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的忏悔

2010-01-15 作者: 沙 漠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10年第1期 一个母亲的忏悔 沙 漠 ]

我的爱子黄小振,1947年出生于重庆,小学毕业。国家一级编剧、青岛市戏剧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青岛市政协常委、青岛市拔尖人才……

他只活了49年,能在苦难中挺立,成为优秀剧作家,是个奇迹。

小振从小生活在文艺圈子里,受着家庭影响,酷爱文学艺术,尤爱话剧,父母都从事话剧,在娘胎里便跟随妈妈翻滚在重庆的话剧舞台上,受的胎教是‘话剧’。小小年纪他便有个心愿,长大了干话剧!

1956年,我们夫妻由北京调到青岛组建青岛话剧团,小振和姐姐随之来到青岛。

我们五口之家(婆母也接来了)生活在这美丽的海滨城市,活跃在话剧舞台上,我主演《桃花扇》引起轰动,中敬执导《双婚记》受到热烈欢迎。事业顺心,人际关系良好。家庭和睦亲密,这美好时光使我们陶醉。

骤然,乌云翻滚,黑色的“1957”,和风细雨的“整风”变成了狂风暴雨的‘反右。我们夫妻双双落马。

我的罪状是“反对民主集中制”:我说,“青岛选人民代表,选民对候选人一无了解,只划圈圈,这是形式民主。”中敬批评话剧团家长式领导,一言堂,作风不民主,党群关系不正常。他犯了“反对党的领导”——第一大罪。

天塌了。父母都成了右派分子。

丈夫黄中敬被划为极右,去全市右派集中地月子口水库劳动改造。妻子张坤权是“五类”(等级)在本单位监督改造——刷厕所、洗服装、做道具、搬布景、演群众……

两个孩子生活无人照料、备受歧视,一个11岁,一个13岁。幸福之家,几近破裂。婆母回天津日夜为我们担忧,猝死。

失悔没有及早送走孩子!我们已被划为右派分子,怎敢让亲友接纳一双右派的子女,谁不怕受连累?

我随话剧团巡回演出监督改造,一走就是几个月,半年、一年。

不久就是灾荒年月,忍饥挨饿,大人尚能忍受,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怎么得了?中敬半个月一次回家休假时想方设法给儿女做一顿饱饭吃。懂事的孩子看到爸爸舍不得吃,哭着说:爸爸,您不吃,我们吃不下,您那么瘦(三个月的强劳动,竟使中敬这个180斤的壮汉子瘦了60斤)。中敬告慰我:“孩子可以放心。振儿曾在路上捡到一皮包,跑着追上丢包人,人家打开包,见里面钱和粮票原封不动,很感动,拿出一斤粮票酬谢(那时一两粮也珍贵),小振谢绝跑开了,这事是路上有人见了来说的。振儿在这些方面特别信得过。”

时隔不久,勒令搬家,搬进久已废弃的小伙房,潮湿,黑暗,白天需点灯。

担心女孩子不安全,好不容易把女儿送到外地去了。

振儿已从小学毕业,刚迈进中学大门,一天,忽然从后面传来:爹妈是演员、导演……是右派……右派的儿子……使自尊心极强的他受到莫大的打击。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他选择了逃学。

从此振儿的世界变了,他的命运起了大的变化,没有温暖、没有爱,孤苦伶仃,他成了流浪儿。

我随剧团改造,远在南方,忽被告知:黄小振拧了公共厕所的灯泡,拿到自由市场去换干粮吃了;黄小振拿了邻居晒的两件旧的棉毛衫裤到自由市场去换干粮吃了;黄小振逃学,夜不归宿。

我们的新家在宿舍的大门洞口,前面是“自由市场”,那是特殊的年代——大饥荒!每到天色昏暗,这里便成了“黑市”,除了小商小贩外,有着许多只在黑暗中活动的人群,口里小声喃喃:要粮票不要?三元一斤,要馒头不要,三元一个,“把子肉”一元五一块……破旧衣物,炊事用具……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在这里换高价食品。这里吸引着饥饿的人群,诱惑着少年孩子!

振儿独自生活在这里,饥肠辘辘,每日面对黑市的叫卖,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何抗拒这强烈的诱惑!

我随剧团归来,被眼前的景象击倒,残破的门虚掩着,大白天伸手不见五指,定神,依稀看到门边有一拉线开关,一拉,亮了,在昏暗的照明下,室内空荡荡却凌乱异常,一大两小三张床,被褥全不见,床上、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杂物,书籍纸张随处散落,狼藉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异味,令人作呕。我呆立不动,惊诧、迷茫,这是我的家!?良久,跌坐在椅子上。我没有哭!家已破,人呢,我的儿子呢?半晌,来人,是平素少有往来的舞美组的“右属”(她丈夫是右派,有“历史问题”,进了监狱)。她告我,她的儿子和街道办事处书记的儿子都出了问题,“他们住在你这里,说是‘小振一人住,害怕,我们陪他’。我还嘱咐:‘他小,家长都不在,你们好好照顾他。’谁知后来这三个孩子都不见了……”

饥饿的儿子啊!你回来吧,妈妈不怪你,纵使有天大错,妈妈承担。

我知道无处可寻找,但我依然寻呀找啊!火车站、长途车站、轮船码头,找了个遍,那里有许多流浪儿蜷缩在一起熟睡,有的脸上盖着报纸,身上披着麻袋片,看不清,我便掀开盖在脸上细细查找辨认,少不了把在梦乡中的他们扰醒,惊恐警觉的眼神、怒目而视的敌意、张嘴便是粗话,嬉笑着嘲弄:“又是找儿子的吧?”“我是不是你儿子?”“给我饱饭吃我给你当儿子,嘻嘻。”……这些是哪家的儿郎?或许他们的母亲也在寻找儿子?振儿也会是这模样?天!

踉踉跄跄回到家中,心乱如麻,夜难成眠。下决心再不找了,受不了这刺激!但一到夜半三更,思儿心切,我又去继续寻找……

漫无目标去寻找,垂头丧气归来,这天,疲惫已极,倒头便睡,忘了关门关灯。夜半,忽听屋里有哭声,惊问,谁?什么人?猛然间,见一蓬头垢面的少年站在床前,吓得翻身坐了起来。“妈,妈,是我,我刚才看见您了,您在找我!我跟在您后面,不敢进来,怕您生气。”他呜呜地哭着跪下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回来了,我慌了神,脑子一片空白。“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从晕眩中醒了过来,气、急、恨(唯独没有爱、怜),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一把揪起,用尽力气朝着那肮脏,泪流满面的小脸上猛掴一巴掌,狂怒着:“滚!”他哀叫了一声妈妈,哭着跑了,这一声哀叫的“妈妈”刻在了我心上。

我疯了,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我好悔!一巴掌把回来认错的儿子打跑了!他还那么小。

这一掌,我记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盼到中敬休假回来,我哭诉了一切,商讨以后怎么办?中敬想到了马卡连柯的《教育诗》,书的中心是:在社会主义国家,挽救青少年失足的唯一途径是交给政府,有党和政府关怀教育才能有光明前途……

我们得知振儿的下落,立马亲自把他送交派出所,请求收容管教。公安部门明告“不够条件”,拒收。经我们反复写申请报告,最终获得批准。这一过程,我没有参与,连送衣物我也没去,我没有勇气见儿子,怕自己动摇,我是母亲!

他还那么小,他能有多大问题呢?人家不要,不收,我们死乞白赖恳求……

我又随团出发了,振儿送到哪里去了,我不清楚,只知在离济南不远的一个偏僻小城,我们始终未去探望,右派身份,多有不便。1962年我俩先后“摘帽”,中敬改编《红岩》,取得成功。剧团在济南演出,休假日我们去看望振儿。一位姓张的领导,看了介绍信,得悉我们是黄小振的父母,连连道:“欢迎欢迎,好容易盼到了你们来,很想见见你们,请坐。”他让人去找黄小振。

小振进来见了我们,意外惊喜,却没有特别激动,有礼貌地叫了声爸爸妈妈,深深一躬,保持距离。中敬指一指带来的书籍和吃食说,这是带给你的。他一见到《红岩》、《欧阳海之歌》,两眼发光,兴奋不已。连说谢谢爸妈,又鞠了一躬,但见到难得买到的点心、糖果反应并不强烈。老张说,你们好好谈谈,我就回来,他和其他人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拉振儿坐下,细端详,他长高了不少,虽瘦,但挺健康。精神状态不错,和他交谈,明显感到长大了。我们和他谈自己的和团里的情况:摘帽、改编《红岩》、演出反映……他拘谨地汇报自己在这里的一切……吃饭时间到了,老张进来请我们吃饭,我们谢绝了。他把我们带的东西交小振,嘱咐:《红岩》不许传给别人看,只你自己看,包好书皮,尽量不在人前看,读完,交我替你保管好。小振连连道:是!欣喜地说爸爸妈妈再见,又鞠躬道谢:谢谢爸爸妈妈送这么好的书!(他似乎知道这书的价值)说完,连蹦带跳抱着东西,开开心心走了。老张说:“你们看,他见书,多亲!这《红岩》在我们这里是禁书,因为写了‘越狱’,允许小振看,是对他的特殊信任。”

待室内只我们三人时,他一脸诚恳,道:“我想见见你们,是因为我希望有机会亲自听你们谈谈,送儿子到这里来的真实思想,究竟为什么?你们的儿子,本质好,年龄小,出了一点毛病,怎么非送到这里来?”他的谈话如此坦诚使我们意外,他分明在批评我们!“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做父母的怎么会如此狠心,把孩子往这里送,这里是什么地方?大染缸!形形色色做坏事的少年罪犯有多少!你们不怕孩子在大染缸里受污染?……”他一口气说了许多。

“这里是大染缸”!闻所未闻,我不理解,正待发问,他看了看表,说得更快,“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我特别想问的是你们怎么没考虑孩子的前途,将来怎么办?这污点会影响一辈子!你们是大知识分子,是过来人,比我懂得多。我谈这些,出格,有失原则,作为公安人员、党员、领导,尤其不允许。我非常关心小振,这里图书馆的书,他差不多都读了,他那么聪明,单纯……我深怕这污点会,会影响他……为他担心、惋惜。这些掏心窝的话,憋了很久了,信任你们才无保留地说了……”吃饭的人们回来了,他戛然而止,意犹未尽,起身握手道别,我们反复致谢。

他发自肺腑,“出格”的话,大大震撼了我们。中敬道:“这个看似普通的人,敢说实话、真话,或许我们有错。”

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已被“改造”得人性扭曲,分不清是非,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断送孩子的前途,却浑然不觉。只看到在这里儿子表现好,便以为前途光明,充满了希望,哪里想到日后的巨大打击,无尽的苦痛。

半年后忽然接到通知:振儿提前回来,中敬出差不在家,我因排戏,不能到车站去接,傍晚时分在路口迎他,远远见他大步走来,我已止不住满眶喜泪,15岁的少年长大了,平顶头,清秀,背着背包,提着手提包,穿了一件蓝色的小棉猴,干干净净,挺精神。到家,脱去外衣,一眼看见满身的补丁,不由得哎了一声,倒吸着冷气,问,这是你补的?他点头。天!泪再次涌出。振儿怕我难受,蹲在我面前说:“妈,我饿了,您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妈妈,吃饭吧。”

晚饭后,没有多谈,见他旅途劳顿,让他洗洗先睡了,他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这是我们全家的习惯,他还保持着。待他睡熟后,我把衣服拿到一边,数了数,衣、裤的补丁,大大小小72个,细针密线,针脚整齐,称得上精致,补丁色彩协调(他从哪里找到这些小布头的?)大的拳头大小,小的只方寸大,他是用心,费工制成的,令人惊叹!无法相信这出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的手。他在家从未动过针线,何时学会缝纫?竞缝得如此出色!

看着熟睡的儿子,想起他一声声“妈妈”!不禁想起我刻在心上的,被我打跑时那哀叫的一声“妈妈”!再看看这72个补丁,痛定思痛,泪泉涌,湿衣襟。

振儿闭门不出,苦读书,见人既不低头回避,自卑不堪,也不故作轻松,若无其事,他有礼貌地,微笑着回应关心他的人群。爸妈工作忙,他抢着料理家务,什么都会,成了家里的好帮手。

儿子心灵受到的伤害,我们知之不多,抚爱更少。他从不提,怕痛,紧闭心扉。我们不问,爱护他、尊重他,却没有去帮他启开心扉,用慈母的爱为他疗伤,帮助他好好将息,告诉他,那是妈的错,原谅妈妈。我却没有这样做!

没有,没有做,错失良机!作为母亲,又一次严重失误。

我们为如何解决他的上学问题努力,以他目前学业的真正程度,该如何插班……上学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这时,伟大领袖发出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党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一贯听话的我们,毫不迟疑,积极响应号召,为黄小振报了名。敲锣打鼓,佩戴红花,把振儿送到农村。他被分配在非常贫困的莱西县的一个村。那时他17岁。

振儿在农村安家落户八年。他除了春节回家,始终坚守岗位,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别的知青家长常常想方设法捎馒头干粮和炸鱼。炒酱,有时还有少许糕点、糖果。唯独小振没有,我曾动过心,中敬说,贫下中农吃得了的苦,我们的孩子有什么理由吃不了?搞特殊化!说服了我。

小振年年评为五好社员。他除了勤劳动,只和书本相伴。为了加强记忆,常常把读过的作品、名著,细细讲给社员听,连外国名著他也改编成中国故事如《基度山伯爵》雨果的《悲惨世界》,他讲得风趣生动,他为缺少文化生活的人群带来快乐,也使自己快乐。讲故事使他受益良多,许多文学作品和中外名著因而留给他的印象更加深刻,为日后他的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帮助。

“知青”返城了。振儿返城已是25岁的大青年。

’街道办事处忙着为返城的闲散劳动力安排临时工作——打小工。振儿当了两年多临时工,干得卖力,反映良好。又过了许久,迎来“就业”高潮,“社会青年”(不是学生又没有工作的青年)一片忙碌,佳音频传。但,我们家没有动静!等吧,等着吧。安排就业工作已接近尾声,依然无望。

终于,等来了消息,街道办事处的宋书记开门见山对我说:我们尽力了,但小振分不出去。他把多份退档材料放在我眼前。我屏住呼吸,问:“为什么?”“当然是政审关。”“是父母的还是他本人的?”“都有关系,今年偏重在本人。”“父母早已摘帽,他本人,你了解,他……当年小,13岁,我们主动送去的……”

“我都了解,但用人单位,信奉‘左比右好’,只看档案:政治有无问题,是否有污点。谁去研究分析具体情况?唉!小振的就业这么难!没人要!谁也不要!”这是个好人,他说的是真话。

我傻了!懵了!我的优秀的儿子,没人要!谁也不要!强忍着满腔苦水,晃晃悠悠来到离家不远的第三公园,躲在无人过往的旮旯,大放悲声!

正哭得伤心,耳边响起:“你们真狠心,把孩子往这里送!这污点影响一辈子!”清楚记起,说话出格,敢说实话的公安人员,那个特别关心小振的领导——老张,是他说的,他还说:“你们不考虑他的前途?”

——完全验证了他的正确。愧对老张当年的无情批评。我深感疚罪,无地自容,是父母毁了儿子的前途,咎由自取。哭吧,哭吧!哭倒长城,也换不来儿子的前途,也解决不了当前小振的就业。为振儿我哭干了泪。

后来一位多年挨整的老革命相助,求爷爷告奶奶,小振被安排在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分配在最累最苦最脏的磨砂车间。他埋头苦干。完成任务又快又好。

车间有文化的人不多,他主动利用午休时间帮助车间办墙报、黑板报,写好人好事……文笔生动,工人们喜欢看,说黄师傅是秀才。逐渐被厂领导赏识。从车间调到工会,开始和文字打交道。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学习创作,他写工人,唱工人,他还活跃在文化宫的舞台上。

在工作和业余活动频繁的同时他刻苦学习,考上了“青岛教育学院”,成绩年年名列前茅。

他忙碌异常,人际关系良好,他快乐、兴奋地生活、工作着。

1977年恢复高考,他以同等学历(不算当时正在读的“青岛教育学院”,他的学历是小学毕业)报考全国文学艺术最高学府——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文学系。难以想象,他只读了小学,他怎会有这勇气?他夜以继日地、玩命地读书,死记硬背大量的相关学习资料,去了北京,上了考场。

传来可靠消息:振儿在高考中发挥得出乎意外的好,一片叫好声。众考官都打出高分,称他状元,挺轰动。初试二试顺利通过,三试是他的强项,理应不会有问题。没有最后定夺,心悬着。当我们得知“中戏”今年的主考官竟是我的老战友,同在华北文工三团的吴庚鉴,欣喜不已,而我们三团的老团长李超已是文化部教育司司长,有这样两重关系,赶快去北京,去打个招呼!小振成绩好,什么话也无需说,便会是上上大吉。而我却犹豫,对中敬说:“此时此刻我若去北京,即便不是走后门,也‘无私有弊’啊!党三令五申不要走后门,要杜绝不正之风。我们‘过问’,‘打个招呼’,也属不光彩,不光明磊落!小振凭真才实学考取,堂堂正正,这多好!”转念又想,或许我们该去北京。“‘打个招呼’,也不是不正之风吧?”

我犹疑不定,按兵不动!连一封求助信都没写过——我们真的是很“听话”的。

天有不测风云!命运180度大逆转!黄小振榜上无名!意外的失败,几乎击垮了振儿,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结果!不是说这次高考,不看政审?那问题出在哪里?分明已近定局,怎么瞬间成泡影!

这意外,不可理解!无法接受!

后来得知主考官庚鉴也呼遗憾。他当时太忙了,待他知道这事时,晚了,帮不上忙了,这个十分有原则的人也说:“怎么不说一声呢?这算不得走后门啊!”

我谴责自己、后悔“按兵不动”。没有在儿子需要拉一把的时刻,为儿子尽力。这拉一拉,关乎儿子的前途啊!

就这样,我打碎了振儿的求学梦!他多么渴望上正规大学,而这是最后的机会(超龄)!正待高飞的鸟折翅重重摔伤!

又一次断送振儿的前途。我吞咽这苦果。

振儿在困惑中挺住了,他咬牙!什么也没说。

他不服输,努力拼搏。

白天在工厂开展工人的文化工作,下班后依然活跃在业余文艺队伍,夜晚孜孜不倦地阅读,刻苦地学习写作。在这同时,他完成“青岛教育学院”的学业,成绩是最优秀的。

他写、他演、他唱……主演话剧《于无声处》而后又主演电视剧《残局》,他还自编自导自演别具一格的相声,包袱抖得响,观众非常喜爱,他的作品发表于国家级大型刊物——《剧本》月刊。他被市文联的“伯乐”相中,破格由集体所有制的小厂,转入青岛市文联,从事文化艺术工作。

他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从此改变了命运。那已是1985年了。

向往在话剧创作的大道上迈步前进,他终于如愿。

1986年,他初次写的多幕话剧《四十不惑》发表于《剧本》月刊,大获好评。随即由中央实验话剧院在北京演出(改名《惑》),引起轰动。全国三十多家有影响的报刊杂志发表了名家的评论文章,给予很高评价。荣获四年一度的第四届“全国优秀剧本奖”。

面对鲜花、掌声,振儿是低调的。他没有被捧晕。内心的喜悦使他对自己更加自信,为自己没有受正规学习,能取得成功,由衷感谢文学著作带给自己的恩惠。他想,不是当年“落榜”的挫折,可能成功会来得早些,或许会更上一层楼。一晃10年过去了,他已近不惑之年,他需要更加奋发。

由于专业上的贡献,他连任青岛市政协委员、常委。被评为青岛市“拔尖人才”,任青岛市戏剧家协会驻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

振儿娶妻生子,夫妻恩爱,美丽的妻子非常崇拜他,儿子聪明伶俐,家庭美满;我和中敬都已离休,全家人沐浴在浓浓的亲情中,尽享天伦之乐。

正当全家过着难得的祥和日子,老伴病了,病中,父子促膝谈心:

爸爸:“振,你写的《四十不惑》很好。爸爸没有为你喝彩叫好,你不怪吧?”

振儿:“您的严要求和‘响鼓重捶’‘泼点冷水’我都能接受,您用心良苦。”

爸爸:爸爸很抱歉,没有给你具体帮助、指导。”

振儿:“您给予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影响够我受用一辈子。”

爸爸:“写作风险大,我曾担心你经不住风浪!后来又怕你抵挡不了‘商潮’的诱惑!现在我放心了,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行!”

振儿:“您放心,爸,我是您的儿子,我血管里流淌的是您的血液……有您的榜样,我会努力写出更好的剧本。”

他为爸爸揩去眼角的泪,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怎么能想得到这次父子的倾心交谈,竟是永诀!他多么在意爸爸此时此刻的鼓励鞭策。他也牢记对爸爸的承诺。

老伴被诊断为“肺脑”。只一周,他,他驾鹤西去!

天翻地覆!

为化解我的悲痛,大洋彼岸的老母、弟、妹邀我去美国探亲。

两年后,94岁高龄老母仙逝,哭别了娘,我回来了。

振儿已人到中年,更趋沉稳。在政协会上发言犀利、铿锵,敢说话、敢批评,留给人们深刻印象。

一次,政协开会讨论市领导作的报告,在小组会上一位常委发言,说报告如何如何好,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努力学习、领会精神……又一委员也作了相似的发言。小振耐不住了,说:“赞报告精彩,谈体会、感受…一这些可以在别的场合去谈。我想,委员们在这里开会,更重要的是,谈意见、谈不足,提建议,要起到监督作用,不能只赞好,泛泛谈感受说套话。”哑场。在场的市领导说:这是诤言,不怕得罪人,敢说活。政府需要监督,需要意见。

振儿人是真实的,笔也是真实的。除话剧之外,写影视作品,也写儿童作品……他应邀写的农教片《金色的多来米》思维新、视觉独特,在全国30多部参赛片中得了一等奖第一名,这奖不大,他很看重。

不久他约了两位写小说的朋友合作写三十多集的《金色海湾》,是当时青岛电视台的第一部长篇电视剧,很受好评,影响广泛。

怎料厄运又悄悄袭来——振儿病了,癌!肺细胞癌。医生宣判“晚期的晚期”,“不治”,“半年”!

我似走到了人生尽头,几近崩溃!脑海里出现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爱子被夺走!

病中的小振除了消瘦、咳嗽,并没其它症状,他特别珍爱倾注了自己最后心血的作品《没有扶栏的台阶》,他对下岗工人充满了敬意,这些顽强的人群,不等待救助,没有扶栏,挺立着。还写了他(她)们的爱情、面对艰难的欢笑。我告诉他,许多人读了,大赞……他快乐地笑着(病中难得这样笑),说:“我写得动心、动情,含着泪写成的。妈妈,我有潜力,给我时间,我会写出好本子,我需要时间!时间!”他已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他始终没有住院治疗,甚至不卧床。一日,市领导得悉小振病重,开完会,市委书记、市长、人大政协领导来探望他。他们见到骨瘦如柴没有卧床的小振,齐惊呼,怎么不住院?围着他问病情,怪他为什么不汇报……市长马上批示:安排住院或到外地治疗、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

晚了!回天无力。

前后半年!振儿走了。他走得艰难,走得无奈!

“告别会”很隆重,送者甚众。哀乐低回,肃穆庄严。人们唏嘘着:“英年早逝,才华洋溢的小振走了。”嚎啕着:小振,小振,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你还不到49岁!

小振静卧在鲜花丛中,仪容庄重、安详。清瘦了许多,许多,却依然英俊潇洒,只嘴微张着,似有未说尽的话。

离我只咫尺的振儿,微张着嘴,他要说什么呢?

骤然,一蓬头垢面的少年出现在我眼前。心一颤,明白了!他要说的是:“妈妈,您真不要我了?为什么非送我到那个地方去?”

这折磨了他一生的“结”,至死未解开啊!

这是他心中深藏的痛,这隐痛,我知道,怕伤他,我小心翼翼。多少次,我想说一声,对不起,儿子,真的对不起啊!但始终未曾。最后那个母亲节,母子相拥而泣时刻,几度张口,我还是咽了回去,担心重病中的他,会痛上加痛。

振儿带着他的痛,隐痛、至痛,要走了。

振儿,在这永别时刻,妈妈要请求你的原谅!我要真诚地忏悔说一声对不起!我明白这已无济于事,但我还要说,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亲爱的振儿!请求原谅!原谅爱你的妈妈。妈妈要对你说“改造”的痛苦、羞辱,你的父母最懂得、最明白,我们是过来人!见证人!我们怎么能把你——亲生儿子,我们的独子,爱子,一个少不更事的,做了错事的小孩,主动送去“改造”!让你在心灵上经受着更甚于我们的羞辱和苦痛!

振儿,你是被你的父母亲自推入“改造”深渊的。并非被迫强制。

爱你的父母,为什么伤害自己的孩子!?那么残酷!那么狠心!……

虎毒不食子!虎狼尚有父爱、母爱,有人性的人呢?我呢?我们呢?

我们——你的父母,做了什么?干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而自己竟不察觉!荒诞地、愚蠢地,以为出于“爱”!

天底下有这样的爱吗???

苍天啊!

振儿啊!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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