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为本”与“唯人主义”

2010-01-15 作者: 黄宗江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10年第1期 “以人为本”与“唯人主义” 黄宗江 ]

我已活到近九旬了,常自询生而何为?曰:为人(己)为人(他)。人不为人还能算个人吗?两年前曾形成一文,久思有所增补,如下。

“文革”后认为当可“知无不言”了,写了一些文章,又几陷“污染”,仍难逃“祸从口出”。中国影协的内参上记下了我的一次发言(1980年8月),题作《带“人”字的》。记录在案,复抄于下。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小时候读过谢冰心的《寄小读者》,巴金的《灭亡》、《新生》等等书籍,这些书给了我极大的影响,使我对于人类善良的东西,对于美好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憧憬。尔后,看到世间不平是那么多,渐渐发现唯有共产主义才能真正铲除社会的不平。这样,我就从追求人道主义逐渐发展到有了阶级观念,最后接受了共产主义,参加了革命。我认为,共产主义或者可以说是实现人道主义的“顶峰”吧。

多年来的思想改造运动,使我的思想觉悟似乎有了提高,但同时,似乎把我思想中最精华的东西——人道主义改造掉了,认为这是超阶级的虚伪的东西。1964年,我到了越南南方战场,在丛林生活了两载,写了一个剧本《南方啊南方》,我返国即遭到批判。其根据是,我在剧本中写到了越南阵营中英雄母亲的子女均为英雄唯有一子加入了伪军,最终也反悔;而在对立的美国人中出现了一位同情越南人民的母亲。在林彪委托江青执掌的文艺座谈会之际,作为反动的人性论典型铅印下发批判,并注明绝密会后交回。由于“虔诚”,我当时是“认罪”的,但思想深处对于人道主义等等问题并没有想通。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随着江青一伙越来越残酷,我就越来越感到,人道主义即使不完全对,但比起江青他们的那一套,还是强得多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我的思想认识似乎发生了大变化,我认为,“四人帮”之流把人性、人道等等都归给资产阶级,把厚道归给封建统治阶级,而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不人道、不厚道、无人性,可称兽性、兽道。

我在越南访问时,见到过胡志明主席,也读过他的全集。他在一篇文章中说,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不能实现的,而我们无产阶级通过革命却能够实现。虽然我当时很尊敬胡志明,但总觉得他的这些话似乎有点“修”的味道。现在想来,他修得对。资产阶级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他们也的确不可能完整实现;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口号拿过来,虽然不是我们共产党人奋斗的终极目标,但简单的否定是不对的。我认为,人性、人情、人权、人道主义等等带“人”字的,无产阶级都应该抓过来,并高举在自己的手中,不要把这些“人”字号的都奉送给资产阶级。当然,人性、人情还有个阶级性问题,还是要受阶级制约的。但如果在人性和阶级性之间截然地划一条界限,那就会搞成绝对化,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混淆。

如上的发言,我之后在作协的一次“黄山笔会”上又发了一次,归来偶遇好友之子在编辑最高层的内参,他告诉我黄山之会报上来了,头条是“人”字号的。我无意中撞上了个“反动纲领”。之后在我所属的部队电影厂的大会上,政委以浓重的苏北口音宣称:“有个黄山黑会,大文豪冯牧去了,黄宗江也去了。”时已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言论放宽,我也未太在意。时间过去了,下一政委上任,他找了我去,浓重的冀东口音开门见山:“你这个‘人’字号是个啥?顶多有点片面性吧,我给你了啦罢!”我说:“政委啊,过去你要说片面性,我就顺竿爬了,我现在的认识连片面性都没有。”可爱的政委和我相视而笑。

即“记录在案”又岂能相笑了之。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清除精神污染”!我所在创作室的党委书记是我一好友,曾对我说过:“咱俩是我厂两大人道主义者!”我虽不敢当,仍以得他并列为荣。运动开展,他首先自我检查,“洗澡下楼”,然后就展开攻势,发动对我的大批判。历经运动,我当然懂得这套数,也不太害怕了,但仍愁于如何辩解,不卑不亢。那年初,中央2号文件,曾转载我部运动情况,居然说我检讨的很好,其实我尚未及开口。幸得胡耀邦同志主持大局,“清除”戛然而止。其后“整党”,我创作室书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这位密友在名位上一向患得失,终至癌结而终。

我不学乏术,缺乏理论,但对“人”字号越发想研究研究了。“人道主义”一词想系外来。Humanism这一字查遍英汉、汉英字典,既作人道主义,亦作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何以一词三用,曾请教于翻译大师罗念生及杨宪益,均未得释。去岁又求教许渊冲教授,复信说:“谈到Humanism问题,哲学家译人本主义,社会科学家译人道主义,文学家译人文主义,因人而异。”此说甚精辟,惟仍未释三译渊源。我一知音青年学者张冠生助我搜寻不少资料,尤其是董乐山译布洛克著《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一书。董乐山是我好友老友,“右派”老党员,我却未能在他生前请教。他也在对英语以及所有拉丁语系类似的Humanism追根溯源,笔下仍踌躇。董的译序写于1991年,后在1998年董又有新发现,著文题为《人文主义译名溯源》,录先贤吴宓语:“Humanism宓初译日人本主义。译为人文主义,皆胡先骕君造定之译文,而众从之者也。Humanitarianism译为人道主义,则众之所同。”

董又顺带提到:“译为人文科学不知是否借用《易经》中的一句话:‘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所谓人文,用现代汉语解释,却是指礼教文化,在字面上与Humanism甚为吻合,但从内涵来讲,就难说了。”还有学者李之鼎在另文中指出林语堂较早提出“中国的人文主义”,“可能与专制人道主义搅在一起,是非莫辨”。

尊“人”之说,古今中外,谁说的早,说的透,无须争辩。我觉得Humanism的一语三解更显得其意义之宽广,或更可一语一蔽之,日“以人为本”。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争论,“我在故我思”还是“我思故我在”为两难辩证(Dilemma),或将延伸永世,但唯人主义想来是一种极高明的主义。

我原无能力无学问进行这样的学术论辩,原只想就我所思所感对“人”字号再作一次发言。已经够哕嗦了,但还想引经据典。

季羡林日:“在过去一段时间内,谁要提‘人性’就是‘人性论’,而‘人性论’就是‘修正主义’,离反革命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了。”(1993,8,22)真是谈“人”色变啊!

马克思日:“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兽的关系只能兽性来维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巴金在他的《随想录》中写道:“人兽转化的道路必须堵死!十年‘文革’的血腥的回忆也应该使我们的头脑清醒了。”(卷五《人道主义》篇)

但历年常有不想使人清醒的权威人氏常想禁提“文革”及其他血腥的回忆。何等的血腥?!我不能忘记老舍、海默、吴晗、马连良、周信芳、言慧珠、冯喆、上官云珠等等等等被迫害致死;列举的还是少数文艺精英,各行各业又有多少冤魂屈鬼!众所周知的领导人物刘、邓、陶……直言抗权的张志新,林昭,遇罗克……武斗文斗中的伤亡,就无须多说了,实在是古云罄竹难书。尤不堪回忆的,当时小报广刊的照片,瞿秋白的白骨横陈,逼他的妻子杨之华望着认罪!这是我党一代领袖啊!如认为这种“鞭尸”是泄愤,如今是什么愤?谁的愤?当鞭谁之尸?

近读张显扬著《趋势与选择——对历史唯物论的解读与批评》,杨继绳著《(起点)、(转折)序——站在新的三十年的门口》,实令人振奋,感到那一句还是顶一句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又不免想起自己提到的“唯人主义”。最近翻阅旧籍,得见王若水,曾遭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者大褒又大贬的大学者,在1995年国庆46周年的贺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其结束语的标题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精华——实践的唯人主义”,最后又简作“唯人主义”,并称为这就是德、英文中的Humanism。我豁然开朗:“唯人”才是马克思的真谛所在,“加秦始皇”云云是最最最最的修正主义!!

能不呼唤人性归来?现在常说“现代化、现代人”,我认为:在人类未消灭战争之前,还是史前时代,还是兽性时期;只有世上消灭战争之日,才可称现代、现代人。世上最大的罪犯,是战争罪犯,是恐怖分子,是真正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者!

关于中国的事,欣见近日思想论坛活跃,高见层出。我是十分赞同建树有中国特色的唯人主义的民主的科学的社会主义才是正途,一语以蔽之“以人为本”。

社会和谐,人类和谐,自然和谐。有望!人还是值得活下去的。

2007年7月7日初稿。

2009年9月30日定稿。

(责任编辑 致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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