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审查”的日子里

2009-06-15 作者: 张 刃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9年第6期 父亲被“审查”的日子里·张 刃 ]

1968年3月,在停课近两年之后,我们“升”入了中学。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那年我们应该读初中二年级,第二年毕业,这就是“六九届”的由来。若论文化程度,我们实际上只是读了六年小学。

父亲被“揪出来”了

开学不久,虽然有了文化课,但没学几天,又一次新的运动来临,叫做“一批三查”,重点是清理阶级队伍。这一次,我父亲没有逃脱厄运,我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

我父亲张高峰,曾是《大公报》记者,40年代写过一些有影响的报道,虽然自诩“中间偏左”,却从不为当局所喜。他被“揪出来”,罪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反革命老报棍子”。那年他整50岁。

当大字报从机关贴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大祸临头了,我们的前途也完了!学校收回了我刚刚得到的红卫兵袖章,我也被“清除”出革命队伍了。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绝望。

那天,机关的“造反派”来到我家,搜查我父亲的“罪证”。奶奶当时就吓得坐在那里不能动了(她的一位表嫂,是民国总统冯国璋的女儿,在1966年8月抄家风波中,红卫兵破门而入,老太太竟当场吓死了。事后人们都说她有“福”,没有受更多的罪),我和弟弟默默地看着那些人翻箱倒柜,不时地把一些东西装入袋子。当他们搜查到我的书桌时,不知为什么,我竟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东西。他们瞪了我一眼,居然没有采取行动。其实,所谓我的东西,也不过是红宝书、笔记本之类,至多有几本从旧书部买来的破书。我并不怕他们查出什么,只是觉得他们不该来搜查我。事后我有些后怕,倘若那些人蛮横起来,说“老反革命唆使小反革命对抗革命群众”,我一家不是罪上加罪了么?

由于大部分有可能成为罪证的日记、照片、资料两年前就已毁掉,“造反派”的搜查没有多少收获。连我家仅留存的袖珍英汉字典和日汉词典也被搜走了,大约是想查证我父亲有无里通外国之嫌。

后来才知道,搜查证据只是幌子,查抄我家存款才是目的。住在我家楼下的王姓工友是主谋。他认定我家有钱,父亲没有彻底交待。其实,我家的全部存款是4000元,那是准备给我们几个孩子上大学用的。但在当时,那也是一大笔财产了。

“狗崽子”生活

学校也在“清队”,成立了由骨干红卫兵组成的警卫排,把“表现不好”的“狗崽子”关押起来,每天强迫劳动,并不时与其他学校“交流批斗”。那些“狗崽子”被打得服服帖帖的,受伤了也不敢吭一声。在校园里劳动还好,卖力气就行,押到外校去批斗最痛苦。从出校门开始,就要坐“喷气式”,两臂向后高高扬起,被两个红卫兵左右一手摁肩膀,一手掰手腕,以使头尽可能低下,这样一路走下去,人早已瘫作烂泥了。瘫在地上是不行的,连踢带打还须起来,站不住就跪着,手臂照样高高地后举,头则几乎触地。那滋味可想而知。面对那情景,任何一个“狗崽子”都明白不守“规矩”的后果,都自觉地矮人三分。社会上自杀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成为文革的第二次高峰。我所在的合江路中学距海河只一街之隔,时常被同学喊去看死尸。一天,刚刚吃完早点,还没进教室,我又被叫去了。河滩上躺着一具尸体,皮肤惨白,大约是溺水时间过长,加之气温很高,曝晒之后,尸体鼓胀,有的地方破裂了,往外渗着液体,苍蝇嗡嗡地围着尸体转。俄顷,有一队人来到河边,拿出随身带来的标语,覆盖在尸体上,内容无非是“死有余辜”之类。有人用棍子捅那尸体,我想,这就是所谓“鞭尸”吧?忽听“噗”的一声,尸体被捅破了,恶臭和血水涌了出来,我的胃一阵抽搐,把刚吃的早点全吐了出来。我们掉头就向学校跑去。

文革的头两年,我看到的死人太多了,淹死的、吊死的、打死的、不知怎么死的,没有一张脸是安详的。有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时时感到恐惧,感到血腥,并且常常被噩梦吓醒。

“造反派”继续在经济上下手,宣布停发我父亲的工资,每月按人口发生活费,每人8元。在当时,8元是国家规定的最低生活标准,低于8元就要给补助了。以那时的物价计算,按照国家规定的定量,每月要用4元钱买粮食,剩下的4元用于买油、盐、酱、醋、煤球、劈柴,至于添置衣物,就只能靠从这有限的钱里面省下来慢慢积攒了。

改发生活费后,我家经济条件骤然恶化,存款已冻结,只能精打细算了。当时的白面每斤0.185元,而玉米面只有0.1元,我们就尽量少吃白面,以节省每一分钱。蔬菜可以靠捡拾的菜帮、败叶,而肉食则没有白来的,只能少吃或不吃。煤是必须买的,做饭、取暖都离不开。我学会了蒸窝头、揉馒头、擀面条、炸花椒油拌面,当然还有切菜。但我不会做复杂的饭,特别是炒菜。因为当时无菜可炒,也就没学成。家里实在没有钱可花时,就开始变卖衣物。父亲唯一留存的一件狐皮大衣就是在那年冬天送到寄卖行去卖了55元钱,家里过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春节。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姓王的“造反派”忽然病倒了,肺癌晚期,咽气之前还念念不忘“张高峰还有钱,他没交代。”真不知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可惜他死了,留下孤儿寡母5口人,日子过得挺艰难。待我家日子好一点了,奶奶还常常接济他们。我却不以为然。

看父亲交代“罪行”

那段时间,我看到父亲总是不停地写材料,说累积盈尺绝不夸张,他右手掌边磨出的厚厚老茧就是证明。他所交代的社会关系,就分成共产党方面、国民党方面、海外关系、同学、亲戚等若干部分,所列不下百人。连我看了都觉得复杂,何况造反派。

后来听父亲的同事讲,造反派对我父亲没有施以更多的暴力,除了他记忆力强,能把几十年前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无懈可击之外,还有一个大家不说的原因,那就是他“交代”复杂的经历像讲故事,谁都爱听,以至淡漠了“敌情”观念。

父亲还把《毛选》中40年代的文章读得烂熟,交代自己的历史时,常常很恰当地引用一段“最高指示”,以表明自己的交代、认识符合毛泽东思想,甚至早在当年就有按毛主席的思想办的意思。只是“不自觉”罢了。这一手很有效,造反派往往无话可说。

父亲写的交代材料我看过至少四种“版本”,文革后他被平反,退回的材料大部分都被他当作废纸处理掉了,我有幸保存了几册,时隔40年,读来也颇有况味。

交代材料不仅要讲述自己的历史,还要同时对自己的言行做出“深刻检查”,而且“上纲上线”,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譬如,他交代抗战时期在战地救护伤员,向民众教唱抗日歌曲,就要批判自己“为国民党反动派保存了实力”,“为反动政府制造了舆论,毒害了人民群众”。

他交代揭露河南灾情,引发国民党下令《大公报》停刊,自己也被逮捕时,要检查这“实际上是国民党反动派内部‘狗咬狗’的争斗”。

他交代反对内战,痛陈百姓疾苦的报道,要认识自己“敌我不分”,“把革命战争与反动派镇压革命混为一谈”,甚至是“向反动派献计,提醒他们统治不稳”。

他交代解放后商业报道中批评了做假和官商作风,是“暴露了社会主义阴暗面”,“给阶级敌人提供了口实”。

他交代三年困难时期卖掉自行车去自由市场买了若干食品,是“资产阶级活命哲学”,承认自己“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现在看来十分可笑,但当时不这样自轻自贱,就是不老实、不低头,是过不了关的。

影响一生的父子对话

文革中,父亲的问题成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我希望能够弄明白一点。于是,我与父亲曾经有过几次认真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或者类似聊天,但印象极深,因为它不仅使我了解了书本上不写的历史,而且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直到今天。

谈话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

“当年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延安,您为什么跑到南京去了?”

“到延安、去南京都是为了抗日。‘七七事变’之后,蒋介石对全国发表讲话: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致抗日。红军都改编成八路军、新四军了,是国军的编制,中共也拥戴蒋为领袖。在我的头脑里,国民政府是正统,南京是抗日的中心,所以跑到南京去了。而且,实事求是地说,抗战初期,大部分的日军是由国民党军队抵抗的,许多重大战役都发生在正面战场。那时,共产党的影响还很小,至少以我的觉悟,没有认识到应该去投奔延安。”

“国民党三次逮捕您,都是共产党嫌疑,您真的与中共有联系么?”“我有许多中共的朋友,相交几十年,关系很好。但我确实不是共产党,没有那个觉悟嘛。国民党抓我、审我,我怎么承认?同样,现在说我是国民党,我也确实不是,更不能认账。”

“您写了那么多反对内战的报道,国共双方都不高兴,为什么?”“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都渴望和平,不愿意再看到战争。内战爆发后,不仅是国共双方打,日本、苏联都卷在里面。苏联是公开出兵,日军则是被俘后又编进中国军队继续在杀中国人,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此外,我在东北看到了太多的战争场面,老百姓是真苦啊。我完全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反对内战。现在看,错就错在没有分清正义与反动,以‘中间偏左’的立场片面地反战了。结果,写四平战役得罪了国民党,写长春战役又惹得共产党不高兴。这是我的局限性。但我从来没有反共的意识,我写的所有稿件,也从来没有按国民党的要求使用‘共匪’字样。我的许多朋友就是共产党,怎么是匪呢?称朋友为‘匪’,于情于理不通嘛!对国民党,我倒是说了不少坏话,甚至骂得厉害,这是事实。1949年初,国民党检控《大公报》10条罪状,有3条在我名下,说我‘毁谤政府’、‘夸大危机’、‘刺激学潮’、‘违反政令,称共匪为共军’等等,这是白纸黑字印在报上的。”

“您为什么要做记者,为什么选择了《大公报》?”

“我从上中学就对新闻感兴趣,觉得做记者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发表出来给大家看,而且可以替许多人,特别是老百姓说话。记者是自由职业者,没有那么多束缚,无党无派,超然、清高,特别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从中学时就开始给报社投稿,并且终于走上了这条路。至于选择《大公报》,是因为它是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培养了一大批新闻人才,而且它是一张民办报纸,不受党派左右,做《大公报》记者是很自由的,我写什么稿子,怎样写,编辑部从不干预。现在看,也许正是这种‘自由’使我犯了错误。不过,说《大公报》是国民党的报纸,不符合事实。据我所知,在《大公报》内部,没有人标榜党派身份,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即使有,也是隐蔽的。”

“解放前夕,您本来是有机会离开大陆去做驻日记者的,为什么没有走?”

“国民党太腐败了,根本没有希望。当时,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对此都看得很清楚,不会去给国民党‘陪葬’。我又有许多共产党的朋友,不能说没有影响。当时,许多知识分子是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的,我也如此。所以留了下来。”

以上这些谈话,发生在那特定的年代。在父子之间,应该说是比较深刻的,也是十分坦诚的。我至今能够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它几乎构成了我对许多问题认识的基础,至今影响着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历史观。特别是在那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又读了许多书,经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反复印证了一些认识,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报纸开始有了浓厚的兴趣。文革使我认识到报纸的作用,那里面不仅有政治,而且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特别是父亲被揪出之后,几乎断绝了信息渠道,惟有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揣摸政治动向,因此,他格外仔细地读报。尽管那时的报纸上除了革命大批判文章几乎没有什么新闻,但从批判内容的变化中却能推测出上面的倾向、意图。例如当时的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就明显比《天津日报》超前、灵敏,父亲是每天必读的。

发现这个“秘密”的似乎不止我父亲,许多知识分子都瞄准了这两份报纸。因为发行量有限,一时洛阳纸贵。好在父亲熟识许多报贩,总能保证供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天津劝业场街角处一个熟悉的报贩手中去买报。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与我目光一对,迅速从压在下面的报纸里抽出一份用《天津日报》夹好的《文汇报》或《解放日报》递给我,我一言不发地交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扭头就走。那情景颇有些地下活动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滑稽。不过我理解,父亲却因此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这段经历也影响了日后我对报纸的认识和兴趣。

“与工农相结合”

1968年7月,毛主席发表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许多厂矿工人组成工宣队,进入学校、机关、各种文化团体“全面占领上层建筑”。我借此机会,联系了距学校很近的红旗仪器工厂去“向工人阶级学习”,以躲避被人欺凌。

在那半年里,我天天和工人师傅在一起,而且学会了开机床。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接触工人,发现他们确实十分朴实。文化大革命闹成那样,工人师傅真是“抓革命、促生产”,干起活儿来依然十分认真,照样完成生产任务。那段时间,我除了去学校、图书馆,就是泡在工厂里,每天按时上下班,活得也很充实。几个月下来,我已经能够在车床上加工出很漂亮的零件。

那之后,我又和同学们到棉纺厂去劳动了三个月,成了细纱车间的挡车工,学会了纺纱的全部“手艺”。我们还到郊区农村参加了秋收劳动,到制鞋厂去做鞋,到马路上去值勤站岗。总之,工人阶级占领了学校,学生们却几乎退出了学校。

我的生活又一次出现了动荡。先是父亲下放干校,紧接着就是全家人一个个相继离城下乡。

父亲下放是我送他走的,那是1968年的12月,我16岁生日的第二天。前一天,我们已经把他的行李交到机关。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送他到机关集合。因为他属于“牛鬼蛇神”,不能与革命干部同行,排到了另一队。这支队伍的成员,每人的背包上都挂着一小块毛主席语录牌。父亲的那块写着“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他们这批五六十岁的老人,在造反派手执木棍的押解下,默默地走着,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他们要徒步30里,走到干校去。

姐姐是从北京走的,到山西榆次县一个距县城80里,只有7户人家的村子去插队。她一去就是10年。随后,哥哥、母亲相继离开了北京。哥哥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母亲去了设在江西的外交部干校。

干部下放干校,在北京引起了一场卖家当的热潮。由于国家机关各部委一下子要走几十万人。而且拖家带口,北京的房子全部收回,许多家当又无法带走,只能当作废品处理掉。成捆成捆的书籍都是论斤两秤着卖的,4分钱一斤;大件家具给个十元二十元就算好的了,几元钱一只皮沙发也有。有人卖精致的高脚酒杯,听说一分钱一个,干脆不卖了,“还不如砸了听个响儿呢!”

疯狂的六九年

1969年初,党的“九大”召开前后,文革中兴起的宗教崇拜式的狂热达到了顶峰。最突出、最典型的就是跳“忠字舞”,它把前两年佩戴像章,高举宝书,敬祝仪式等形式主义的玩意儿发展到了极致。

“忠字舞”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为舞曲,表演者胸佩像章,手执宝书,边唱边舞,动作完全是程式化的。凡唱到“毛主席”必挺胸抬头,做仰望状,同时双手高举;凡唱到“心中”、“心里”,则必双手捧在胸前,做奉献状。我们在学校里反复演练之后,走上街头,不必与谁联系,也不需要场地,只要能站几个人,就开始连歌带舞。我就曾在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和平路的边道上舞过不止一次。

跳“忠字舞”是全民性的,无论男女老幼,人人要跳,随处可跳。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简直是精神病集体大发作。如果你走在僻静的小巷,见到那么一位“舞姿”走形的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身体机械扭动,不吓一跳才怪。

“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那时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每天晚饭后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老百姓们还没有电视——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就在那时播出。只要一听毛主席又有新的指示了,不必通知,凡有单位的会自动去集合、游行。

庆祝程序是,集合排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锣鼓、鞭炮、红旗、标语,加上扩音喇叭,浩浩荡荡上街去游行。很快,市区的主要街道就挤满了人群。大家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声势宏大,以致领口号的人每每喊哑了嗓子。游行队伍中,高校和工厂的装备最强,高音喇叭令我们的小喇叭黯然失色。在那种场合,男生的乐趣就是敲锣打鼓放鞭炮,恶作剧地吓一吓女生。当然,要悠着点,倘若被“左”派师生发现,搞不好给你戴个“不严肃,不认真,对毛主席不忠”的帽子。

记得最好笑的一次,我们到农村帮助农民收稻子,几天下来,大家累坏了,吃过晚饭就睡下了。半夜,军宣队代表来敲窗户,说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了。因为在农村,就不搞游行了,但“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你们听我念一遍。那军代表是山东人,很老实,竟站在窗根下,对着窗户纸给我们念了起来:“一个人有动脉、静脉……”,我们隔着窗户,听他那山东话把“脉”(mai)念作“mi”,心里一个劲地好笑,却不敢出声。念完了,我们才睡觉。真是难为了那位兵哥哥。

1969年初的“珍宝岛事件”,使本来已经恶化的中苏关系愈发紧张起来,给人们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大规模开战了。毛主席指示“要准备打仗”。因此需要练兵,需要挖洞。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拉练”这个词是怎样简化来的,大约就是“拉出去练练”的意思吧。每逢拉练,事先要准备好背包、水壶之类。那时都是实实在在的棉被,虽说不很重,但路远无轻载呵。因此,大家尽可能找薄棉被。我家有一个二战时美国军用鸭绒睡袋,轻且小,捆起再塞两件衣服,也蛮像回事。我以此充作背包,但绝不敢说出去,那睡袋印有两个大大的字母“US”,已经被一块绿布钉上了“补丁”。睡袋帮了我的大忙。拉练集合都在夜间,一般是10点以后。夜深人静,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我们无声地行进着,不准大声说话,就像真事一样。渐渐地走出了市区,路灯没有了,黑洞洞,冷嗖嗖,前面忽然传来命令“发现敌情,就地卧倒”。哗啦啦趴下一片,也不管趴的地方有什么,这是“战场”,不允许你选择,趴到泥水里、马粪上的只好自认倒霉。“通过敌人封锁,跑步前进”,于是就跑,脚下磕磕绊绊,有摔倒的,有掉鞋的,均遭到训斥。如此反复折腾一夜,天亮才“收兵回营”。

拉练对“狗崽子”也有“好处”,就是不必带枪——木头枪,也不必带其他“辎重”。大约是怕我们有“不轨行动”吧。我们乐得轻松。

挖防空洞,我们就受到“重点照顾”了。红卫兵骨干都是领班,或者站岗放哨(不知“哨”什么?),我们则要全部进洞里去挖土。我们负责挖的防空洞就在校园里。不知为什么,总是在夜里干,莫非是白天容易暴露目标?我不知道,反正我干的都是夜班。那洞的大小最多容两人侧身而过,高度只能弯腰,若是挖土,则只能跪着。工作面太小,每班下去两个人,一人挖,一人往外运土。点一盏马灯,只能照亮尺把大的地方。我们大约挖了一个星期,深度不过三、四米,掘进也只有十几、二十米,就开始感到湿漉漉的要见水了。而且,前面挖着,后面就不断塌方。学校怕出人命,只好停工。后来几场大雨,那防空洞就全塌了,在校园里形成一个大坑。我们的备战工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注销”了城市户口

1969年夏天,我们“毕业”了,去向成了大家关心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些“狗崽子”来说,去向只有一个——到农村去插队,别无选择。当时,为了把孩子留在城里,有许多家长与学校死磨硬泡。但我家没有,很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父亲还在“接受审查”,我们没有“泡”的资格。

插队已成定局,学校对我们也是“宽厚有加”。行前召开欢送大会,同时送给了我们一件“礼物”——我们都被“光荣地批准加入红卫兵”了。对于这迟到甚至廉价的荣誉,大部分人表现得无动于衷。

我是自己到派出所去办理户口、粮油供应关系迁移手续的。值班民警看了看我的证明,一句话不说,拿过我家的户口簿翻到我的那一页,只一扯,就撕了下来,然后随手盖了一个“注销”章,就扔在一边了。走出派出所,我想:从此刻起,我就算在这个城市里“注销”了,再也不属于天津,而是山西农民了。当然,我也再不是孩子,而是一名“知识”青年了。今后的路是什么样?该怎么走?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明白:路要自己走,无论前面是什么,都要走。

那年,我刚刚过了十七岁。

(责任编辑 萧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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