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学部“五·一六”政委

2008-09-15 作者: 孟祥才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8年第9期 我成了学部“五·一六”政委 作者:孟祥才 ]

作为经历“文革”全过程的过来人,如果有人问我,“文革”中最大的冤案是什么,我会这样回答:对于各级领导干部来说最大的冤案是抓“走资派”。因为在这场运动中,除了毛主席钦定的屈指可数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几个人(这几个人也会随时被踢出“无产阶级司令部”)外,从国家主席刘少奇,总书记邓小平,到一般“公社”干部以及工厂、学校等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差不多无一例外地都戴上了“走资派”的帽子。对广大群众来说,最大的冤案是清查“五·一六”运动。因为从1967年夏至1975年初断断续续达8年之久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中,几乎将“文革”中与造反派沾边的群众一网打尽了。牵连在内的人究竟有多少,被逼自杀和被惨杀的人究竟有多少,恐怕永远是一个“历史之谜”了。

“文革”中我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即后来的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经历了该单位清查“五·一六”运动的全过程。现在回忆起来,其中虽不乏黑色幽默,但更多的是血和泪,值得反思的问题太多了。

清查“五·一六”的背景

1967年5月16日,“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在中国的权威报刊上发表,不消说引来一片欢呼声。但不久,就传出北京钢铁学院张建旗组织了一个“五·一六”兵团,将矛头指向了周总理。不过,这个组织旋即被宣布为反动组织,旋即垮台了。事后查明,这个组织的成员不过数十人,不仅没有在社会上扩展成大的组织,在钢院也是个小而又小的短命组织。然而由于它反对周总理,就自然引起很多人的愤怒和关注,因而在当时的北京很有点臭名远扬。该组织很快风流云散。当时,谁也意识不到,后来由它引发的全国范围的旷日持久的清查“五·一六”运动,竟成为“文革”中涉及人数最多的一桩冤案。9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陶铸的两本书》,文末加上了与该文本身毫无关系的警惕“五·一六”组织活动的内容。事后得知,这一段话是毛主席加上的:“所谓‘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就是这样一个搞阴谋的集团。应予以彻底揭露。”这是“五·一六”组织第一次公开见诸报端。与此同时,传出了林彪的讲话,其中说:“宁可饭不吃,觉不睡,也要把‘五·一六分子’抓干净。”按当时的习惯,人们认为林彪的话传达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于是,北京市各单位立即行动起来,掀起了一个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高潮。

当时我所在的学部主要有三大群众组织,即红卫兵联队、红卫兵总队以及由红卫兵联队分化出来的“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简称“大批部”)。我参加的“大批部”也兴师动众地抓了一阵子“五·一六分子”。主要目标是与王力、关锋有牵连的一派组织潘梓年、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等红卫兵联队的骨干分子和头面人物。由于这些人都进了监狱,所以最后只抓了经济所的周慈敖。据有人揭发她整了周总理的材料。因为没有找到像样的原始证据,这次抓“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也就不了了之。由于大批部是从联队分化出来的,所以到1969年下半年开始在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导下大规模清查“五·一六”时,大批部这次清查“五·一六”就被定为“五·一六抓五·一六”,套用江青的话,就是第二套班子“五·一六”抓第一套班子“五·一六”。

1968年底,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军宣队)进驻学部,先搞了一阵子大联合,批判“走资派”。1969年下半年开始全国规模的清查“五·一六”运动,学部成为重点单位。由于除钢铁学院外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五·一六”组织,所以,由此开始的全国性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也就只能是“莫须有”的大冤案了。

学部莫须有的清查

为了指导清查“五·一六”,中共中央至少发了两个红头文件。学部的清查运动开始不久,当时中央的一个重要的负责人就接见了学部工军宣队的主要领导。他根据学部上呈的有关“五·一六”案情的那些编造的材料,明确指出:“学部是‘五·一六’的大本营,黑据点,潘梓年、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傅崇兰是‘五·一六’的操纵者、组织者、黑后台、骨干分子。”这番话对学部清查“五·一六”无疑起了定性和导向的作用。只要承认这个假前提的存在,学部的联队和大批部两个群众组织的人谁也脱不掉“五·一六”的干系。

按照当时的思维定势,既然中央下发了清查“五·一六”的文件,又有某重要领导人对学部“五·一六”问题的明确指示,学部肯定有很多“五·一六分子”。工军宣队于是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清查“五·一六”。原联队和大批部两个组织的所有参加者,尤其是大小头头们都成了重点审查对象。因为我隶属大批部,又曾担任过历史所革委会筹备小组的副组长,自然在重点审查之列,很快被单独关押审查。清查运动尽管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因为学部压根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组织,自然也找不到真凭实据。怎么办?好办,拿出历次搞运动使用过的驾轻就熟的老法宝:逼供信。此法还真灵验。于是,“五·一六”组织机构,按军事编制,设司令、政委等职;参加手续,按入党入团的办法,填表,交照片,宣誓;“罪行”更是大量编造: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凡是钦定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即指称个个都反,整黑材料,乃至搞反革命武装政变,推翻无产阶级司令部,重新将当时已经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陶铸、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关锋、戚本禹等扶上台,等等。其实,只要领导运动的人,尤其是专案组人员还具有起码的良知,只要认真审查同一个所谓“五·一六”组织的分子们所写的交代材料三份以上,就能判定此案纯属子虚乌有。因为所谓的“案情”人人言殊,矛盾百出。关键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定罪的原始材料,什么表格、照片,整领导人黑材料等,一件也找不到。清查运动进行到1970年初,清查者和被清查者心里都明白,所谓“五·一六”组织根本就不存在。然而,上级仍然督责加紧清查,清查积极分子更乐得借此机会整垮自己的对立面,工军宣队又要出“成果”向上级交代,所以,明知“五·一六”不存在也还必须煞有介事地清下去。后来哲学所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哲学所一个审查对象翻供,说被逼交代的材料都是假的。一个清查积极分子说:“什么真的假的,给你戴上‘五·一六’帽子就是真的了。”

由于学部“五·一六”组织根本不存在,专案组自然也不掌握所谓“五·一六”的组织和“罪行”的任何原始材料,他们手中所掌握的也就是逼供信得来的那些互相抵牾,凭良心即可判定其假的交代材料。唯其如此,假的“五·一六”也就是没有边际的了。原来对学部情况一无所知、两眼抹黑的工军宣队只能将逼供信的交代材料作为主要依据,牵连到谁就是谁。正因为如此,所以历史所几个所谓“五·一六分子”就给工军宣队开了点玩笑:指认专案组某负责人和几个清查“五·一六”的积极分子是“五·一六”,于是工军宣队的领导就要这几个人交待自己的问题。由此搞得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别人交代成“五·一六”。

我成了“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

在这场清查运动中,我被定成了学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头衔是谁最早给我安上的。运动开始,我心地坦然,反正我没有参加“五·一六”,自然也不知道谁是“五·一六”。后来听了工军宣队传达的中央文件特别是中央某重要领导人的讲话,我就意识到在劫难逃了。因为只要承认学部有“五·一六”组织这个假前提的存在,我就逃不掉“五·一六分子”的噩运。专案组对我的逼供信就充分发挥了这个假前提的威力。他们问:“×××说学部是‘五·一六’的大本营,黑据点,潘、吴、林、周、洪、王、傅是‘五·一六’的操纵者、组织者、骨干分子,对不对?”我明知道不对,但当时却只能回答:“对。”又问:“既然对,那么,傅崇兰是光杆司令吗?他一定要发展组织,在历史所,他第一个发展对象是谁?”因为在历史所的造反派中,我与傅崇兰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任“革筹”小组长时,我任副组长。于是我回答:“依照逻辑推理,他第一个应该发展我。可是奇怪的是,他确实没有发展我。”我的回答自然是“负隅顽抗,态度恶劣”。于是,对我用车轮战术,分两组人马,轮流进行逼供,不让我有休息机会。我在极度疲惫,极度绝望的情况下,只得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可一旦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就必须交代自己的组织关系、职务和“罪行”。通过他们几天的逼供,我隐隐感觉到他们已经掌握了别人“交待”的关于我的所谓材料,肯定给我安上了重要职务。凭我在大批部组织中的地位,大概应该是“部长”之类。我于是交代自己的职务是“宣传部长”,他们说我“不老实”,我又说是“作战部长”,还说我“不老实”,我想干脆说大一点:“参谋长。”仍然斥责我“不老实”。我就再给自己升一级:“副司令”。谁知还对不上号。这时我只得说:“你们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这种态度自然又被斥之为“十分恶劣”。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要我当个“五·一六”的什么官,就只能以沉默对抗了。这时,他们启发说:“你们‘五·一六’不是按军队编制吗?军队里边两个最大的官是什么?”我说:“一个是司令,一个是政委。”他们说:“对。傅崇兰是司令,你就是另外那个最大的官。”我心里既好气又好笑,你们早告诉我是“政委”,这连夜“熬鹰”的罪不就免受了么。我于是当上了“五·一六”的“政委”。在我以后的交代材料中,我就一直写着他们硬派给我的职务:学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政委。面对这个不伦不类的职务,我自己有时心里也直发笑,我们“大批部”中就是真的有“五·一六”这个组织,我们也不会自我矮化为“第二套班子”,这个头衔本身不就证明这个组织是不存在的么!更为可笑的是,他们一定要我交代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政变成功后如何安排中央的职务,仿佛我就是政变成功后的中央组织部长一样。我只得将当时被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陶铸、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关锋、戚本禹等各安排了相应的职务。最后,他们一再追问我担任什么职务?一开始我说自己在大学期间就是走“白专道路”的,只想成为专家学者,从来没想当官。他们说形势变了,有了做官的机会,你肯定也想做官。我当时想,历史所所长就是司局长级的官,我就交代当历史所所长吧。他们说:“戚本禹是副总理,你同他的关系那么好,他怎么会仅给你个所长干呢?再说,你当时的野心也已经不是小小的所长了,肯定给你的官比所长大。”我于是交代我政变后的职务是部长,这次他们满意了,说:“这还差不多。”其实,当时在我的头脑里,当所长的念头也压根不存在。所谓当部长云云,不啻梦呓。可是,他们一定要将梦呓变成现实。

在干校中的清查运动

1970年夏天,大概是6月底或7月初,我已经在单独的门窗封闭的监房中度过了9个月。此时,清查“五·一六”的运动仍然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学部处在一片恐怖中。突然,上级指示学部全体人员到河南息县办五七干校。为此,工军宣队宣布清查运动暂告一段落,在召开了政策宽严大会后,就匆匆忙忙地奔赴干校了。我因运动中受刺激,大病一场,未能同大队人马一起下干校,暂时留在北京养病。直到10月份我才同军宣队一位姓金的副队长一起到了干校。到干校后,由于我是重点审查对象,为防止我同其他审查对象串供,就不让我同历史所的大部分人住在一起,临时要我住在东岳公社所在地历史所租用的三间库房中,安排历史所以前参加过“反动会道门”的一位师傅看管我,不准我同专案组无关的人员,主要是其他审查对象接触。此后,我单独住了约两个月,任务是同张政先生一同喂猪。尽管规定不准我同其他人接触,但因为我参加劳动,有时需要与别人合作,如为猪圈拉土,到田间送粪之类,不可避免地同与我一样成为“五·一六分子”的人接触。他们透露,自己在被逼供时承认是“五·一六”,也给我编造了职务。他们给我编造的职务自然是五花八门,大概一支军队设置的司、政、后机关的官儿编了个遍。我参加过农村的“四清”运动,明白互相矛盾的交代材料是不能作为定案依据的。于是嘱咐他们说,关于我的职务,再交代时也不要改口。加给我如此多的职务,只能表明案子是假的。在我们紧张劳动的时候,专案组仍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准备农闲时再进行清查运动。当时专案组设在距我住的房子不远的三间平房中,有一天夜里大约12点了,我出屋小便,走过专案组窗下,他们正在热烈讨论如何给“五·一六分子”定案。我驻足偷听。其中一个人提出同一案件交代材料一人一个样,根本无法定案时,一专案组负责人出主意说:“下一步再搞,我们找一个交代好的人领着交代,让其他人跟着交代,用这种办法使他们的口供统一起来,这样案子就能定下来了。”

1970年冬天,干校无活干,于是又开始清查“五·一六”。此时的工军宣队和专案组大概也明白,仅凭那些矛盾百出的交代材料无法定案。但是,因为清查运动是党中央下文要求搞的,不定上一批“五·一六分子”,他们无法向上级交代。再说,反正这些审查对象都是“文革”中的造反派,管它真假,定上一批就是成绩,就是胜利。所以,又一轮清查开始后,他们企图通过大会交代的办法将审查对象的口供统一起来。然而,这一企图未能实现。因为绝大多数审查对象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交代,口径依然统一不起来,大概我的“五·一六”政委的职务在审查对象的重新交代中也未达成“共识”。

在这轮清查中还闹了不少笑话。有个坚持实事求是的审查对象叫王真,是位军转干部,他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五·一六”罪行,成为顽固典型,一直被关在北京。1970年冬天被专案组二人押解来干校。途经信阳火车站、汽车站时,他看到不少乞丐,就咕哝了一声:“不是说农村形势大好吗?怎么还有讨饭的?”来干校后,组织了对他的批斗会,押解他的那个专案组成员发言说:“王真这个人真是反动透顶,不仅不交代自己的‘五·一六’问题,而且还恶毒攻击农村大好形势,胡说农村还有讨饭的。农村哪里有讨饭的?”会后,有个审查对象对我说:“刚才那位专案组的人不是睁着大眼说瞎话么!农村有讨饭的,人人都看得见,他硬说没有。还有比这更恶劣的,秋天收玉米的时候,在场上揭批‘五·一六’,研究太平天国和洋务运动史的著名学者牟安世交代自己的‘五·一六’罪行,他坚决不承认,并据理驳斥那些诬蔑不实之词。一个清查积极分子气急败坏地将一把玉米硬塞到他的嘴里,不让他说话。”

1971年春天,上级忽然又来了指示,学部五七干校停办,全体队员到河南明港的一个军营集中进行清查“五·一六”的运动。这一次,先是传达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五·一六”不能一风吹。还传达了一个中央文件,内容是过去运动走了些弯路,只重视清组织,忽视了清罪行,这次重新开始的清查主要是抓罪行;只要将“五·一六”的罪行一桩一件搞实了,他们就翻不了案。同时,又传达了中央某重要领导人接见学部工军宣队领导的指示。大概工军宣队领导在汇报中谈到所谓的“五·一六”组织和罪行只有交代材料,没有原始证据,定案难度大,这位领导人要求集中力量抓罪行,并强调“群众参加就是证据”。学部军工宣队领导、66军参谋长余震在动员报告中列举学部“五·一六”的所谓“罪行”,依然是什么“阴谋搞反革命政变”,“进攻中南海,绑架毛主席,扶刘、邓、陶上台”之类天方夜谭式的内容。不过,从毛主席和某重要领导人指示以及中央文件的内容看,近两年的全国性的清查运动遇到了困难。因为根本不存在全国性的“五·一六”组织,用逼供信的办法只能搞出一大堆矛盾重重,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的交代材料。如果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清查运动应该停止了。然而,既然有“‘五·一六’不能一风吹”的最高指示,当时谁也不敢否认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假前提,所以清查运动还是硬着头皮搞下去。因为前提是要搞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学部“五·一六”组织和罪行,重新开始的清查运动还是只能用逼供信的老办法,逼使审查对象交代如何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如何反对毛、林、周、康、江等的“罪行”。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不再追查如何反对陈伯达的“罪行”了。原来在前不久召开的庐山会议上,毛主席与陈伯达决裂了。陈伯达这个“天才理论家”因为天才问题遭到毛的批判和抛弃。不久,报刊开始不点名地批判陈伯达,定位是“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由是,前不久还是“五·一六”重要“罪行”的所谓“反陈伯达”就不在逼供之列了。

“九·一三”事件使清查运动乱了套

因为要给每个审查对象定案,就必须用逼供的办法给他们安上几桩“反党乱军”的罪行。工军宣队对追查“五·一六”反对“林副主席”的罪行特有兴趣。大概此时毛主席对林彪的态度变化只有党内少数人知道,林的影响在军队还是无所不在。军宣队成员在讲话时引用林的语录比引毛的还要多,开口闭口都是“林副主席教导我们”。因此就不断逼迫审查对象交代怎么反对林彪。1971年9月,正当学部清查“五·一六”的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九·一三”事件发生。由于此事是高度机密,先在党内层层传达,10月份方才传达到一般群众,事件的真相至少到10月上旬下层群众还不清楚。但是,当时的人对政治都非常敏感,阅读报刊十分仔细。“九·一三”事件后,大家先是发现经常在报刊上出现的林彪不见了,他的语录也不再刊载,特别是,不久前极力追查的所谓“五·一六”反对林副主席的“罪行”再也不加追问了。这使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也意识到林彪出了问题。然而,由于没有向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传达林彪问题,我们中的有些人就故意在大会小会上继续交代“反对林副主席的罪行”,这使宣传队和专案组非常尴尬。10月下旬,除了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一般群众都听到了林彪问题的传达。一天,一个清查运动的积极分子找重点审查对象周绍泉谈话,他们的私交甚好。因为我与周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很快将他与该积极分子的谈话内容告诉了我。那人问周:“你们‘五·一六’真的反对过林彪吗?”周回答:“你们找到我们反对毛主席和林彪的真凭实据了吗?我们所谓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那些‘罪行’,还不是你们硬逼我们编造的么?要说反,还不是你们让我们反的么!”该先生无言以对。

“九·一三”事件使清查运动乱了套。11月初,为了阻止有些重点审查对象继续交代反对林彪的“罪行”,于是专门召开了这部分人的会议。我记得那天去礼堂参加会议的重点审查对象超过百人,其中不少人后来成为学术界知名人物,如吴敬琏、吴远迈、兴万生、伍昆明、李惠国、张德信、张海鹏、郭永才等。历史所参加会议的有白钢、周绍泉、王戎笙、王真和我。我们这些彼此处于隔绝状态的“老朋友”分别在监管人员的带领下进入礼堂,彼此间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神打个招呼。大家都不知道会议内容,只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会议开始后,66军一个师的副政委宋义代表工军宣队讲话说:“今天召集你们这些‘五·一六’重点审查对象开个会,内容是传达有关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宣读文件后,他接着说:“你们这些‘五·一六’骨干分子,交代了二三年,连你们的黑后台都还未交代清楚。今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你们的黑后台就是林彪!你们必须老实交代与林贼的黑关系!”我的天!不久前还凶神恶煞般逼使我们交代如何“反对林副主席”,怎么转眼之间,这位林副主席又成了我们的黑后台?听了这位副政委的高论,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彼此递个眼神,发出了会心的苦笑。至此,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心里更明白,“五·一六”根本不存在!所谓“五·一六”的参加者和“罪行”都是没有边际的。在逼供信的魔杖挥舞到的地方,说你是“五·一六分子”你就是“五·一六分子”,说你有多大罪恶你就有多大罪恶,说谁是你的黑后台谁就是你的黑后台。

“九·一三”以后,尽管林彪又被指定为“五·一六”的黑后台,但清查运动基本上停了下来。这是因为,花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根本就找不到像样的“五·一六”的组织和罪行材料。这使参与清查运动的绝大多数群众不能不产生疑虑,热情慢慢冷却下来。而有些积极分子甚至专案组成员也良心发现,认为清查运动不能再这样搞下去了。只有少数企图将“五·一六”定成死案,使他们锁定的目标永世不得翻身的人,如个别运动领导者和专案组成员,还以百倍的热情叫嚣着“五·一六”不能一风吹,继续千方百计地进行威胁逼供、罗织罪名的无耻勾当。然而,由于大背景的变化,学部工军宣队只能将清查运动停下来,等待上边的指示。这样,从“九·一三”以后,除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仍然由监管人员单独看管外,其他人则转入读书学马列了。1972年7月,我因重病送回北京入协和医院治疗,当时我患上慢性多发性肌炎,7月初已瘫痪在床,口张不开,几乎不能进食。历史所清查运动领导人向学部工军宣队汇报,还认为我这样的重点审查对象不应该送回北京治病,应该留在明港继续交代问题。军宣队领导余震说:“人如果死了,问题也就交代不清了,还是先送回北京治病。”余震的指示救了我的命。以上这个情节是当时在场的一个学部机关的同志后来告诉我的。为此,我至今对余震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住进协和医院后,尽管历史所专案组向医院说明我是“五·一六”重点审查对象,并记录在病历上,但我仍然得到了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并恢复了健康。对此,我一辈子心存感激,永志不忘。1972年8月,上边一纸命令,学部大队人马由明港返回北京。此后,既不搞运动,也不搞业务,大家的日常活动就是读书。我们这些重点审查对象虽然仍处于被管制状态,不准回家探亲,出机关大院要报告,节假日要接受“必须老老实实”之类的训话,但是,毕竟没有了逼供和批斗,个人生活的空间增大了,可以安心读点自己感兴趣的书了。就这样到了1974年,“四人帮”又掀起了批林批孔运动。除了我们几个重点审查对象外,其他人都去听报告,组织学习,布置写批判文章。过了些日子,历史所军宣队一位负责人召集我们七八个重点审查对象开会,传达批林批孔文件,同时要我们结合批林批孔批判“五·一六”的罪行,深挖孔老二与“五·一六”的思想联系。我们都觉得好笑。王戎笙憋不住了,就问:“‘五·一六’与孔老二有什么联系?”那位负责人回答得很干脆:“思想上是一致的,都是倒退复辟!”对于此类匪夷所思的高论,我们当时只能洗耳恭听。训话结束后,王戎笙对我说:“林彪垮了,林彪成了‘五·一六’的黑后台。这次批孔老二,想不到两千多年前的这位老人家也成了‘五·一六’的黑后台。这样找下去,还不知道要给‘五·一六’找多少黑后台呢!”

1974年底,又一轮新的工宣队进驻学部,军宣队撤走。这一次,工宣队的主要任务是给清查“五·一六”运动中的审查对象落实政策。结果是,“五·一六”组织没有了,“罪行”没有了,被审查对象几乎都以“经过审查,没有问题”的结论宣布解放。因为学部作为钦定的“五·一六”大本营、黑据点,都没有找到“五·一六”的一兵一卒,这场无中生有,牵连数百万人,死亡不计其数的全国规模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也就宣告结束。谁的责任也未追究。最后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轻轻地搪塞过去了。

痛定必须思痛

在这次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整个学部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究竟有多少人?我没有确切的统计,估计不会少于一千人,即总人数的一半以上。近十人死于非命。历史所被牵连在内的也在百人左右。具有较深厚理论素养和研究能力的研究人员杨超被逼自杀,才华横溢的赵国华自杀未遂。由于逼供信越搞越邪乎,在清查者眼里,凡跟造反派沾边者都是“五·一六分子”。例如,已故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梁启超之子)的夫人李福曼女士是历史所资料室的工作人员,当时已经年过花甲。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造反派,仅仅因为给当权时的造反派抄过几张大字报,也被打成“五·一六”。面对花样百出的逼供信,有些人为了获得解脱,就不断编造和提高自己在“五·一六”中的职务。有个也不是造反派而仅仅是跟着活动的老实巴交的书呆型的年轻人,被逼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后仍不能过关,他于是交代自己是“五·一六”的“主席”。有一个自诩能辨别真假交代材料的清查积极分子后来还得意地说:“某某交代自己是‘五·一六’主席,我们就不信。就他那水平,‘五·一六’能让他当主席吗?”为了迫使某些“态度恶劣”的审查对象就范,宣传队和清查专案人员甚至宣布他们犯了死罪,要他们交行刑的子弹钱。军转干部王冶在被逼交子弹钱时,很痛快地拿出五毛钱给他们,使他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显得异常尴尬。

作为清查“五·一六”运动中的亲历者和受害者,痛定思痛,我认为我们对历史上的一系列“清”“抓”的运动都还缺乏认真的反思。仔细想来,由清查“五·一六”运动上溯“四清”运动、“反右倾”运动、“反右”斗争、“三反五反”运动、抗日战争中的“抢救运动”和发生在各地的“肃反”“肃托”斗争,直至十年内战时期的抓AB团、“肃反”“肃托”等一系列运动,其指导思想,方针路数,方式方法,几乎一脉相承:宁肯错抓一千,不放一人漏网,案子越大越好,罪行越重越好。为此,大胆假设,逼供求证,无视常识,泯灭良知,制造假案,草菅人命。最后真相大白,则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好心办坏事”搪塞。谁也不承担责任。即便承担责任,也不过敬个礼,道个歉了事。更有甚者,则以“母亲错打孩子”为自己开脱。不要说“母亲错打孩子”的比喻根本就不恰当,就算这个比喻是恰当的,人们不禁要问: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错打孩子而无丝毫愧疚之感?更令人不解的是,每次运动过后,那些在运动中心狠手毒,肆无忌惮,大搞逼供信,明目张胆制造假案的心术不正的人,那些犯下命案的打手,有几人受到惩罚?更值得深思的是,几十年来,从抓AB团,到“抢救运动”,再到文化大革命,这种血雨腥风,视人的生命为儿戏的窝里斗,自相残杀,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我们时刻将实事求是挂在嘴上,可实际上又屡屡办最不实事求是的事;尤其在大小运动中,许多违背常识,泯灭良知,荒唐透顶的案件一再制造出来。如三反五反时打“老虎”,将一个学校的会计打成“老虎”,刑讯逼供,使这个会计“交待”贪污的钱款超过国家给这个学校拨款的数倍,仍不罢休。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学部一个重点审查对象被逼写下了数万字的“反革命政变计划”,其中说考古所“五·一六”的任务是从考古所挖地道到中南海,历史所“五·一六”的任务是冲进中南海绑架毛主席,这样离奇荒诞的“交待”,任何正常理智的人都会判定其为胡说八道,然而领导运动的军宣队竟然作为“五·一六”的重要罪行加以宣扬。铁道兵两个师在北京修地铁,以现代化的施工机械,数年时间才修成几十公里的地铁,考古所“五·一六”以考古工具要挖洞偷袭数里外的中南海,这不纯粹是梦呓嘛!再说,只要看一看8341部队对中南海警卫之严密,连行人都不能在红墙附近驻足,凭历史所几个文弱书生能冲进去吗?我们数十年来以运动方式残酷摧残自己人的教训太多了,看来只有理清事实,找出深层次的特别是制度上的原因,真正实行民主和法治,并建立起强有力的制度保证,才能避免此类事件大面积和长时间的发生。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萧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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