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在对外关系上的拨乱反正

2009-05-15 作者: 宋以敏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9年第5期 胡耀邦在对外关系上的拨乱反正 作者:宋以敏 ]

我们这里所说的对外关系,是指对世界形势的认识与判断和外交政策的制定与执行。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国际地位有了显著提高,人们都归之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国内工作方针作了根本性的拨乱反正,也就是改“以阶级斗争为纲”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当然是对的。但在对外关系上的拨乱反正,长期以来,人们却提得不多。其实,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实际上,这两个拨乱反正不但密不可分,而且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对世界形势的根本判断,是我们制定对外和对内政策的基础和前提。试想,如果我们一直认定,大战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那还能放心大胆地埋头于经济建设吗?正是在这个世界形势判断和对外政策的拨乱反正上,胡耀邦是当时领导人中认识比较清醒、也提出得最早的一位,对我们党和国家做出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贡献。

胡耀邦勇于正视我国对外关系所存在的问题,并较早提出了进行调整和改变。在这方面的拨乱反正中,他提出了一整套外交政策的新依据、新原则、新方针,以及外事工作所应采取的新做法和应具备的新风格。这都是对中国外交的突出贡献,值得我们,特别是从事国际问题研究和进行外事工作的人员认真研究和学习。这里就先对以下三个问题作点初步讨论。

一,胡耀邦对世界形势和时代问题的新判断

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央领导人中,胡耀邦最早看出和平与发展两大时代特征,认为世界大战可以避免,主要潮流是发展而不是革命。

(一)对时代特征的判断是国家对内和对外战略决策的根本依据

关于时代问题,中国学术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进行过长时间的热烈讨论,到九十年代才渐趋一致,这就是都认为和平与发展是我们所处时代的基本特征。而且党中央也在1987年十三大报告中正式宣布了“和平与发展是当代世界的主题”也即时代特征的提法。现在还有人坚持“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提法,或许是受“‘左’比右好”的传统影响的缘故。

确实,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接受共产国际的这一提法,并且一直坚持了下来。由于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是战争与革命,所以人们也简称为战争与革命时代。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就是这样说的。直到建国后头三十年,我们还强调这一提法,当然也就按这一判断制定自己的战略方针了。这就是:对外,打倒帝、修、反,支援世界革命;对内,以阶级斗争为纲,从不断革命发展到“全民皆兵、准备打仗”,准备“早打、大打、打核战争”。历史已经一再证明,这一判断和决策,不但使中国丧失了一个经济、政治、科技、文化发展的黄金机遇,而且把国家推到几近崩溃的边缘。经过“文化大革命”,全国从上到下已逐渐觉悟到,不能再这样胡折腾下去了。

出路何在?除了文革中的“四人帮”追随者和少数不愿放弃既得权益或思想僵化的“左”派以外,全国上下在必须集中力量搞经济建设这一点上很快就达成共识。这就又碰到了对世界形势和国际环境的估计,也就是对时代特征的判断了。

集中搞经济,人们的思想转变比较容易,改变对时代的判断可就比较难一些了,需要经过一个较长的过程。特别是当年决策和长期积极执行的参与者,在决定以经济为重点之后,对时代问题的看法就一时变不过来。连邓小平也是逐渐变化的。文革结束后头三年,他仍然坚持战争不可避免,还一再强调战争因素在增长。这当然影响内外决策。所以那几年,对内并未放松备战,如大小三线的建设;对外,还提高了“反修”的宣传,直到组织人员编写《社会帝国主义论》;也更加强调“苏修”是战争的主要根源和世界人民最凶恶的敌人,因而要进一步加强联美反苏的“一条线”战略。这集中地表现在胡乔木受命起草、1977年11月1日以《人民日报》编辑部名义发表的《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重大贡献》的特长文章中(但在1982年为胡耀邦起草十二大报告时,乔木又对李慎之等人说,那篇文章是胡说八道)。

此后的五六年里,邓小平的看法逐渐转变为战争有可能推迟,至于推迟的年数,从起初的三五年到不久后的十年,再到争取二十年或更长时间。这在他带头决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后,就显露出对国际形势估计和国内建设发生了无法解决的矛盾。从他的许多谈话中都可看出他内心由此引起的焦虑。例如他一再讲要争取十年、二十年或更长时间的和平,使我国经济有个大发展;另一方面又老讲战争不可避免。这正如他后来说的,建设得好好的,一打仗就又完了。

从邓小平亲自修改审定过的《文选》看,他对战争看法的改变始于1984年10月10日同德国总理的谈话。其中提到,“1974年你来访问,我们曾经谈到战争危险,现在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一点变化。”完全改变,可能是1984年11月1日在中央军委座谈会上讲话:“讲战争危险,从毛主席那个时候讲起,讲了好多年了。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又讲了好久。现在我们应该真正冷静地做出新的判断。这个判断,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首先就是我们能够安安心心地搞建设,把我们的重点转到建设上来。没有这个判断,一天诚惶诚恐的,怎么还能够安心地搞建设?更不可能搞全面改革,也不能确定我们建军的正确原则和方向。我们既然看准了这一点,就犯不着花更多的钱用于国防开支。要腾出更多的钱来搞建设,可以下这个决心。”对这一判断的正式宣示,则是1985年6月4日他在军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主要谈的就是对国际形势判断和对外政策有两个重要转变。第一个是对战争与和平问题的认识,“我们改变了原来认为战争的危险很迫近的看法”。第二个是改变了联美反苏的“一条线”战略。此后,经过党的十三大,和平与发展作为世界主题或时代特征就完全定下来了,至今30多年再无变动,大约今后相当长时期都不会再变了。

邓小平和以他为核心的党中央,对时代判断和对外战略的改变,当然是经济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这一客观需要的推动和实践检验的结果,也是对国内外舆论和我们自己有关机构科研成果的审视与接受(例如,1980年李一氓就提出和平可以维护,三个世界的理论站不住,应当承认苏东各国为社会主义并和外国兄弟党恢复关系;宦乡也提出应和美国拉开距离、对苏调整关系的研究报告),更不排除对领导成员中不同意见的考虑和采纳。这里要特别一谈的首先就是胡耀邦的思路和提法。

(二)在中央领导集体中最早提出战争与和平的新见解和新判断

胡耀邦早就不同意当时流行的所谓“两霸相争必有一战,战争危险主要来自苏联”的说法。他也明确反对把苏联进攻我国看成发生战争的主要危险。1979年7月17日,他在我国第五次驻外使节会议上说:“过去我们说苏联变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变了,现在回过头来看,可能我们那个时候研究得不成熟,提出的理由不充分。这个说法必须重新考虑。我们必须把苏联统治集团奉行的政策同它的社会制度区别开来。不然我们在外交政策方面和理论方面就站不住脚。”“苏联统治集团反华,二十年来亡我之心不死,但不等于他要搞亡我之战。他要搞对华战争,进行亡华之战,我觉得不容易。他的决心不容易下。同时,苏联人民以及相当多一部分干部,对我友好之心未灭,希望同我们友好。单看领导集团亡我之心不死是不全面的。”可惜他的这些正确意见在当时的中央领导中并未得到响应,而且还受到批驳。

胡耀邦也很早就注意不要在宣传上老讲“战争不可避免”、“准备打仗”之类的话。认为这些话不但不符合实际,在世界舆论中显得孤立,还严重影响我们的国家形象。1981年3月9日在中央书记处专谈外事工作的会议上,他就说:“维护世界和平这面旗帜,我们必须高高举起。”由于胡耀邦对战争与和平问题早有明确认识,所以在其他领导人和主流舆论还在不断谈论战争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他在十二大报告中已明确指出:“世界和平是有可能维护的”。当然,由于中央领导对战争与和平问题还存在分歧,他对和平的观点虽然成竹在胸,报告中也还须提得面面俱到一些。不过在国际问题研究界却把十二大看成了分界线:在这之前的中央提法是战争不可避免(只能争取推迟),之后已变为和平可能维护了。宣传上,也从此显著降低了战争威胁的基调,而主要是讲和平了。

(三)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和支援世界革命问题上的拨乱反正

毛泽东是列宁主义者,历来主张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国革命胜利后,支援世界革命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到了晚年,他更进一步认为世界革命中心已移到中国,他也已成为世界革命领袖,支援世界革命也就更公开更积极了,多次表示我们为援助外国革命“不惜做出最大的民族牺牲”,直到1975年7月他还对泰国总理克立说:“(马来西亚总理)拉扎克要求我,不要跟他们国家的共产党往来。我说,不行呢,因为我也是共产党。哪里有共产党不支持共产党革命的?”邓小平在文革后的1978年3月31日,会见泰国总理江萨时也说,“不支持(革命)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极大。如果我们改变了这个原则,就等于在苏联社会帝国主义面前放下了武器,连在意识形态上反对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资格都没有了,会受到全世界人民的谴责。”

但是胡耀邦文革后的认识就不同了。1977年5月他已公开批判反“苏修”、支持世界革命的《九评》,说,“现在看来,《九评》的基本方向是错的,这个恐怕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国际根源。”他还问道:“在思想政治或者其他领域,到底应该反对资本主义、反对修正主义,还是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流氓无产阶级?”

根据列宁解释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一是要一国无产阶级利益服从全世界无产阶级利益,二是取得胜利的民族要为推翻国际资本承担最大的民族牺牲。这本身就是输出革命。中国党在十二大后已不再多提国际主义,十三大起更明确地正式放弃了这个口号。其实,胡耀邦在1979年3月11日中宣部召开的会议上就提出要改变对外宣传。例如他说,“宣传国内的东西,目的究竟是什么?过去讲是为了‘促进世界革命’,我看这是大话,现在不宜这么提。”“我们要实实在在地规定我们对外宣传报道的任务,不要硬去加上什么‘提高左派思想’呀、‘争取中间群众’呀、‘分化上层人士’呀……我们搞对外宣传,主要的还是为了增进各国人民对我国的了解和友谊,为了创造有利于我国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国际条件。”

在支援世界革命问题上的拨乱反正,不只是说说而已。十二大后,特别是小平同志改变看法后,中国在实际行动上也停止了对世界革命的援助。例如,邓小平采纳李光耀的意见,中断了同东南亚各国党的关系,停止了对它们的各种援助,包括关闭马、泰共在中国的广播电台、撤出为缅共创建的解放区中的中方人员等。再就是不但终止了对越南的援助,也单方面废除了一切援阿(尔巴尼亚)协定,立即和全部撤出中国专家。这就使整个对外经援数量从1973年最高时占我国财政支出7.2%,降到1%左右。

以上这些都说明,胡耀邦对于作为时代特征的战争、和平与革命的问题,早就有了清醒的和十分肯定的认识。这还可以从他以下的回顾中看出来。1986年7月20日在河北省委召开的承德学习会上,他就国际问题发表了长篇讲话。他说,“和平与发展,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中国的这两条政策和中国的论断有没有根据呢?对不对呢?我们要争取长时期的和平环境,这有没有根据?是否正确呢?我到日本去一看(按为1983年),得到了这个印象。这次又到西欧去一看,更加深了我的印象。”这个印象就是:“世界大战打不起来,这也是一个事实。简单地说,就是想打的人不敢打,怕打的人更加怕打。少数人想打,想以武力来解决问题,但他们不敢打。从日本到西欧,对战争的恐惧,那是胜过我们中国人几百倍的。个别人即使想打也是不敢打的,打一场世界大战哪有那么简单呀。”

(四)对另一时代特征的发展问题早有深刻而全面的认识

新时代的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发展代替了革命。胡耀邦对这一特征的认识,从上述反对革命输出和支援世界革命的政策思想中已看得很清楚。而且他认识的“发展”,还不只是人们说的主要指南北关系特别是第三世界的发展,而是指全世界的发展,也就是西方发达国家为主导的全球化。

胡耀邦在涉及发展问题时,总是立足于全球化,提倡全世界加强交流与合作;对第三世界,他提出自力更生和争取外援,特别是大胆吸收西方的先进文化(物质的与精神的)和经济援助。对中国,他强调对外开放。

胡耀邦对作为时代特征的发展的认识和据此提出的决策意见,不仅同毛泽东要搞世界革命和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完全相反,而且同华国锋时期局限于为把经济赶快搞上去而提出并开始执行的对外开放也有质的不同。他认为,在这方面同样必须对过去的认识和实践进行拨乱反正。1982年1月14日,他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把对外经济关系提到“现代化建设的一个重要战略问题”的高度,说:“马克思、恩格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指出,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各民族之间经济上的互相往来和互相依赖,逐步取代了原来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状态。近几十年来,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种情况又有了空前巨大的发展。这是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们今天对待中国的对外经济关系,也决不应当忽略这一点。”他要求大家“大大地开阔眼界,提高水平”,说,“我们绝对不能困囿于过去的狭小圈子里,把自力更生曲解为闭关自守,孤立奋斗。我们一定要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把视野从国内范围扩展到国际范围,不但要放手地调动国内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而且要放手地利用国外一切可以为我所用的因素,以天下之长,补一国之短。”他提出,“为了有效地吸引直接投资,需要一套开明的方针。第一是大中小项目一齐上,当前以中小为主,这样见效快。第二是欢迎外国资本家、华侨资本家和港澳、台湾资本家一起来。第三是适当放宽政策,让他有利可图。”

小平同志作为我国推行对外开放的统帅,也承认在世界经济和科学技术上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主导地位,认为对外开放也主要是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的开放。不过他在谈发展问题时,往往把发展只归结为南北问题,强调南方对北方国家的重要性。1985年3月4日在会见日本客人时,他全面阐述了对和平与发展两大问题的看法。他说:“从经济角度来说,现在世界上真正大的问题,带全球性的战略问题,一个是和平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或者发展问题。和平问题是东西问题,发展问题是南北问题。南北问题是核心问题。南方得不到适当的发展,北方的资本和商品出路就有限得很。如果南方继续穷下去,北方就可能没有出路。”

二,胡耀邦第一次提出中国要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

关于建国后我国的外交政策,许多人在事后都概括为:“我国一贯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其实,这是极不确切的。因为在建国后头30年,我国执行的并不完全是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执行的“一边倒”,算不得独立自主,这是很明显的。七十年代执行联美反苏的“一条线”,也不算独立自主。这是邓小平首先指出的。1985年8月4日,他对缅甸总理吴奈温说,“我们过去曾说建立‘一条线’的反霸统一战线。现在不搞那些,执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

说我们过去一贯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也无正式文献可征。在国家的根本大法中,1982年以前并未出现过这种表述。起到临时宪法作用的1949年《共同纲领》,1954年的第一部宪法,1975年修正的宪法都没有提。直到胡耀邦就对外关系进行拨乱反正以后的1982年,“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这个提法才郑重地出现在党的十二大报告和同年修改的宪法上。这一明确表述,标志着我国外交政策进入了一个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新阶段。

(一)为什么说建国后头30年我国没有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

独立自主外交要求,在事关国家根本战略利益的问题上,对外事务只能由自己决定一切,不看外国的眼色行事,也不在外部的压力下屈服和丧失原则。社会主义阵营各国存在着一致对外的准则,还公认以苏联为首,相互间并不平等。因此在建国后头十年,我国不能奉行独立自主外交政策是很自然的。

1,“一边倒”就是自己不要独立自主

接受苏共领导,对中共来说确实是一贯的。在延安时期,不但斯大林要毛泽东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毛虽然极不愿意还是不得不去。连共产国际解散后做了苏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的季米特洛夫,以私人身份写信给毛,干预中共事务,毛也只能表示完全接受季的指示。这说明取得政权后的中共执行“一边倒”政策是必然的,并不是有些人说的那样,是由于美国僵硬的反共政策使司徒雷登失之交臂,或者因为刘少奇访苏时得到斯大林提供大量援助的许诺,才导致毛发表“一边倒”的文章。

现在人们把“一边倒”仅仅理解为外交政策,这是不对的。“一边倒”的要害是遵从苏共领导和照搬苏联模式。这是所有正式文献和全部历史事实都证明了的。例如刘少奇1949年6月下旬率领中共中央代表团访苏,和苏方商谈建国后的大政方针。他在7月4日给联共(布)中央和斯大林的报告中就说,“关于联共(布)与中共的两党关系问题。毛泽东同志与中共中央是这样认为的:联共(布)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统帅部,而中共则只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部。局部利益应当服从世界利益,因此,我们中共服从联共(布)的决定,尽管共产国际已不存在,中共也没有参加欧洲共产党情报局。在某些问题上,如果中共与联共(布)出现分歧,中共在说明自己的意见后,准备服从并坚决执行联共(布)的决定。”报告说,“联共(布)给予我们的指示和帮助,是十分重要的,我们迫切地需要这种指示和帮助”。这种关系当然谈不上独立自主。

外交上听苏联的,要和它保持一致这种事例举不胜举。就是民间的国际活动也必须跟着苏联走,包括世界和大以及工青妇组织等。这里举一个例子。时任中国总工会主席的刘宁一,1956年参加了世界工联的一次会议,回国后给外交部干部做报告。由于他讲话向来幽默风趣,使听报告者至今印象深刻。他说,苏联代表在会议上提出了一条中国并不赞成的建议,他就问:是不是莫斯科的指示?回答:不是。又问:是不是(苏联驻当地)使馆的意见?回答:也不是。刘宁一这就表示自己的态度了。他在报告中引用京剧《打渔杀家》上的台词说:既无圣上旨意,又无六部公文,凭着何来?就这样把苏方的建议给顶回去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这种遇事先问莫斯科的态度,直到中苏关系恶化后,情况才有所改变。

2,“一条线”战略也不是独立自主

同苏联的关系破裂后不久,中美关系开始趋缓与接近。1973年毛泽东提出所谓“一条线”的战略构想,意思是要使中、美、日、欧以及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等国联合成一条线,建立反对苏联的国际统一战线(事实上只能推美国为首,不能想象当时的中国会奢望去领导美欧)。第二年,毛泽东提出了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就是为“一条线”战略制造理论根据。邓小平1974年在联合国特别大会上的发言和上面提到的胡乔木主持起草的那篇文章,都是对这一理论的阐述和发挥。公开的说法是:美苏争夺世界霸权必然导致世界大战,争夺态势则是苏攻美守,因此苏联是比美国更危险的战争策源地。第三世界也要和第二世界联合起来,反对第一世界,但不能同等相待,主要还是反对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这个战略和理论的实质,就是进一步开展向美国靠拢、大力推行“联美反苏”的外交。

在文革后好些年我们还坚持联美反苏的理论和政策。小平同志认为,美中既然都把苏联视作自己的主要敌人,美国当然就是我们的间接同盟军。由于中美力量悬殊,在中美间一时建立起的反苏战略联盟中,我们不能不为了反苏而迁就美国,这就使我们在美苏争夺中帮了美国的忙。小平同志提出的中苏关系正常化三大障碍问题就是在帮助美国牵制苏联。事实上美国是利用我国同它联合心切,在台湾问题上反而更加放肆起来。国会1980年通过了《与台湾关系法》,政府又提高了向台湾出售武器的性能和数量,曾使中美关系一度出现危机。为解决这一危机,虽有中美1982年签订的八一七公报,但售台武器问题反而越闹越大。这些都说明了在“一条线”战略下,我国无法推行独立自主政策,所以邓小平才有上引的明确解释。

(二)对新时期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提出和规划

1,首次使独立自主外交政策得到正式定位

1982年的十二大政治报告,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独立自主的对外政策”,并作了明确规定。这就是:“中国决不依附于任何大国或者国家集团,决不屈服于任何大国的压力”,中国对外政策“有长远的、全局的战略依据,决不迁就一时的事变,不受任何人的唆使和挑动”。1982年修正的我国宪法,也是第一次在国家的根本大法中庄严宣告:“中国坚持独立自主的对外政策”。

胡耀邦并不回避过去外交没有独立自主这一事实。十二大以后,他就多次谈到与大国结盟的危害。例如1984年5月18日会见南共联盟代表团时说,“对我们来说,同大国结盟有两个不好:第一,中国主张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同世界各国交往,而同大国结盟可能妨碍,或者至少影响我们广交朋友;第二,它会妨碍我们抵制对方可能有的越轨行动,甚至还有可能给对方利用去反对另一些友好国家。这是我们总结过去几十年经验得出的结论,是受到全国人民支持的长期决策。”

2,抛弃革命外交,奉行正常外交

胡耀邦1981年3月9日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发表的长篇讲话,不啻是对几十年外交经验教训的一个总结。这篇讲话不再按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把世界各国划分为敌、我、友三类,依此确认它们属于联合、中立还是反对的对象;而是要求根据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同所有国家都发展友好合作关系。在这次讲话中,他还系统地提出奉行完全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指导原则和具体方针,专门提到“过去‘左’的幼稚,在这方面有表现。因此,奉行完全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是不容易的。”他为“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定出“必须做到的三条”,这就是:“一,任何时候不依附任何外国的外交政策,也就是说,我们不跟任何一个国家的外交指挥棒转。二,不受任何一种国际上的临时事件所支配。国际上往往出现一些临时事件,好像很严重。我们要冷静考虑、冷静分析临时事件对我国的根本利益有什么关系,但不受临时事件所支配、所左右。三,不为国内外某种一时的情绪所蒙蔽,所激怒。不要为领导个人情绪所左右。迁就眼前事变就是机会主义。不要一将军就跳,不要被来势汹汹的环境和情绪所蒙蔽,所支配。要考虑国内外广大人民的呼声,但不受其蒙蔽和支配。”看来他的这次讲话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以至时任国务院总理的赵紫阳都对他说,“你太大胆了,敢(把这次讲话)印出来。”

胡耀邦的讲话极有针对性。过去我们的对外关系受到毛泽东情绪的影响,可谓处处可见。不谈他和赫鲁晓夫的争吵,导致中苏关系从友变敌、苏联一下由社会主义变成复辟了的资本主义,甚至变成了法西斯,连苏联人民都不能“寄予希望了”。只以对我长期保持友好并在许多国际问题上(如朝鲜战争、参加联合国等)支持我们的印度为例,也看得很明显。想当年,我们同印度是多么友好,两国常喊的口号是“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即印中人民是兄弟)!”尼赫鲁访华时,上百万人上街夹道欢迎,临走时毛主席还吟屈原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亲自相送。可是没过几年,1959年4月我们在西藏采取平定叛乱的行动后,在我国驻印度大使馆和孟买领事馆门前发生了印度示威群众焚烧毛主席稻草人模拟像的事件。这引起毛泽东极大震怒,亲自修改外交部依据国际惯例起草的严重抗议照会文稿,不但第一次给印度戴上了“扩张主义”的帽子,还加了一段外交文书上少见的情绪化的话:“这件莫大侮辱中华人民共和国元首的事件是我国六亿五千万人民群众极端地不能容忍的,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否则不可能罢休。如果印度当局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奉命申明,我国中央人民政府将向印度方面再次提出这个问题,不圆满解决这个问题,中国奉命永远不能停止,就是说一百年(记得原来的传达是“一万年”)也不能停止。”中印关系从此急剧恶化。不久之后,印度就成了“帝、修、反”中“反动派”的代表国家,尼赫鲁被说成是“半人半鬼”式的人物,胡乔木也写了一篇《西藏的革命和尼赫鲁的哲学》。这就使中印关系从友好变成敌对,至今未恢复到此前的水平。

(三)对苏联、美国、日本和第三世界看法和政策上的拨乱反正

一谈对苏联。

胡耀邦到中央工作后就一直为扭转对苏的敌视态度和两国关系正常化而努力。他很早就明确提出不要把苏联视为敌国。1981年3月9日说,对苏联“要去掉一点‘左’的幼稚。”“不要使人们误解我们同苏联整个国家相对立。不要赤白对立。”他对外也不隐讳观点。1983年2月20日对日本记者说,“有人说中苏两国关系积怨很深,一下子难以消除,我不赞成这一看法。”

二谈对美国。

他反对同美国建立以“联美反苏”为基础的战略关系,主张对美国也要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建立相互平等的正常关系。1981年10月赵紫阳出席坎昆会议,是我国开始调整“联美反苏”方针的标志。这是在胡耀邦同年3月9日中央书记处会议上讲话的半年左右之后。这篇讲话针对性很强地全面谈到中美关系问题,表示不能把反苏霸放到反美霸之上,更不可对美国抱有幻想。他主张我国应当争取同美国和平友好相处,是国家正常关系而不是结盟关系。1986年7月20日他就说过,中美“是一种朋友关系,他们也说是朋友,不是盟友。”

三谈对日本。

胡耀邦在对外关系中从认识到实践,言行最多的是关于对日本的应有看法和积极推进中日友好合作。联系到十多二十年来中日关系的动荡和下滑,对他在这方面做出的贡献就不能不多说几句。

首先是他高度评价日本的发展,提倡向日本学习。1983年12月9日在中共中央办公厅组织的报告会上,他说:“日本教育普及,技术先进,生产发达,经营管理水平高,应认真学习日本那些有益于我国现代化建设事业的先进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

其次是高度评价中日关系的重要性,说,“中日睦邻友好关系长期稳定发展,必将更大地造福于两国人民和子孙后代,并为亚太地区、全世界的和平,为21世纪的世界文明和人类进步,做出更加光辉夺目的贡献”;“只要中日两国能够友好下去,战争就打不起来,亚洲和平就有了保证,世界和平就增加了很重要的力量。”

他还一再强调要平等对待日本,也不过分强调中日历史问题,以免引起两国人民情绪的对立。他总是着重谈友好,即使谈到历史,也讲得比较全面。他说,“两国的历史、现状、利益和观点都有所不同,当交往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双方都应顾全大局,谨慎从事,认真体察对方的友好建议和合理要求,力求避免做任何伤害对方人民感情的事。”1984年3月18日,他会见伊东正义率领的日中友好联盟访华团时就说,“投以木桃报以琼瑶。这些年来日本对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给予不少支持,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为了两国世代友好的目标,胡耀邦特别注意通过加强两国青年间的交流,为下一代培植友谊和信任感。经中央所有领导的同意和批准,胡耀邦1983年访问日本时宣布1984年邀请三千日本青年来访,同我国青年进行友好联欢。

四谈对第三世界。

胡耀邦除继续表示我们坚决和第三世界站在一起外,还提出一些对第三世界的新看法。他不是把第三世界看成没有多少差别的“一大片”,而是如实地看到第三世界各国间的巨大差异,特别重要的是,认为它们的首要任务不再是反帝和反本国“反动派”,更不是联合起来和我们一起反“苏修”,而是集中力量尽快把本国经济搞上去。提出第三世界今后的重点在于共同谋求经济发展。他在1986年7月的承德学习会上说,“今后对第三世界要多提供政治上和思想上的帮助,主要是和它们共同总结经济何以搞不上去的经验。”

三,胡耀邦在外交思想、外交业务和外交风格上的拨乱反正

(一)谈“外交工作授权有限”

过去由于个人崇拜和高度集权,使外交工作事无巨细都得听从或等候“最高指示”,极大地限制了外事部门和外事干部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使之不能根据外交政策和应有的职权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往往错过时机、耽误工作,还造成内部矛盾。连身为总理和分工主管外事的周恩来,对诸如国宴邀请名单和菜谱这样的事都要写上“请主席批示”上呈毛,其他较大的对外工作就更不用说了。1956年周恩来访问印度,碍于尼赫鲁和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的一再讲情,他倾向于释放一名在押美军间谍,发电请示毛。不料毛看罢大怒,亲拟复电说,我们抓到的美国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越是尼赫鲁、哈马舍尔德说情我们越是不放。周恩来只好对尼赫鲁表示拒绝和向毛作检讨。又如1973年基辛格第六次访华,在告别宴会上提出再和周总理谈一次。对所谈问题周没表态,只说要报告中央,遂立即打电话向毛请示,被告以“主席正在睡觉”。而基辛格又要马上登机回国,周不得已只好做了个对基辛格所提问题今后可继续交谈的表态。人们知道,后来这件事就被用来当了导火线,给病重中的周总理招来最后一场多次会议的大批判,连乔冠华也敢于给他带上右倾投降主义的帽子。

下面再举个研究工作中写内部报告,对国际形势分析也不准提不同意见的一个著名例子。这就是毛泽东对外交部1973年上送《新情况》(第153号)的严厉批评。这年的7月4日,他对张春桥、王洪文等说,“近来外交部有若干问题不大令人满意,我说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而外交部忽然来一个什么大欺骗、大主宰。在思想方法上是看表面,不看实质。结论是四句话,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此调不改正,势必出修正。将来搞修正主义,莫说我事先没讲。”“都说此文不错。我一看呢,也许我是错的,你们贵部(指外交部)是正确的吧!不过与中央历来的,至少几年来的意见不相联系。你们年纪还不大,最好学点外文,免得上那些老爷们的当,受他们的骗,以至上了他们的贼船……凡是这类屁文件,我就照例不看。总理讲话也在内,因为不胜其看。”这段话引起一系列的批判和检查是不用多说的了。在这种体制和气氛下,谁还敢提不同意见?

周恩来根据他经过延安整风总结出的经验(包括多请示、少做主,多检讨、少解释,多听话顺着来、少提不同意见等),外交部一成立就给立下一条“外交工作授权有限”的原则,对上面这样做,对下面也这样要求。所以有关国际问题的研究,甚至连反映外国情况,都要强调“讲立场”、“对口径”,就是看是否合乎上面的看法和要求。这种国际形势和对外关系的研究,也就越来越变成察言观色、揣摩意图,进而成为多余的了。

针对这种情况,胡耀邦在外交上的拨乱反正,就首先从为周总理辨冤说起,但也指出他的不足,实际上是开始对“授权有限”的质疑。1981年3月9日,联系毛泽东在外交工作上对周恩来的一再无端指责谈到外事工作必须改革时,他说,“外交工作的特点是外交活动,要提倡闯和钻的精神。外交部培养了一批好翻译和守纪律的工作人员。但没有培养出多少合格的外交家。当年周总理受到批评有四句话,对总理是不公正的。但是总理有时是过细了,外交人员要抓大事。外交部人才不足,知识不够。外交人员不熟悉国内的政治历史文化,不能很好地进行对外谈话。要消灭外文文盲。对外宣传工作很差,赶不上越南、台湾、南北朝鲜。出国的人太多,出国的人中应增加专家、学者。外交部给中央的东西太少。”1982年9月15日他在出席外交部召开的使馆政治思想工作会议时又提到七十年代的四句诗,说“这是不公平的。应该改为:大事不敢讲,小事必须送。如果不照办,势必打修正……外事工作应该有创造性。六十年代规定的细则,现在看来有的没必要。有的繁文缛节的东西,不能再用。总理对工作要求严,对自己要求也很严,但不必搞那么些繁文缛节。既有创造性又有生动活泼,不把自己束缚得死死的。”

他还呼吁必须改革外事部门卡的太死、严重影响工作的局面。1978年12月31日,他在中宣部召开的会议上说,“在这方面(对外宣传工作)也存在许多‘禁区’、框框、主观主义、形式主义,不看对象、对牛弹琴,效果甚差,笑话不少。我看这种状况也要尽快改变。”1980年4月17日,他对有关部门说:“外事工作、经济工作、宣传工作都面临一个改革问题,不改革,不适合需要。”

(二)强调国际问题和对外关系调查研究工作的重要

张闻天通过研究和实践,早在建国初期就对外交业务提出了全面的看法和建议。他的有关报告当时得到毛泽东、周恩来和党中央的同意和批准,并转有关部门和驻外使馆参照执行。报告中首先指出,外交工作的主要任务是调查研究。胡耀邦无论是否知道或记得这件事,反正他对外交调研工作的重视是同张闻天一样的。例如1982年1月14日他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说的,“我们一切外事部门,一切从事外事工作的同志,都要努力了解世界各国,特别是你所到的那个国家的经济和政治的全盘情况。不仅要了解上层人物的动向,还要了解背景;不仅要研究这个国家的政治和文化,还要研究它的经济和历史。”

(三)强调向外国学习

胡耀邦大力批判过去的闭关锁国政策,积极推进对外开放,因此特别强调向外国学习。而且提出学习外国要有虚心的态度,不可妄自尊大,轻视别人的经验。他在1981年党成立60周年的纪念大会上说,“无论是人家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经验,我们都要通过自己的分析,吸取其中有益的可供借鉴的东西。因此我们要在努力研究和总结自己经验的同时,努力研究和分析别国、别地、别人的东西。”1983年8月15日在接见日本《每日新闻》社社长时说,“不管对日本、英国、法国、德国、苏联、美国,我们都是念一本经:发展人民友谊,学习先进经验。”因为正如他1984年2月10日和外交部一干部谈话时所说,“我们与世界差距太大了。”

(四)重视外交风格和礼貌

胡耀邦对关系到国家形象的具体对外活动也非常重视,要求有一个新的风貌,并且以身作则,表现出不亢不卑、尊重对方和友好大方的大国气派。这方面他说的和做的内容都很丰富,无法细谈,这里只简单提一下。

他在对外交往中,一再提倡讲友好、讲文明、讲信义、讲人情味,出发点都是同各国政府和人民改善关系、交朋友。对于一切不利于友好交往的行为,如不讲文明礼貌等陋习,他可说是深恶痛绝,认为这是关乎国家形象和丧失还是赢得人心的大问题。他每谈国际问题和外事工作,总会有这方面的话题。1981年3月9日的讲话,就要求外交部工作要有政治眼光、外交艺术,出国访问要寻求和平、寻求友谊、寻求知识,反对游山玩水,要严格处分丧失国格的人。在1986年7月20日承德学习会上,他举了肯尼迪被暗杀后报纸上登出漫画标以《肯尼迪啃泥地》,赫鲁晓夫去世后报纸上报道的题目是《赫鲁晓夫死了》这两个例子,说“这些都叫做没有国际礼貌,这样做是不好的。”“凡是属于国际礼节礼貌的,随便丢弃,一定会丧失人心的。”1983年12月9日在中共中央办公厅讲话又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要给人‘只讲政治’‘只谈原则’的印象”,要“多交朋友,有点人情味,从极右派到左派,凡是主张同中国友好的,统统讲交情、讲友好,都可以交朋友。现在,在外交场合不交朋友,没有点人情味不行。”

上面谈的这一切都说明,胡耀邦所以能为对外关系拨乱反正做出巨大贡献,是因为他站到了历史潮流的前面,具备非凡的眼力、魄力和毅力,并且有一套正确的政策思想和具体做法。他的贡献,有些是我们今天外交成就的重要源泉之一,只是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有些没得到很好的理解和接受,因此没能收到应有的成效。这是他本人的遗憾,也是我们国家和人民的损失。

(本文引用胡耀邦的话均出自盛平主编:《胡耀邦思想年谱(1975—1989)》)

(责任编辑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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