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胡耀邦对我的教诲

2008-10-15 作者: 胡德平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8年第10期 回忆父亲胡耀邦对我的教诲 作者:胡德平 ]

我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1983年9月,给我授过课的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送给我他的一本新著——《岳飞传》。他对历史编撰的两种倾向有一评论:官史偏于溢恶,家史偏于溢美。此话用在岳飞身上十分公正。它的普遍意义,则提醒人们书写历史一定要真实客观。

陈模同志为先父胡耀邦写的专著,用了七年时间。他是团中央的老同志,最后在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休。他执意反映父亲生平的拳拳之心和笔耕不辍的辛勤劳动,让我感动不已。他嘱我写点感想,我就试试吧。请读者随时指出我的溢美不实之处。

1971年9月29日,远在河南潢川团中央干校劳动的父亲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谈了很多问题,其中重点谈了我国的农业问题。他先从不久前《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对遵化县机械化的报道谈起,接着娓娓谈到资本主义农业的发展历史,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的苏联农业,最后他讲述了他对我国农业今后发展的设想:

(一)要依靠两个积极性……

(二)实行社县自办中小型工业……

(三)全面规划,逐步施行……

(四)国家工业进一步面向农业,为农业提供大量廉价的技术力量……

如果一个全面的农业技术改造计划实现了,那真是农村一切面貌都大大变样了,什么耕地不够,什么低产作物,什么穿、吃、用困难,什么各种灾害,什么就业门路不够,什么农业劳动太苦太累,什么政治教育、文化教育,医疗已些(注:原文如此)难以开展一系列问题,都会起根本的变化。

当时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共党员,一名“五七”战士,即便如此,他仍是一个“特殊人物”。在干校,他作为五级高干三百多元的工资已如数照发。一位朴实的农民,特意从几十里外的家中跑来看他,想看看一个月薪三百多元的干部,究竟是个什么样;拿这么多的工资,为何还要干农活;他究竟和常人有何不同?这时他虽然已不能发号召,作指示,也无一群人围着他,对他的讲话作记录,但他仍在信中对我们这代青年人提出他的鼓励、希望和要求:

这的确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艰巨而伟大的工程,你们这些青年人能不动心吗?!

以我当时的觉悟,实在达不到父亲的要求。那时,轰轰烈烈政治运动的后面就是无数家庭凄惨悲痛的灾难,公开场合下的表态、强作欢颜的背后就是一幅愁眉不展的哭脸,谁还会想到农业,农业的机械化,更不要说什么耕地够不够,就业门路了。这是当时中国的一种现实。还有一种情况,随着文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完没了地继续,人们开始怀疑了,厌烦了!嬉笑怒骂情绪下的调侃话语悄悄出现了,当时虽不敢对文革公开指责怒骂,但嬉笑怒骂自己的生活现况总可以吧;互相开玩笑,在对方身上取乐子总管不着吧?父亲就给我讲过,在干校只要谁出一个偏离正轨的歪点子,谁说一句不明显犯忌的俏皮话,就有人学着《地道战》中的汉奸汤司令,把大拇指一翘,脑袋一晃,说声“高!实在是高!”引出周围一片哄笑,但父亲从来不笑,总显得非常特别,和随波逐流的潮流格格不入。父亲理解同情干校中人们的心情和情绪的发泄,同时他也深感痛心和悲哀,难道这就是文革前团中央机关干部追求的趣味和形象吗?

父亲写信的刹那,似乎想到以上两种情况,他关心他的四个孩子和他们的妈妈这时在想些什么,生活怎样?母亲的坚强他十分清楚且自信,父亲一直认为母亲的经历太简单了,“她能有什么问题?”倒是对孩子们能否接受他的思想有不少担心。他写道:

我长篇大论同你谈这个问题,你可能大吃一惊。因为他同你现在的工作岗位,地位风马牛不相及。我不这么想。一个青年如果只埋头自己的业务那就太可悲了。应该把踏实的日常工作和广阔的政治视野结合起来,把自己细小的贡献和国家伟大前程连结起来。古今中外,多少革命家、发明家、科学家对社会有较大的贡献,不大多数都是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善于开动机器吗?

当时我虽然惊叹赞美父亲“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也不相信今日的中国会永远是这个“德性”,但归根到底,还是离父亲的要求太远太远了。父亲所以给我回信,是因为我先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虽然也写了些自己的豪言壮语,独特想法,想以儿子的身份感染他,但最终还是想给他传递一些小道消息——“谁不能用了,谁只能做一般工作了”。父亲的回信对此非常不以为然,并且正色告诉我,对此类事,“值不得多大高兴,更不应该津津乐道。”

他对农业的考察和思考,六年以后为迎接、推动我国农村改革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年的深秋,他从河南干校回到北京富强胡同6号的家中。我们事先已得到消息,后门的门铃一响,外婆和我兴冲冲、急匆匆地奔向门口,打开小门。父亲和随行的一位同志站在门外。我记得太清楚了,父亲理了一个平头,脸色微黑,他离开军队已经很久很久,似乎有意学着军人坐立行走的模样,站得很正、很直。“爸爸……”心头一热,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看了我一眼,很快转头面向外婆,晃了晃肩膀,仿佛事先有准备似的,他一板一眼地说道:“外婆!我回来了!”父亲一段跨越五个年头的家居生活就此开始。

(此文为陈模著《胡耀邦传》一书的前言)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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