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学生在1958年的经历

2009-05-15 作者: 高 明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9年第5期 一个小学生在1958年的经历 作者:高 明 ]

1958年,我11岁,上小学(上半年4年级,下半年5年级)。由于生活在贫困、闭塞的中原农村,见闻十分有限。初中毕业前,我(包括我的许多同伴)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所以这里记述的,只是我个人的经历,只是当年我所在的那个公社、那个大队、那个生产队的一些情况。

少年儿童集中营——合校

合校,就是把本公社内方圆20里左右的几个小学合并在一起。合校是1958年下半年的事。

原先的小学比较分散,方圆四五里内就有一个,学生上学不超过3里,都是走读,十分方便。这些学校多是初小,每个学校有一至三个老师。

而我上的那个学校是个完小,离我家约1里地。它原来是一座寺庙,解放后,和尚们被赶走了,神像被砸掉了,改成了小学,条件虽然简陋,然而在校长和老师们的努力经营下,办得还不错。校园里有一口大井,两排柏树,七八棵梧桐树,郁郁葱葱,很有生气。尤其是十来个石碑还立在那里,下课后同学们经常站在石碑前认字,比赛谁认得多。

我在这里从初小第一册读到第八册,度过了4年美好的时光。初小毕业时是1958年6月,班主任老师让每个同学出1角钱,做面锦旗给学校留念,没有钱的同学可交3个鸡蛋凑数。锦旗做好后,我见上面写的是“向地球开战,向自然进军”,已露出了不同凡响的战斗气息。

过了暑假到学校去,老师告诉我们要合校了,我们的这所学校改作大队的养鸡场,各家各户的鸡被无偿捉来,集中饲养。饲养员和场长则由大队干部们的女家属担任。自从办了这个养鸡场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吃过一个鸡蛋。

新学校安排在距我家约5公里的村里,这个村的地主、富农比较多,因而瓦房也比较多。由于合校的需要,这个村的住户都被分散到别的村了,腾出来的房子作了学校。

新学校由5个小学组成,各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搬来了,大家互不认识,各自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除了书本外,还有一个饭碗,一双筷子)、被子、稿荐(一种用麦子秆织成的长条形垫子,睡觉当铺草用),个个衣服破旧,蓬头垢面,像一群逃荒的小难民。同学们的年龄在6岁至13岁之间,不少是兄弟、姐妹一起来的,大家的脸上挂着惊惧的神色,年龄小的甚至在哭泣。因为从现在起,我们就要过集体生活了,学校规定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合校后的军事化生活(其它两化是:思想革命化、作风战斗化)是什么情景呢?

先说吃。学校成立一个大食堂,300多师生同灶。每个班在教室的墙角,立一口大缸,外面糊上泥巴,为的是保温。开饭时,由值日生用木桶将饭打回,倒进缸里,然后大家排着队,各拿各的碗依次去盛。有的同学个子小,缸又深,盛到最后时,必须俯下身子才能盛到,不少同学衣服上被稀饭糊得硬梆梆、明晃晃的。

早饭一般都是蒸红薯加稀饭(稀饭多用高粱面煮成的糊糊),没有菜,有时调些生萝卜丝。中午一般是玉米糁糊糊,放些萝卜条或菜叶。晚饭和中午一样,偶尔可以喝上一顿汤面条(从来没有吃过捞面条)。吃蒸红薯的时候最多,高粱面窝头、玉米面馍算是好的了,从来没有吃过白面馒头,更不用说肉和鸡蛋了。只是到了春节那天的中午,每个同学才喝到一碗羊肉汤,里面有几个油炸绿豆面萝卜丝丸子。

后来见到有人写1958年吃大锅饭的文章,说“吃饭不要钱,天天尽吃好的,大鱼大肉,放开肚皮吃”。我就感到奇怪:我怎么没有碰上这样的好事呀?吃饭不要钱倒是真的,农民干活不拿工资,甚至连工分都没有,凭什么要钱?

再说住。每个班一个集体宿舍,几十个同学住在一起,几十张草垫子一张挨一张地铺在地上,再铺一张席子(谁也没有褥子和床单),找来一块砖头或土坯当枕头,就是我们的床了。老师和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在窗台下面用土坯单独支一张床,上面有床单和布枕头而已。睡觉时各自将自己的被子伸开,一个紧挨一个地躺下。有兄弟二人同校的,弟弟跟哥哥睡在一个被窝里,各睡一头,当地叫“通腿儿”。有的同学家里实在太穷,连一床破被子也拿不出来,只好请求与同学“通腿儿”。实在不行只好躺在墙角,脱下衣服盖在身上睡觉。

那时农村没有电灯,宿舍里只有一盏小煤油灯,到了半夜灯灭了,同学们起来小便时,常常踩到别人的头。尿桶放在门外,夜深天寒,屋里屋外漆黑一片,胆小的同学不敢起来,有的宁可尿在床上。那些六七岁的小同学,半夜醒来哭着喊爹叫妈,真是可怜。

由于长期不洗澡(除了夏天可以到河里池塘洗澡外,其他时间根本无澡可洗),不换衣服(无衣可换),同学们的头上、身上和被子上长满了虱子。宿舍里阴暗潮湿,充满了霉烂的气味。我们长期睡在泥地上,不少同学得了腿疼病(关节炎),有的生了疥疮。

再说学习和劳动。1958年秋天合校后,上课只是断断续续的,主要是生产劳动。秋季开学后,好长时间没有发课本,只老师有一本。老师把课文抄在黑板上,我们再抄下来。记得《在毛主席家做客》、《库尔班,吐鲁木见到了毛主席》等课文,就是抄下来的。教室里贴着毛泽东的话:“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表明劳动是学生不可避免的事,加之青壮年们都被弄去炼钢铁、修水利了,于是干农活的事,便落在我们这些小学生身上了。

我们干的活主要是拽犁子、收红薯、淘铁沙,都是苦活、重活。

拽犁子就是用人工拉犁耕地。生产队牛很少,我们这些小学生便成了牛。每人一条绳子,一头拴在犁上,一头套在肩膀上,十几个人一组。在后面扶犁的多由老师或年龄大、个子大的同学担任。

通常是一吃过早饭就上地了,不到中午开饭收工不能休息。午饭过后又立即上地。各组各班之间开展比赛,大队干部身披红布绶带在田间巡视,谁落后谁就是“白旗”、“右倾”。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就这样弓着身子,吃力地拽呀拉呀,从早上干到晚上。极度的劳累、瞌睡,不可言状。有的同学绳子断了,一头栽到地上,就睡着了。有的同学去沟里解手,身子一歪,也睡着了。

被耕的土地上,大多留有庄稼茬,十分锋利。我们穿的布鞋,常常被扎透,扎得双脚疼痛难忍,甚至鲜血淋漓。可是谁也不敢喊一声疼,更不能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

收红薯也是我们的一项重要劳动。1958年雨水比较调匀,秋庄稼长得好,尤其是红薯大丰产。由于村上的大人们几乎走光了,就让我们收红薯,村里的老人、妇女也得上地。有几天下大雨,地里泥泞不堪,队长就命令大家赤脚下手去摸,不光我们这些小学生,就连那些五六十岁的小脚老太太,也得赤脚进地摸红薯。已至深秋,天下着雨,刮着风,人人冻得发抖,脚冻得麻木难忍,但队长不说收工,谁也不敢回去。

天晴地干后,先用犁子把红薯犁出来,然后让我们去捡。白天捡不完,晚上接着捡,有时一直捡到天亮。

收起来的红薯堆在地头,本来应当存入红薯窖内,或切片晒干贮藏起来。可是,哪里还有劳动力呢?只好听任雨淋风吹,一堆一堆烂掉。“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翁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咙呼。”彭德怀元帅当年对他湖南家乡“大跃进”的悲叹,同样也是我们那里的真实写照。由于大量的红薯烂在地里,丰产不丰收,夏季的粮食(小麦、大麦、豌豆等)早已被国家征收干净,这就为第二年开始的大饥荒埋下了祸根。

再说淘铁沙。1958年是大办钢铁的一年,所谓“钢铁元帅升帐”、“为1070万吨钢铁而奋斗”的标语口号,随处可见。当时我们经常唱的歌是:“小高炉遍地开花,新中国跨上骏马”,“决心像愚公,干劲赛武松,困难压不倒有心人,全国人民大跃进”。

我在公社所在地炼铁现场见到的是:十几个小高炉一齐点火,白天狼烟滚滚,夜里一片火光,十几里外都能看到,煞是壮观。炼好后,铁水流出,然而冷却后却是一堆毫无用处的铁渣。但是,当时的人们(主要是基层干部)却把这成堆的铁渣视若珍宝,狂呼“我们炼出钢铁啦”,抬着红纸写的喜报,敲锣打鼓地向上级“报喜”。

后来听人说,当时作为炼铁主要原料的铁沙,是铁的一种氧化物,含铁量很低,根本没有冶炼价值,可是,当时谁懂得这些呢?即使懂得,谁敢说这实话呢?于是,成千上万的人们被驱赶到河里淘铁沙。

1958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刚从学校回到家里,队长来对我妈说:“明天你们两个淘铁沙去。”第二天五更里,我们就被叫起来上路了。我和妈妈穿着单衣,寒风刺骨,冻得直抖。一起八九个人中,有一半是四五十岁的小脚妇女。去淘铁沙的村子在一条大沙河边,距我们村20多里,我们赶到那里时,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中老年妇女和小学生几乎各占一半,黑压压的望不到头。

淘铁沙是把含有铁沙的黄沙从沙滩里挖出来,倒在簸箕里,倾斜放在水边,人赤脚站在河里,水深及膝,弯着腰,用脸盆不停地向沙上泼水。黄沙渐渐被水冲走了,黑沙(铁沙)留了下来。每次淘20斤黄沙,可得铁沙1斤左右,约需半个小时。

淘铁沙也是从早上干到中午,午饭后干到太阳落山才收工(大、小便时需向队长请假)。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活儿,其疲惫劳累可想而知。晚上收工后,几十个人挨个睡在地上,都像死了一样。

交铁沙时,各队之间还要评比,达不到指标的,就给“插黑旗”。黑旗上用白油漆写着“奋起直追”、“落后可耻”的字样,或画上猪、乌龟等,极尽污辱。得黑旗的队,队长必然强迫自己的社员加班加点,或加大劳动强度。

由于长时间泡在水里,又是深秋天气,人一出水,双腿被风吹干。这样反复几次,腿上就裂出了数不清的小口,不停地流血,像千刀万剐一般,许多小同学疼得哇哇直哭。我的腿上也裂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妈妈心疼得直落泪,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荒唐的“破除迷信”——砸石碑,扒古墓,找砖头

1958年的另一件大事是兴修水利,修堰、塘、坝、打井,需要砖头和石灰;“美化环境”、刷墙、写标语口号,也需要石灰。到哪里去找砖头和石灰呢?干部们把眼光瞄向了石牌坊和古墓。砸了石碑,扒了古墓,劈了棺材,用棺材板当燃料烧石灰,一举多得。

为了消除人们的顾虑——扒坟是伤天害理的事,老百姓们不愿轻易干,于是打出了一个旗号“破除封建迷信”。干部们动员说,能够立牌坊、立石碑、用砖头圈墓的,不是大官,就是地主老财。他们是封建地主阶级,应当把他们彻底打倒,这是破除封建迷信。于是,一座座精美的石牌坊被拆除,一个个高大的石碑被砸碎,一座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被挖开。当时老百姓们编了个顺口溜:“唐朝的庙,宋朝的塔,共产党来了胡乱扒。”

我们这些小学生们也加入了“破除封建迷信”的行列,具体任务是扛棺材板,搬运碎石碑和砖头,有时还负责烧石灰。方法是:在沟边挖一个大洞,上边留个出烟口。棺材板、柴火放在最底层,碎石碑放在上面。点上火,浸透了油漆的棺材板立即燃烧起来。一天工夫,碧青碧青的石碑、牌坊碎块,就变成了雪白的石灰。

我亲眼目睹过扒古坟的一幕。

我们学校所在村庄的附近有一座古墓,据说埋的是清朝的一个五品官。坟很高大,坟前立着一个一丈多高的青石大碑,坟旁栽了许多柏树,长得高大阴森,平时一两个人不敢进这座坟地。

1958年初冬的一天,民兵营长带领一群人,来扒这座坟了。他们先把石碑放倒、砸烂,然后扒坟。20多人干了一上午,才把墓墙打开。老师通知大家下午去坟上搬东西,我们赶到那里时,紫红的棺材已经露出来了,民兵营长手提一把七八斤的开山大斧,站在棺材顶上,连劈了十几下,才将棺材劈开。

当棺材顶盖被揭开时,人们一下子惊呆了!棺材里躺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脸皮黑干,双目深陷,张着嘴巴,黑洞洞的。民兵营长用一个粪耙子卡着那个老头的脖子,“嗨”地一声,把老头拉起来,拖出棺材,扔在地上。

这时民兵营长已累得气喘吁吁,别人又抡起大斧,将棺材彻底劈碎。老师命令我们赶快动手,同学们不敢怠慢,搬砖的搬砖,抬棺材板的抬棺材板,一路小跑,将这些东西运到指定地点。

搬坟上的东西时,大家谁也不嫌脏。潮湿的墓砖,我们都是用双手托在胸前走的,每人搬三四块。潮湿的棺材板,大的两人抬一块,小的一人扛一块,闻着它发出的怪味,既不害怕,也不恶心,一心想着多搬快跑。因为要是落下“偷懒”、“右倾”的名声,丢人就大了。

至于那具干尸,在露天里晒了两天之后,身上的衣服化成了碎片,自动脱落了,只剩下一具黑乎乎的骷髅。他的后代族人把他放进原来的墓坑里,盖了一层干草,悄悄地掩埋了。一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就这样消失了。

惊心动魄的“帮助”方式——辩论

1958年,我们那里流行一种奇特的“帮助落后人的”方式——辩论。这不是一般正常的辩论,是不折不扣的武斗,是强者对弱者肉体的摧残和人格的侮辱,其场面之残忍,令人目不忍睹。

所谓“落后人”,是说了“落后话”或发了几句牢骚的人,比如说过“干活太重”、“光吃红薯”、“大炼钢铁砍树太多”等等;或者偷吃了地里一个萝卜、一把花生,这些事如果被干部们发现,或被别人报告,这个人就是“右倾落后分子”了,就要被“辩论”、被“帮助”。

“辩论”的具体形式,我见到的有以下几种:

一是“推他”。“推”之前,干部们先找骨干或勇敢分子们开小会布置,点明辩论对象,然后开大会。干部们讲了某某人的落后表现后,一声断喝:“某某某站出来!”被点名的人站到会场中央,推手们立即围了上去。辩论主持人一声令下,周围的人们就把这个“落后分子”猛推起来。被推者常常被推得东倒西歪,倒在地上,被勒令爬起来再推。在现场的人们,不论是“推手”还是被推者,都是多年的乡亲,或几十年的伙伴,甚至是本家本族的人,此时却成了仇人一般。

干部们见推得差不多了,才发话结束这场“辩论”。一般每次辩论,只推一个人,这样可以经常开辩论会,做到“常流水,不断线;反右倾,不间断”。

二是“挂箩头”。箩头是用荆条编成的筐,用以装粪运土。辩论时,在箩头里装上土或碎砖头,约20来斤,挂在被辩论者的脖子上。此方式多对已婚的女性施行,挂箩头时,可以让她站着,也可以让她同时跪在碎砖头上。

我们村有一位军人家属,丈夫当兵在部队,当时她约20多岁,一人独居。她娘家是小破落地主,她便成了地主子女。队干部想占她的便宜,她不从,队干部就说她“讲了落后话”、“干活懒”,决定开大会辩论她。给她脖子上挂箩头,还让她跪在碎砖头上。这位军人家属曾上吊自杀,幸被邻居救下。

被辩论的妇女多时,队干部就让她们互打耳光,互吐唾沫,互相骂“你不要脸”、“像坏女人”等。

三是抵架。这是一种量惨烈的辩论形式。多在公社或大队等较大场合进行。每次选出本公社或本大队两个典型的“右倾落后分子”,让他们在群众大会上“辩论”,即像牛羊那样抵架:二人相距七八步远,低头弯腰,主持人喊一声“抵”,二人即飞步向前,向对方奔去。只听“咚”的一声,两个人头撞在一起,力气小的往往倒地。但他必须立即爬起来,然后各自后退,重新再抵。直到二人中的一个实在爬不起来了,这场辩论才算告一段落。

当时我们公社有一个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老钱,30来岁,因同情“潘杨王”(潘复生、杨珏、王庭栋,当时是河南省最大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集团”)被定为“严重右倾分子”,选作辩论的抵架手。老钱个子不高,身体也不算强壮,却在抵架中连连取胜,几乎没有失败过。事后有朋友问老钱,为啥你总能“赢”?老钱说:“人到那个地方,已经没脸没皮了,大不了一死。你横下一条心,猛冲过去,吃亏反而会小些。”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经验”啊!

几十年过去了,我曾不断想过,是什么力量能够把人性中最丑恶、最阴暗的东西呼唤出来?为什么要把隐藏在人的灵魂深处的野兽驱赶出来,让同类、同志、朋友、亲人之间互相残杀?也许这是个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

(作者系南方医科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  李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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