自己创造的,而不是香港提供的。香港人也没有什么视野,更谈不上文化视野——当然这也是现象描述。真正有视野的人可能也就不在我的视野之内了。关于作家局限在自己的小屋,我觉得这也不是问题。限局在自己的小桌上更好。我想顾彬又是作现象描述。但真正的作家肯定不在现象内。或者说,不在他的评断内。有些大作家(或者说大多数大作家)就是局限在小桌上的。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中国作家太不想局限在小屋里了,老想往外跑,跟着汉学家转。事实上,现在中国作家往外跑的人数和次数,要比以前任何中国作家都多。中国人、中国作家想走向世界的动作和姿态已达到令人生厌的地步。所以,小屋不小屋,往不往外跑,似乎也都跟产不产生好作家没关系。
南都周刊:香港有一个自由的环境,同时也是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大陆则还保存着作家协会这样的制度,供养了一批作家,但这个制度现在也倍受批评指责,大众并不满意由国家供养作家。您认为,在商业社会里,文学遭遇的困难是什么?
黄灿然:顾彬对作家协会的批评,描述,我也认为很准确。对这现象的描述是最准确的,因为这现象本身就是现象,没有本质,所以特别准确。西方作家也不妙,他们也有民间基金和机构供养他们。我自己不觉得在香港这个商业社会里有什么困难,它的困难与写作本身的困难相比,真是不算什么。我甚至觉得,我与香港商业社会是没有联系的,就像我与中国作家协会没有联系。
南都周刊:您曾经说过:“从外国诗和中国古典诗吸取营养,在修行方面更主要以外国现代诗人为榜样,因为中国古典诗人的环境离我们较远,而新诗以来的中国诗人则是松懈、容易满足的,只写到中年便散架了,不足为训。”从外国诗和从中国古典诗吸取营养,传统文化资源和西方文化的滋养,在您的写作中产生过文化差异造成的焦虑感和不可抑制的张力吗?
黄灿然:不会焦虑的,也不会有差异感,反而看到太多相同的。不过,你看得越多外国的、古典(包括中国古典)的,就越对当代不满意,看到差异,不满意的差异。但我也告诉自己,你是在拿最好的、经典化的,跟正在组合中、生产中、甚至还没经过淘汰的现象作比较。事实上,我对外国例如美国英国当代的诗歌,也一样不满,仅仅是纯粹作为读者的不满——他们似乎都挺自满,顾彬也似乎对德国挺自满。
南都周刊:对,顾彬对德国作家的状况特别自信,他认为:“德国到处都有作家,他们代表德国,代表德国人说话。所以我们有一个德国的声音。但是中国的声音在哪里呢?没有。不存在。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基本上没有。”
黄灿然:顾彬对现象的描述再次是准确的。但为什么必须在世界上有声音呢?另外,这个声音要实时发出实时被听到吗?例如歌德的声音,他的谈话录,是死后才发出的。一百多年后才抵达我心灵。巴赫也是死后多久才被听见。陶渊明和杜甫的声音,都是几百年后才被听见的,在那几百年间几乎所有耳朵都向他们关闭。我们现代文学的一些声音例如穆旦和沈从文,也是沉寂后才被经典化,被听见。所以现在没有声音,那只是表示没有被听到。这声音可能已发出,但它是如此宽泛,向四面扩散,可能要数十年后才开始形成和凝集起来,令人震聋发聩。再如诗人多多的声音,顾彬在访谈里提到一些诗人和作家,但没有提到多多。但我认为多多是当代中国最清晰最优美的声音,说不定顾彬已见过多多多次,说不定还翻译过他,但他可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多多现在在中国,其声音已非常清晰了,但他要突破汉学家们的音障,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南都周刊:诗歌、小说等等文学形式,在中国已经不像八十年代那么引人注目了,文学的地位已经渐渐边缘化,甚至有人说“诗歌死了”,“文学死了”,顾彬却说诗歌在中国死了没有关系,会在德国“活着”,您认为在中国,文学的地位尤其是诗歌,与西方国家相比,面临困境吗?
黄灿然:我想,顾彬原意是:中国诗歌不会死的。要是死了,会在德国复活。让我仿照他的说法,中国诗歌死了没关系,会在我身上复活。我相信每个诗人都会这样说。我觉得,作为汉语诗人,真的是非常幸运的,在现在,在此刻。我们有正在创造我们的新语言、新诗、新文学,我们如此混乱,如此坏,如此糟,如此被人瞧不起,如此被汉学家挑剔中文水平差,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太幸运了。我不想做一个现在的西方的诗人,比如说做当今德国最著名的诗人。
南都周刊:在您看来,中国当代作家的中文水平是不是不如五四之后的那批作家,比如鲁迅、林语堂、张爱玲等等?
黄灿然:五四以后的作家,水平本来就不高。从中国古典文学的高峰和西方文学的高峰看,当代当然不高,很低的。这低,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自己是当代人、看不到当代所致。陶渊明和杜甫就不在他们当代人的视野里。这样的例子西方也很多,而且不局限于文学。德国人就把自己的巴赫遗忘了一百年。因为,哪怕当代、此时有个伟大的作家,他也可能不在我们视野里,哪怕加上一个德国汉学家的视野。中文水平也可作如是观 。中文不断在变,你站在不同位置看中文,你对当代中文的评价就会完全不一样。
南都周刊:顾彬认为“最看不起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不是我们外国人,是中国人自己。问题就在中国本身,中国人根本不给他们自己的文化和文学什么地位。”您同意他的看法吗?
黄灿然:这是对的:顾彬描述得对,而且中国作家这样做也对。这是事实,没有什么同不同意的。事实上我猜顾彬的看法很多是从中国作家那里获得的,他是受他接触的中国作家的影响,从中国作家的观点看中国作家,只不过最后加上你刚才引用的那段话罢了。再如回答高行健伟不伟大时,顾彬说开玩笑。我猜他又是受了中国作家的影响,中国作家都看不起高行健。但我细看过高行健的小说,他当然称不上伟大,但我认为他比绝大多数著名中国作家好多了。也就是说,由他得诺贝尔奖要比其它中国作家得更合理。如果说高行健是开玩笑的话,毕竟还是可以一开的玩笑,而其它中国作家都是不能开的玩笑。
作家要激发自己的能动性,必须有所依傍又有所回避。中国作家瞧不起中国作家,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看歌德的谈话录,哪里有说当代德国作家好话的。相反,我看顾彬那样描述德国人如何如何,我真替德国作家担心。但愿那只是顾彬之言,而不是德国作家的真实情况。顺便一提,我刚在两天前看英文报道,说是德国《法兰克福汇报》做了调查,列出2006年「最不畅销书榜」。其中意大利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蒙塔莱(我和不少朋友都非常喜欢他)的诗集只卖了十四册,因此我们别对中国诗人在德国的复活寄以太大期望。
南都周刊:在本报的采访中,日本学者近藤直子认为顾彬所说的“中国人看不起自己的文化和文学”是一种反思的精神,就是对自己的文学,文化有着较高追求的表现,相反,日本人越来越有文化自信,但在政治上则越来越保守。您认为,当代中国作家或文学批评家如果需要反思,最该反思的是什么?
黄灿然:这个日本人就看得较透了。要反思的肯定很多。所以就别反思了,继续干自己的事。
原载《南都周刊》2006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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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的谈论平实之中有机智,但真正的价值在于自省和批判。他很低调地高调着,这是当代写作者最尊贵的姿态。——兰州高尚
但顾彬之批判亦是深入当代骨髓的,不管它起源何处。文学的当代是暗淡的。我们尚且还未将其点亮。
顾彬是这样一则寓言:它正捏着当代的疼处。
顾彬戳着当代文学的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