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读注

2008-11-16 作者: 冯象 原文 #智识 的其它文章
冯象:读注

冯象:读注

世上的书可分两类,有注的和没注的。

有一天,我的洋教女从她的神话书上抬起头来,指着我看的书问:这是什么?Faustina,我说。那阵子她刚开始学着读故事,我的任务,是替她把不会念的神明鬼怪的名字念出来。不,这是什么?她把小手指摁在Faustina后面拖着的那个阿拉伯数字上。啊,是个脚注。脚注是什么?就是下面这一段话。一段话是什么?嗯,那是写给大人看的。

我在查阅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Faustina是哲人皇帝奥勒琉(161~180在位)的美人皇后。吉本写道,那哲人生性老实,耽于玄思,常为奸佞小人蒙蔽,皇后风流出轨亦不觉察,还提拔过她的几个相好,并且在自己的记事本(后人题为《沉思录》)里向诸神谢恩,赞叹妻子“如此忠顺、如此温柔而风姿又那么美妙单纯”。接着,便是那条给大人看的脚注(卷一章四,注4,括号内是我的插注):

见《沉思录》1:17。全世界都笑话[皇帝]轻信;不过达茜尔夫人(Mme. Anne Dacier, 1651~1720,路易十四朝才女、大翻译家)向我们保证——这种事我们可信赖一位夫人——丈夫嘛总是能骗过去的,只要妻子肯屈尊,扮一扮假就行。

为什么?身旁的小读者还在追问。我把桌上堆着的书一本本翻开,让她检视:瞧,大人的书都是有脚注的。她这才放了我:I see。

是呀,除了大人,还有谁会看书上的注呢?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注里进、注里出”好多年了。法律方面,法条案例学说评论,怎样检索?输入主题词,找几条认真的脚注,文献就一篇篇出来了。译经呢,至少一半时间花在经文的脚注和古往今来各家注疏上,辩析异文异读;然后才翻译,给译文作注。而现在,拿起一本闲书,也是那密密麻麻的脚注尾注而非正文,更让我觉得有趣。

重温吉本(1737~1794),是受了另一本闲书的鼓动:《脚注探微》讲欧洲启蒙以降史学方法的嬗变,以脚注为切入点,推崇吉本为人文主义与精确论述成功结合的典范,开篇即举出上文这一例。我说给内子听,笑了一通,傍晚散步,便去小镇的图书馆借了一套《衰亡史》回来。

那是一百年前的旧版,装帧插图较新版精美。编者J.B. Bury是当年剑桥的古典史权威,校注吉本的不二人选。于是书中除了长序、附录和引得,还添了不少编者注,意在补充文献、订正舛讹;只是学究气重,置于原注一旁,读来每每令人莞尔。比如关于那美人皇后,编者注指出,吉本引述的史料不可视为通奸的确证,因为她给奥勒琉生了至少十三个孩子。这话吉本若是听见,恐怕要冷笑的:私通就不会怀孕?她儿子Commodus怎么看也不像皇帝老子,才流言不止的呀。

据说吉本的写作习惯是先打腹稿,把整段文章(可长达数页)在心里想好,用耳朵听过,一句句顺畅了满意了,才落笔。故而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宛如大江涌流。相比之下,他的注释就率性随心了,处处显出箴言般的睿智、委婉的讽刺;时而又搭配一段对教会不甚恭敬,令正经人“社会”难堪的引文。历代圣徒施行的种种奇迹,在他看来跟迷信无异:“圣伯纳(Bernard of Clairvaux, 1090~1153)记载了友人圣马拉基的那许多奇迹,怎么从未留意自己的奇迹,非得要同伴和弟子来精心铺陈”(卷二章十五,注81)?写到早期教会盛行禁欲主义,信从者千方百计独身守贞,抵御恶魔,他笔锋一转:“其中少数人,博学的奥利金(Origen of Alexandria,约185~254)也算一个,则断定,最审慎的办法,是解除那诱惑者的武装”。然后搁下一条脚注,揭开底牌(同上,注96):

见优西比乌《教会史》6:8。奥氏出名,激起妒忌而遭打击之前,这不寻常的举动曾颇受赞赏,并无制裁。然而他的通常做法是以名喻解经,不幸偏偏就此一事,取了字面的意思。

原来,这位考释经文擅长名喻的大学者希腊教父,最是倡导禁欲修道,且身体力行,终年赤脚、睡地板、衣袍不换又时时禁食。竟至于把耶稣的一句训言,“有人从娘胎出来便是阉臣,也有被人阉的;但还有的却是自阉,是为了天国”(《马太福音》19:12),“取了字面的意思”去照办,将胯下的“诱惑者”割了。而其实,从上下文解读,耶稣讲的是讽喻;“阉臣”是指决意独身,或休弃不贞的妻子就不复再娶,以归圣天国者。诚然这道理,如耶稣所言,不是人人能够领悟或通达的(同上,19:11)。

《衰亡史》里这些“描绘野蛮与宗教的胜利”的文字,用吉本的话说,无非是还历史本来的面目,“注册人类的罪行、蠢事与不幸”。可是,当年的神学家认为,这是把教会跟入侵罗马的蛮族相提并论,就发动了猛烈的“炮轰”和人身攻讦。但吉本始终保持沉默。只有一次,某个戴维斯先生放了狠话,说他的脚注弄虚作假,歪曲史实,糊弄读者,他不得不撰文反驳:颇有绅士风度地请对手“随便哪个下午,待敝人外出后,光顾寒舍”;由仆人领进书房,即可见到“为拙著直接提供资料的作者,古今圣俗,一应俱全”(《脚注探微》,页100)。直至晚年作回忆录,态度才稍见缓和,说:假如早知“虔诚胆小审慎之士”会如此惶恐不安,有关章节或许可写得更含蓄些。

近世的读者,多半把吉本的注当作“燕谈录”(table talk)看待,欣赏他的眼光犀利、妙语连珠。常言道,文如其人;同理,读史亦即读史家其人。因为史家的眼光文字对于我们后人,也是语境化的历史的一个剖面,须报以同情的理解。如此,评家所谓吉本的“性生活”全在脚注里面,就不纯是戏言了。

吉本行文,以冷静著称。但间或亦有动情之处,如论及穆圣,插一句“交谈可丰富悟性,孤独却是天才的学校”。他自幼多病,体质孱弱,母亲早亡;喜爱读书,却不习惯学校生活,是个早熟的天才儿童。十五岁入牛津玛德莲学院,呆了十四个月,“一生中最无聊无益”的时光,因改宗受洗入天主教,被父亲勒令退学。随即被送往瑞士洛桑,寄宿在一位加尔文派教士巴维亚尔先生家,跟他苦学五年,遍读古代经典。其间到法国旅行,结识名流,同伏尔泰订了忘年交。但他的希腊文不如拉丁文娴熟;《衰亡史》后三卷转向东罗马(拜占庭),史料运用及翻译就有些错漏,加之对斯拉夫各族和阿拉伯文明了解未深,且不乏偏见,学术价值遂不及前三卷。

据时人记叙,吉本矮胖,身高不足五英尺,红头发,尖嗓音,衣着花俏而言谈举止法国派头,是他少年留学的印记。在洛桑,他爱上了一位法国教士的女儿苏珊,终因父亲坚决反对,未能成婚。这是他一生唯一的爱情。苏珊姑娘十分伤心,她的女友欲请卢梭出面,规劝吉本。但卢梭不肯,推说吉本这人太“冷血”,不会让姑娘幸福。后来,苏珊做了路易十六的财政部长夫人,育有一女,便是风流一时的浪漫主义文学沙龙主人兼小说家思达爱尔夫人(Mme. de Stael)。企鹅版节本《衰亡史》(1985)有一条编者注(页9),说吉本某年重访巴黎,受苏珊夫妇热情招待,写信报知友人,信上有几句话自嘲又略带惆怅,可见他性格的一面:

[苏珊]对我体贴极了,夫君尤其文雅。还要怎样羞辱我,才算残酷呢?天天晚餐招待,然后自己就去睡觉,留下夫人让我单独陪伴——好倨傲的安枕无忧啊!把个老情人弄得彻彻底底无足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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